作者:priest
景七走了会神,一抬头,便对上那一双漆黑寂寞的眼睛。他将汤碗放在一边,身体往后靠了一下,放松的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说道:“你年纪不小了,别胡闹了。”
乌溪摇摇头:“我从来不胡闹,若是胡闹,便不在这里等你一个月,若是胡闹,去年也不会一等便等你大半年。”
景七僵硬地笑了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就满口喜欢不喜欢的——好好的说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将来回南疆做你的大巫是正理,和一个男人搅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乌溪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得把你忘了,才能喜欢别人,可是我忘不了你,也不娶别人。你反正将来也想离开这地方,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走?”
景七一震,犹疑着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这地方?”
乌溪轻轻地笑了笑:“你自己说你怕太子,可又替他办事,知道他那么多秘密,若是将来他当上皇帝,你不是要更怕他么?你还和皇上说了自己不娶妻子的事,不是做好将来要离开的打算,怎么会把话说得那么死?”
景七半晌竟接不上话来,他想这小毒物不单不傻,闹了半天还精明得很,自己这点压箱底的心思都被他瞧出来了,又想难不成做得太明显了不成?若是连乌溪都看出来了,别人会怎么想?若真到非要脱身而去的那一天,岂不是麻烦大大的……心思便这么习惯性地飘到了别的事上。
有的人天生就是为这种算计来算计去的日子活的,别人觉得他思前想后累,殊不知他这思前想后的毛病已经根深蒂固,习惯了,便如同旁人吃饭喝水一样。
这么一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乌溪已经直直地站到了他面前。少年有些痴痴地看着他道:“北渊……”
景七眨眨眼睛。
乌溪低声道:“我很想你,心里觉得……就像一辈子没见过你了一样,能抱抱你么?”
景七略微睁大了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乌溪等了一会,见他没反应,脸上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半晌,手垂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伤心的表情,只是眼睛看着地面,嘴角试着往上弯了一下,弧度不大,变成一个有些不对称的不成功的笑容,他抿抿嘴唇,想要再试一次,挤出一个笑容来。
景七几辈子都从未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心头忽然升起几分异样的感触来,有些古怪,有些别扭,便是那时候和赫连翊一起的时候,两人的关系私下里也多半是对等的,一开始觉得自己一个几百岁的老爷们儿被一个少年像对姑娘一样觊觎着,心里确实是有些恼怒的,可这孩子却总有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软下心肠来。
那一开始的微许恼怒渐渐平息下来,心里还是感动心疼为多的。
景七自嘲地想,自己这是年纪大了,若是几百年前,也这么心软,早就死得不知道剩下什么了。想着,他便还是站起来,拢过乌溪的肩膀,将这似乎比自己还高出一点的少年搂过来,像是安慰一个孩子那样,轻轻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乌溪却像是整个身体都战栗了起来一样,回过神来,将整张脸都埋在景七的肩膀上,有些语无伦次地在他耳边说道:“我……我其实一见到你,就想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可是吹了半天西北风,身上太冷了,怕冻着了你,嘿嘿,现在暖和过来了……”
景七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要么怎么字字句句都专门挑叫自己窝心的说呢?
好半天,乌溪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小声问道:“我以后来找你,你不会不见我了么?”
景七笑了笑,点点头。
乌溪又试探着问道:“那……我说想带你回南疆的,你答应么?”
景七挑挑眉,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重新坐下,摇头道:“你小子别得寸进尺。”
——自个儿能不能活到那会还是个问题呢。
“。”乌溪应了一声,对这答案倒也不是特别意外,“那今天下午还给我讲书么?”
景七叹了口气,摆摆手,自暴自弃地道:“听什么?”
乌溪咧开嘴笑起来。
斋戒开始,饮酒歌舞全被禁了,整个京城好像都处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这么黑云压顶一样地过了些日子,便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终于一个霹雳打下来,大乱临门了。
赫连琪虽然刚得了个桀骜不驯的野美人,正在兴头上,却也因着正在斋戒的时候,打起十二分小心,虽然他们哥仨都盼着老头子早死,却也不能表现到明面上来,毕竟不孝这罪名说出去,谁都受不了。
于是也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他那城北小金屋里藏的“美人”张汀宇竟那一日竟趁着守备松懈,逃走了。
张家小少爷失踪,他家人险些把整个京城都翻了个遍,早就找疯了,好好的少爷进京殿试,出去转一圈人就这么没了,回去谁也担当不起,正都快绝望的时候,这张小少爷自己找回来了。
人都已经不成了人样子,双腿几乎全废了,一路爬回去,摔在门口边昏迷不醒了,冻了大半宿才被人发现,大呼小叫地抬进去,已经是有进气没出气了。张家人急得热锅蚂蚁一般,四处找大夫,又费力地将他那一身满是血水的衣服扒下来。
这么一看,傻子也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了。
跟着张汀宇的老管家眼前一黑,险些就这么过去,半晌又掐人中又什么的才缓过一口气来,扑在张汀宇身上便大哭起来。
那张汀宇不知是病得还是受刺激受的,神智已经不清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空洞无神地睁着,谁叫都没反应,过了两个时辰,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张老管家看着他长大,当自己半个儿子一样疼,哭得晕过去好几回,一张嘴就会喊一句话:“这是京城哪,这是天子脚下哪,哪个畜生敢干出这种事啊?”
将这句话以颠来倒去地说了不下三百遍,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张小少爷张汀宇好像反应过一点来了,回光返照似的一把抓住老管家枯木一样的胳膊,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比着“赫连”的口型。
只将旁人都吓得没了声,就剩老管家一个人伤心过度没回过神来,殷殷地拉着他,老泪纵横地念叨:“少爷,您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写吧!写吧!”
张汀宇伸出手指,极费力地在他手心上划了个“二”字,随后死死地攥住老管家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头一歪——死不瞑目地咽气了。
赫连琪那边还因为在斋戒期间丢了这么个人,急得满头大汗全城搜索的时候,正在景七那跟太子等人喝茶的周子舒已经得到了信儿,闻言轻轻一笑,对正和陆深手谈的赫连翊道:“殿下,事情办妥了,等着看张进这忠奴怎么反咬他主人一口便是了。”
消息还没传出去,也是因为赫连琪还不知道他干了这么长时间的那个小玩物竟是张进的儿子,否则张家人一个也走不了。张进娶了十房小妾,多年来也没半个子嗣,好容易到了五十多岁,才老来得子,又是聪明灵秀的那么一个人,珍如性命也似的。
陆深看了赫连翊一眼,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般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周子舒也不和他说,好在陆深人虽正,却不死板,不叫他知道的事,他心里有数,也不多问。
那仁爱清正的太子赫连翊沉默了半晌,终于无声地点点头。
景七却原本走神走得厉害,众人习惯了他时不时神游,一般也不和他计较,这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皱起眉,说道:“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周子舒笑道:“这有何不妥的?赫连琪现在为着斋戒的事担惊受怕,还觉着一身骚气,张家那边还没动静,若是到时候明白过味儿来,张进还不拼了老命把二殿下在西北这么多年的动静都牵扯出来?”
景七还是觉得进展太快了,他原本和周子舒是一类人物,下手,便又稳又狠,不留余地,然而毕竟经事多了,有时候容易有些不果断,却更稳妥了,闻言低下头,将这事从头到尾地仔细想了想。
赫连翊却落下一子,突然开口道:“子舒,疏不间亲,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别大意。”
周子舒一愣,帝王心术他并不如那两位那么清楚,便问道:“……疏不间亲?”
景七这才抬起头来,对赫连翊道:“还望太子殿下和蒋大人打好招呼。”
赫连翊扔下棋子望向他。
景七道:“西北是毒瘤一颗,可要彻底切掉,还需徐徐图之,尤其……牵扯到京中之人的时候。”
赫连翊一听便会意。
他们这边是想到也说到了,然而有时候,人算总不如天算。
第四十九章 死路一条
周子舒下手,从来干净利落不留余地,该死的死,该活的活,不该传出去的事,便是死人都不知道。
一个月过去了,赫连琪已经忘了他那只养在城北的兔爷开始找新的乐子的时候,西北张家已经翻了天了。
张进的侧室,张汀宇的亲娘一听见带回去的消息就差点死过去了,好不容易给下了虎狼药弄活过来,又一病不起,没几日便下去陪儿子了,老管家第二日找了根麻绳,在自个儿房里上吊了,等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张进一口血喷出足有三尺去,痴痴呆呆要死要活了大半个月,后来叫家人号丧似的一嗓子“老爷您死了,谁给少爷报仇啊”生生地给震醒了。
张进一边倒气一边琢磨明白了,自己也没儿没女了,眼看就绝了后没了指望,真死了,老张家也就散了,他就想,这大半辈子都给那赫连家的小子卖命,卖到这么个下场,不值,真不值当。
于是又不想死了,有了精神头儿,决定鱼死网破地斗上一斗,不能光自个儿家破人亡,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果子生虫无所谓,但是要是打心上坏起来了,那就彻底没法吃了。
赵振书几十年如一日敛财贪墨,将上上下下打点得服服帖帖,秘诀就一个,跟着他的有钱花,不跟着他的天高皇帝远,就地就能给办了。
来硬的,他手底下有一支瓦格剌人的队伍,都是茹毛饮血的畜生,谁有实惠就跟着谁干,一个个壮得跟小山似的,凡人三五个不是他们的对手。来软的,打从西北春市到京城一线,所有商号车马队,若不是被他压制好了的,便是有他的人做东家的,在西北那无往不利。
甘肃巡抚张进跟赵振书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俩人数十年来狼狈为奸,不分你我,情同手足,就差烧香拜佛地义结金兰了,终于,在赫连琪出了圈的壮举下,又在赵振书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默默地崩了。
张进知道,这事叫着赵振书没好处,交情再好,人家也是赫连琪的人,从二殿下那里不知道牵着多少条实惠的线,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何况赵振书有妻有子,家大业大的,也犯不上为了所谓“交情”冒险。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群大人门无情无义起来,可比那跑江湖倚栏杆的婊子戏子绝。
张进便将爱子的尸体藏在自家冰窖里,秘不发丧,自己花了三天晚上的时间,把这些年来那些个脏的臭的密封的东西都折腾了出来,账本放一边,书信放在另外一边。随后坐下来写了封折子,耗子药准备了好多份,自己留了一份,也给各房小妾一人留了一份,不能叫她们活受罪守寡。
写完了以后张进又琢磨起来一件事,这折子递上去,要能叫皇上看见,需得京里有人给帮着出头,要不然到最后折子落在谁手里也说不清楚。张大人这么多年来,京里的门路全都是他这回要扳倒的人,他第一个便想到了大皇子赫连钊。
对外只说生了恶疮,然后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京城,去见了赫连钊,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痛哭一场他苦命的儿,只把赫连钊脸都哭青了,这才把东西都拿了出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赫连钊一听明白张进的来意,眼睛都蓝了,比看见大姑娘还兴奋,才要表态,便听见卓思来在旁边咳嗽数声,勉强压下情绪,叫人把张进待下去好生款待。随后只听卓思来凑过来,低声道:“殿下,忘了当年景北渊的教训了么?”
赫连钊就是一愣,他当年被景七当枪使还自鸣得意、放松了警惕,后来又叫那小兔崽子拿着了自己的把柄,这么多年一直翻不过身来,早恨不得将景七扒皮抽筋似的,还能再上这张大人的当么?
他于是坐定了,思量了片刻,冷笑一声:“这回我可不出头了,非看着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才热闹。”
隔日张进再见赫连钊,便发现这大殿下开始爱答不理、顾左右而言他了,张进是何等样人,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一见这光景,就知道赫连钊要缩,于是偷偷地开始琢磨别的门路。
太子?不行——张进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太子那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一食古不化的道德夫子,手下一帮之乎者也的圣人子弟,不把自己这样“贪官佞臣、国之禄蠹”扒皮抽筋了就不错了,指望合作是没可能的。
他琢磨来琢磨去,便又想起了一个人——蒋征。
这老头子几十年了了,说话不中听,皇上却还能留着他,可见也是多少知道些事的,眼里最是不揉沙子,虽然跟自己不对付,不过这时候,也总要试上一试。
当天晚上,张进便偷偷夜访了蒋征。
蒋征也不负众望,弄明白过来,当场大惊失色——那西北私屯瓦格剌兵、春市弄虚作假、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到斋戒期间淫辱仕子,哪一条拿出来都够那二殿下一辈子翻不了身的。
此事非同小可,蒋征一方面将张进稳在府上,一方面琢磨这个事,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偷偷着人去查张汀宇被关押的地方,具是属实——便真坐不住了。
隔日他便召集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将这事偷偷地说了,其中便有陆深。
赫连翊提前和陆深打过招呼,周子舒干了什么事,没明着告诉他,陆深心里也多少知道些,到蒋征这一听,便从头到尾都明白了,绕是他和周子舒算得上熟悉有交情,也不禁背后窜起一层凉气,只觉得那人千面之后一颗心,毒到无法估量的份上,便又有些担心起来,此人将来一旦不能为太子所用,又当如何?
他一闪神的功夫,再反应过来,便见众人连同蒋征在内,具是愤愤,这帮老书生一辈子骂人,以一头磕死在大殿的柱子上为终身奋斗目标,蒋征年纪大了,也稳妥,一开始还觉得此事太大,恐有不周详之处,可底子里是个火爆脾气,架不住众人哄哄。
所谓乌合之众……
陆深摇摇头,想起赫连翊的嘱托,这才站出来,对蒋征说道:“蒋大人,下官以为此事还应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蒋征对陆状元一直是很欣赏的,这年轻人要才干有才干,要学识有学识,出身品行都无可挑剔,稍微有些少年老成,反倒让别人都觉得他稳重,听他这么一说,便顿住,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陆深道:“大人,泰山地震,眼下朝野惶惶,皇上最近诚心祭天,更是勤政爱民,又下罪己诏,又整顿内务后宫,大赦天下的,此时将二殿下的事说出去,皇上的面子不好过……”
陆深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一个人打断,打断他的正是蒋征的儿子蒋玉清,说来也巧,这人还是和陆深同科的,只是如今陆深已经在朝中风生水起,蒋玉清却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那点子微末的同窗之谊,便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人长得和蒋征有七八分像,却没有蒋征的一半气度。
看见陆深说话,便忍不住出言打断,对蒋征等人道:“陆大人此言差矣,古来文死谏武死战,乃是常事,为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而死,是死得其所,若都如陆大人一般唯唯诺诺不敢诤言,公道谁来主持?”
陆深明白这位昔日同窗是个什么人品,也懒得和他争辩,只看着蒋征道:“大人慎言,疏不间亲,陛下膝下子嗣说得上单薄了,二殿下正得恩宠,恐怕……”
若是张进找了景七,这事必然就被景七压下来了,赫连琪自然要参,怎么参却是个问题,此时要治他,最好是拿“斋戒时饮酒作乐、淫辱良民”做题,是个不孝的罪名,但不至死。
皇上现在正看着他这会鼓捣稀奇玩物的二儿子顺眼,便大喇喇地给人扣个“谋反”一般的大罪,哪怕证据确凿,赫连沛也接受不了——这是逼着皇上杀儿子。要整治赫连琪,得小火慢炖,是经年累月的工夫,叫赫连沛自己厌弃了这儿子,才好一举除去。
治大国如烹小鲜——事若都急风暴雨,必然有所疏忽,有所疏忽,便恐要适得其反。赫连沛可以算计,可以诱导,却不能露出痕迹。帝王心术乃是神鬼不言之事,说不得,查不得,否则便是犯了大忌。
这道理周子舒不一定明白,景七和赫连翊却一清二楚。
陆深苦口婆心地与蒋征等人述说良久,到了日头偏西,蒋征才点头赞同,陆深松了口气,回了府,以为这事便了了。
谁知第二日上朝,蒋征突然出尔反尔,以头抢地,一条一条将张进所呈,自己所查,人证物证全都罗在赫连沛面前,满朝文武无不动容。陆深震惊地去看那一脸正气的蒋征,蒋征不避不闪,脸上平静极了,那样子分明是存了死志。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人站了出来,力挺蒋征。
乃至于最后气氛已经控制不住,群情激奋,赫连琪脸色惨白,双腿软得面条一样,跪在地上起都起不来,赫连沛几乎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连才开始听证的贺允行都差点为这气氛鼓动,要站起来复议,幸而被陆深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才算没冒头。
蒋老一辈子清正,可惜太清正了。
他也不是没有策略,也不是没听进去陆深的话,鼓动了这许多人,便将赌注押在了一个皇上以仁治国,且自来有法不责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