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第45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宫廷侯爵 强强 古代架空

崔英书怔怔地望着仿佛地府来客般的赫连钊,只听他冷笑道:“当年算计死他,活该今日替他卖命。”

他话里隐隐地带出一股子不详的意味,贺允行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殿下。”

赫连钊没回头看他,只是平静地道:“我们能撑下去,便是因为这些兵心里还有倚仗,知道我们的几十万大军乃是朝廷精锐,知道无论如何出不了差错,可如今,若是连念想都破了,还剩下什么呢?”

崔英书脸色沉下来:“是,末将明白。”

赫连钊笑笑,用力将马鞭甩在战马上,马当先地冲出去。

所有人都惶惶然的时候,唯有他身先士卒,一举一动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瞬间便叫看见的人心里安定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迎上瓦格剌族锋利的爪牙,像是从混乱的人群里撕开一条口子,漩涡样地将越来越多的人整合起来,归流成一个方向。

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生地之间,犯山河者,必当诛之!

人没命的敛财、勾结贪官、鱼肉百姓,不计后果地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甚至临走的时候,都不忘不怀好意地在太子和南宁王中间埋个离间的种子……贺允行狠狠地抹把脸,怒吼声紧紧地跟在赫连钊身后。

电光石火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支冷箭,准确无误地射到赫连钊的马头上,战马登时长嘶声,竟险些将他生生翻下来,往前冲两步,轰然倒地,赫连钊滚落马下,冷箭像是长眼睛样地悠忽又到,他躲闪不及,险些中招,幸而被随即赶来的贺允行眼疾手快的刀劈下来。

赫连钊落马的刹那,便有个声音高喊起来:“大庆的熊包主帅死,大庆的主帅死!”

赫连钊骂声,立刻拉过匹战马,将马上的人生拖影拽的扯下来,便又要上去:“老子娘才死了。”

贺允行心思转念,忽然明白他这样拼着命把自己当靶子是为什么,几乎吓出身冷汗来,忙也跳下马来,一把拉住他:“殿下,殿下请后撤,万一有些闪失……”

赫连钊把拎住他的领子,和他对视片刻,松手,将他往后搡两步,轻笑声道:“那便回去,向我的太子弟弟报喜去吧!”

随后他翻身上马,大叫道:“来啊狗蛮子们!”

贺允行视线模糊,他用力抹一把,竟发现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赫连钊是用性命支撑起行将溃散的大庆官兵的精气神,宿命,血流成海。

一直到朝阳破晓,从浓云迷雾里挣扎出那么一条缝隙,将晦暗的阳光洒下来,而战斗仍在继续。满地人的尸体,马的尸体,贺允行肩上挨刀,尽管盔甲卸下大部分的力,却还是流了不少血,将他的身体和战衣紧紧地黏在一起。

他有些脱力,可依然咬着牙,凭着股子意念死死地攥着佩刀不愿意放手,耳朵里全是巨大的轰鸣声,使得他的头脑都不大灵便起来,右手的虎口撕裂开,极短的时间内便被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手掌上尘埃和血色混成黑陈的污垢,尘土灰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火器打完,弓箭射净,瓦格剌族人带着那么一股子豁出去一样的尽头,前仆后继地涌过来,和大庆人硬碰硬,他的视线因为过度疲惫而有些模糊。

忽然,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奔到他马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泥猴似的,贺允行分辨半晌,才看出他是赫连钊的卫兵,心里登时沉了下去。

卫兵仰头望着他,忽然双臂撑在地上,头死死地埋下去。

贺允行张张嘴,嗓音却已经干涩得无法再发出声音。

“侯爷,侯爷哪……”

贺允行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身体晃晃,死死地攥住缰绳,半晌才能勉强说出话来:“八百里加急,告诉皇上……和太子……”

东宫中,赫连翊手上的茶杯落在地上,摔成三瓣。

城关破,染血的外族人正如入无人之境地想着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而来——京城。

景七一早就明白,自己准备逃走的功夫,可以先省省。

此时赫连沛彻底地陷入昏迷,全靠太医拿药吊着口气,有进无出,只是个活死人。金銮殿上,终于再没人争吵。

赫连翊自上而下,高高地看着些朝臣,就连他心里也不确定,是什么人误国?是他的父皇?是些个文武百官?是他两个哥哥?

可他那如狼似虎的长兄,都已经死在西北的战场上,连尸体都拼不出一副,那……难不成是他自己么?

想来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赫连翊发现自己除了争权夺势,什么都没做成,他原本想着等他自己登基,定然要重整旧河山,可不知为什么,老天却卡着时间不给他机会。而今,他终于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却已经为时已晚。

忽然,朝臣中人出列,赫连翊目光木然地扫过去,见那人却是昔日的户部侍郎、而今的户部尚书赵明迹,干瘪老朽的人深行礼,朗声道:“太子殿下,臣有本上奏。”

赫连翊抬了一下手,示意他。

赵明迹掏出张折子,双手举起,王伍见状忙接过来,呈给赫连翊。

悄无声息地,又有不少人出列,站在赵明迹身后,只听赵明迹道:“太子殿下,臣昨夜夜观象,白虎夺紫薇光,帝星不详,而今逢乱世,皇上龙体欠安,臣等,斗胆恳请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此其一。”

赫连翊默默地看着站出来的诸位重臣,等着他的其二。

只听赵明迹缓了一口气,又道:“今兽族瓦格剌无人可挡,京城以北,北防全破,国库早空,而精锐折损殆尽,如今这仗,再不能打下去,还请太子早日定夺。”

赫连翊轻笑声,低声道:“敌人犯疆土,伤我百姓,是孤不打,便能不打的么?”

赵明迹又道:“为今之计,唯有派出使臣议和,给其所需,太子殿下,需忍得此时啊。”

赫连翊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仍是轻声问道:“赵大人的意思,是割地赔款,将半壁河山拱手送人,也在所不惜么?”

赵明迹跪倒在地,给他磕个头,一字一顿地道:“太子殿下,不可逞时之勇,臣等恳请殿下下旨,南迁国度,避其锋芒,他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

赫连翊头,没什么,目光低低地垂下,落在手上的折子上,落款处,六部九卿多半都签名字,再抬起眼,扫了一眼跟在赵明迹身后跪下的众人,叹口气,将折子丢在王伍怀里,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立会儿,仰面望着大殿上的依然光辉如旧的金匾。

“好。”他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一声。

赵明迹还以为他答应,才要叩首称圣明,却见赫连翊转过身来,望着他道:“好,赵大人出的好个祸国殃民的主意。”

随即他甩甩袖子,淡淡地吩咐道:“将赵明迹及身后诸人拿下,给孤拖出去。有……有再提迁都事者,请诸位,好好掂量下项上大好人头。”

京城大片平原,若京城失陷,则北半江山最后的关卡也崩溃,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赫连家的人纵然都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孬种。大皇兄、大哥——若还有在之灵,别笑话兄弟自不量力啊。

赫连翊连下三道谕令,京城戒严,最后的御林军严阵以待,日发出数条令箭,分派去两广、南疆之地。雷霆手段将所有敢提及“迁都”半个字的人全部下狱发落,打算背水战。

朝会后,景七被他留下来。

赫连翊才叹口气,软软地坐下来,好像筋骨已经不足以承受压力似的,半晌,才轻轻地道:“北渊,坐。”

王伍忙搬来椅子,叫景七坐下来。景七谢坐,等着赫连翊开口,那人却像是神游外样,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半晌也没个音。

等好半,景七才低低地轻咳一声,提醒他道:“太子?”

赫连翊才回过神来似的,“嗯”声,眨眨眼,神色清明起来,抬手揉揉眉心,叹了一口气,道:“孤昨夜宿没睡,精神有些不济。”

景七默然——这些日子里整宿睡不着的,绝不止赫连翊一个人。

赫连翊勉强笑笑,也不知道是对景七说,还是自语道:“这是到决定生死的时候,京城可要有一场恶战,已经到了步田地,急也没法子,可得养好精神,才好兵来将挡。”

景七见他神色有异,有些摸不准他要说什么,便应了一声。

赫连翊看着他,极轻缓地道:“巫童是南疆之人,算来也该到我们归还质子之时,此乃大庆的事,犯不着连累他这个外族人留在京城……”

景七忽然愣住,双桃花眼登时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翊。

只听他接着道:“孤是分不开身来,趁着瓦格剌族还没有兵临城下,替孤……将他送出去吧。”

第六十九章 红纱帐里

景七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一样,半晌没回过味来,只愣愣地望着赫连翊。

赫连翊轻笑一声:“怎么了,表情这么呆?”

景七张张嘴,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赫连翊便抬起手往下压了一下,截口道:“孤不是在跟你商量——巫童虽是质子,可以他的品级,来时既然有父皇接见,去时也不该太过寒酸,所以令你送一送。”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低声道:“眼下父皇这个样子,孤脱不开身,别人恐怕品级不够,你……尽快动身吧。”

赫连翊抬眼瞟了一边站着的于葵一眼,于葵立刻反应过来,双手捧过一封圣旨。景七反射似的站起来,跪下去。

赫连翊亲手将圣旨接过来,要交到他手上,说道:“也是父皇的意思,令你亲自送巫童一程,他老人家旨意孤便不念了,你早些回去,打点好便是。”

景七眉间轻轻地蹙起来:“殿下……”

赫连翊面无表情地举着圣旨道:“怎么,现在这时候还抗旨么?”

赫连沛早就人事不知了,下的哪门子旨意?

赫连翊想起,那时候在王府后院,听见乌溪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宣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当时还觉得可笑,觉得乌溪是白日做梦,堂堂大庆南宁王爷,跟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来的外族人能有什么关系?

他那时候只天真地觉着,除了这望月河畔,天下哪个地方足够的富贵能养得活那人,养得好那人?现在看来,竟全是可笑。世事无常,等闲间尚且平地起波澜,遑论这凄惶乱世?

朝中可用精锐,尽数折在了甘肃,从南疆驻地、两广之处调兵,那是猴年马月才能到的?日行千里的瓦格剌虎狼之师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京城一役,多半成死局。

赫连翊忽然就想明白了,无论这个人和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自己都是那么深刻而难以言喻地将他放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着他和这繁华落尽的城池一起沦落在外族的手里呢?

他那么个芝兰玉树、谪仙似的人,也该轻歌换酒、无忧无愁地了此一生。

南疆虽远,巫童毕竟是将来的大巫,也该不会太亏待他,那里虽云烟瘴气,听闻也是有青山美人的。赫连翊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稍微抬高一点,便带出哽咽的味道,控制不住自己事不关己的口气,冷硬地道:“接旨。”

景七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赫连翊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割舍,那是想到即将舍之,便心如刀割,抬起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景北渊,接旨!”

景七轻轻地合了一下眼,缓缓地伸出手来,双手接过那封圣旨。

赫连翊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到看不见的地方,这才脱力一样地整个人摔在龙椅上。缩成一团,肩膀弓起来,将脸埋在臂弯里。那龙椅宽大、辉煌、透出股子珠光宝气的阴冷和肃杀,将他衬得愈加消瘦憔悴起来。

于葵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人,一声叹息吞回了腹中。

景七回到府上,直奔书房,手扶上一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古旧的小柜子,默然站了一会,用贴身带的钥匙打开了上面的三道锁,将圣旨扔了进去,又取出一个小瓶子。

随后转过身,往外走去。

在转身的一刹那,他脸上那种凝重、空洞、肃然像是一张面具一样,轻轻一抹便瞬间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叫人一看,依然是带着微许笑意的、满是不正经的一张脸。

自从那日景七被半夜宣进宫去之后,不用他说,乌溪也知道,是出了大事。这几天来王府出奇的安静,时不常地过来喝酒的周子舒等人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景七自己也是来去匆匆,早晨很早便离开王府,有时候掌灯了人还没回来。

这会儿天还没黑下来,乌溪正在院子里练功,景七遣散了左右,一个人走了进去,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抱在胸前,在一边看着。

乌溪练功的时候十分专注。景七最喜欢他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像是天塌下来都不理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只有什么,即便是在练武,也莫名地就给人一种,他是“静止”着的感觉。

因为心静。

小半个时辰以后,他才收功,一抬头看见景七,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他的笑容也真,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被他带动地一起笑起来。

乌溪走过来,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景七扬扬眉:“太子把嚷嚷着要迁都的人都砍了,没人吵架了。”

乌溪一愣,对这个倒是蛮赞同,于是点头道:“若是我,早将他们都砍了,哪有仗还没打,就要跑的道理?”

他关心的事有限,只限于南疆相关,关心的人更有限,只限于眼前一个,单知道京城附近有军营,具体有多少人,靠谱不靠,是不清楚的,大概是眼下京城为数不多的仍天真地乐观着的人。

景七无意明说,便点头笑道:“你们二位想法倒挺一致,将来大庆和南疆倒省得打起来。”

他说着话,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凝视了乌溪,本就长了一双桃花眼,这么大喇喇直勾勾的看人时候,带了种说不出的意味,乌溪只觉得他那眼神像是有小钩子一样,勾得人心驰荡漾的,便干咳一声:“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景七无声地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来,因睫毛浓密,眼线好似被墨迹描过一样。前些日子京城一场大雨落下来,初秋已至,天气微凉,他却仍是夏日时的打扮,领口的扣子不知是跳开了还是没系好,露出格外白皙的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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