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他独自一个人靠在帐子前,借着微末的月光,将手伸进怀里,从贴着胸口的地方掏出一个锦囊,用一根线拉着封口。乌溪将小小的锦囊提在手里,看了一会,将它打开。里面便滚出几个憨态可掬的象牙小动物,乌溪用手心接住,借着月光,那洁白的象牙像是会闪光一样。
他想起那日,景七风尘仆仆地从两广之地回京,随手交给自己,嘴里说着“给你买的小玩意儿。”的那满不在乎的样子。
想起他说的那句“还能给谁”。
锦囊被他贴着胸口放着,这些小东西都带着他的体温,暖烘烘的。乌溪盯着他们发了好一会呆,不知想起了什么,抿得紧紧的嘴角忽然轻轻往上提了一下,随后眼神有暗淡下来,那点微笑点起来的亮光转瞬即逝。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蜷着一条修长的腿,仰头看着寂寞的夜空,显得特别形单影只。
奴阿哈忽然走过来,小声道:“大巫……”
乌溪脸色不变,淡淡地“嗯”了一声。
奴阿哈凑过来,说道:“那日……王爷送我们出京,曾让我带一句话给大巫,之后大巫醒了以后便一直忙着其他的事,我还没来得说。”
乌溪回过头来:“他说了什么?”
奴阿哈低声道:“王爷说‘今日我欠他的,他日若有相逢时,定当还了他便是’。”
乌溪愣了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竟有些难以自已:“还了我……还了我?他拿什么还我?我要他一辈子来还,可他何时……何时真心想给过我?”
乌溪的笑音徒然止住,紧紧地收紧拳头,那些象牙的小动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奴阿哈眼睁睁地看着那坚硬的象牙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被他一握之间,慢慢地变成了粉末从他指缝中漏下来,大惊道:“大巫,王爷送你的东西,你、你……”
乌溪漠然地张开手掌,那些细碎的粉末立刻散在了风里,他一字一顿地道:“他不给我,我就去抢来——这个是他拿来哄孩子的,我不要这个。”
言罢站起来,看都不看奴阿哈一眼,径自钻进了帐子里。
而此时,京城之战已经打了四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格西和赫连翊竟是出奇的相像。赫连翊运气好在,他天生就是皇太子,是整个大庆帝国皇位的正宗继承人,有一个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他的朋友有陆深,有贺允行,有景北渊,有周子舒,十年繁华收于离乱,他们纵然眼下还嫩,可如果给他们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成长,终将是一群能颠覆天下的男人们。
然而也只是如果,世界上总没有那么多恰到好处恰如人意的事。
格西就走了另一个极端,他所有的东西都是用自己半生的时间动手去抢去谋划来的,他正当壮年,野心膨胀,在人生最辉煌的阶段,剑锋直指这些才刚刚展开羽翼,未来得及丰满的年轻人们。
再也没有比野心家,更了解野心家的了。
格西接连派出小分队做前锋,去试探京城九门的防卫。
最后,他明白了,守城的人是一群疯子,疯子是不能讲道理的,也很难用什么策略。
就在这个时候,格西的妻弟鲁尔卡塔站了出来,提议找准大庆守军的弱点——崇文门下手。
鲁尔卡塔对此表示很乐观,因为他刚刚通过特殊的渠道了解到,崇文门的这位守将的头衔不是“将军”,也不是“大人”,而是“公主”。鲁尔卡塔认为这是大庆已经拿不出人来了,竟连女人都披甲上阵。
他的策略也很简单——带重病硬攻崇文门,跟他们耗着,同时骑兵绕城随时准备偷袭,叫其他门的守将不敢妄动增援,便是用铁棍杵,也能把城门给捅破了。
格西听了以后没说什么,沉默了良久,久到鲁尔卡塔一张脸上笑容都僵住了,才轻轻地点点头,拨给鲁尔卡塔四万人,叫他带人去打崇文门。鲁尔卡塔对此还有些不满意,毕竟他觉得这是个完全的好办法,而首领却只给了他这么点人。
可随后,他又乐观了,因为据可靠消息——崇文门所有会动的活物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万人,四万,足够拿下那小娘们儿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比如到时候分功劳的人也少。
围城第四日下午,崇文门遭到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进攻,瓦格剌人像是山呼海啸一般涌过来。鲁尔卡塔一马当先,他人如马熊,声如洪钟,一嗓子吼出来叫人都得原地耳鸣一会,便这么奔涌而来。
静安公主冯小舒跨马提佩刀,静立于城门下,迎战。
她的腰大概还没有鲁尔卡塔的脖子粗,可是她和她身后所有人一样,都无所畏惧。
鲁尔卡塔愕然地发现,这女人和肃然无声的大庆军身后,是紧紧闭着的城门,连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有留下,而就在他们接近的时候,大庆守军完全放弃了守城,以一种更加愤怒、更激烈的方式,迎面像他们扑过来。
静安公主冯小舒一往无前地催马便闯入敌阵中,她连头也不回,像是身后的大庆官兵跟着她或者不跟,都不干她的事一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作为守将,自然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地只身冲锋陷阵,虽则叫人看起来是一人一马,实际身后的大庆守军左中右路分好,早分别有副将统帅配合,丝毫不落地跟着她极快地推进——那瘦小的女人都身先士卒,男人们难道要等死么?
鲁尔卡塔错了,崇文门并不易攻——因为守将是个姑娘。
一瞬间,攻城方和守城方,似乎微妙地翻了过来。
一个“天窗”疾步赶到赫连翊面前,口齿伶俐地汇报了战况,周子舒皱眉:“陛下,给公主增援么?”
赫连翊摇摇头。
周子舒又想说什么。
景七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他:“静安顶得住,她是冯大将军的女儿。”
赫连翊闻言便轻轻笑了笑,回头问道:“那父皇当年叫你娶了她,你怎么不干?”
景七摇头苦笑道:“我这么个窝囊的纨绔子弟,怎么配得上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陛下不要说笑了。”
随即,他又正色下来:“看来格西是在拿那傻大个试水,瓦格剌骑兵一直四处乱窜,是让我们弄不清下一步的动作么?”
周子舒接道:“如是如此,下一步难道格西的大军会冲着程武门来?”
赫连翊摇头道:“没到那时候……虽说他会想和朕一较高下,可格西这匹老狼还要更狡猾些,此时硬攻程武门,怕也讨不得便宜,然而他的兵力毕竟几倍于我们……”
周子舒问道:“陛下说他在用他的人为代价,消磨我军意志,最后再一举得中?”
赫连翊缓缓地点点头。
三个人又短暂地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以后,又有天窗来报,一脸喜色地说崇文门处瓦格剌军已见败像。
赫连翊脸色却不见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静安这是拼命的打法,纵然赢了这一场,最终总有禁不住的时候。”
景七思量了半晌,忽然说道:“我倒有些主意。”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来,又一个天窗跟着进来:“启禀皇上,崇文门瓦格剌军溃散而退!”
赫连翊忙问道:“静安怎么样?”
来人道:“公主手臂上受了些皮肉伤,无大碍。”
赫连翊微微放下些心来,“天窗”却欲言又止地看了周子舒一眼,被周子舒发觉,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
“天窗”道:“是庄主……不、大人,属下方才在静安公主身边看见一个人,据说是个勇士,颇受公主赏识……”
周子舒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天窗接着道:“是梁公子。”
第七十五章 最终之战 五
周子舒于是结结实实地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你说谁?梁九霄?”
天窗点点头,眼看着人皮面具都遮不住周子舒脸上糟心的表情,立刻又识趣地将头低下了。
赫连翊轻咳一声道:“子舒,要不然你去看看?”
周子舒木然地收回目光,摆摆手,叫天窗先出去。景七也叹了口气:“子舒,你还是去瞅一眼吧,陛下这有我呢。”
赫连翊白了他一眼:“没你也一样,朕若是指望你护卫,还是先找条白绫和歪脖子树吊死比较痛快。”
景七便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就算是把椅子桌子,临阵的时候还能搬起来档一刀呢,我就不算五大三粗,也这么大一号活人呢,当肉垫够了。”
赫连翊看着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想,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吧?
周子舒没理会他们俩的玩笑话,呆了片刻,末了轻轻地摇摇头:“陛下下令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子舒不要破例的好。”
赫连翊道:“朕令你去的,怎么是擅离职守?”
周子舒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等仗打完了,我就把他抓起来,吊在天窗的刑室里,好好抽他一顿板子,现在……现在知道他在静安公主身边,好好的就行了。”
不想去看他,总觉得这个时候特特地跑去,就像是去见那人最后一面一样,不吉利。
这世间谁也不是谁的谁,各自南北东西任寂寥,可偏偏为他牵肠挂肚,诚惶诚恐。
围城第六日,尘嚣四起,京城九门遭到不同程度的攻击,还没有人败退,没有人屈服。
围城第七日,苦战。
第八日夜间,忽然起了风,京城上空阴云密布,大战止歇,岗哨依旧森严。
不知谁拿出笛子,荒腔走板不知所云地吹一首小调,呕哑嘲哳,然而不知为什么,听着却叫人徒然感到了脊背上窜起一股凉意,音不在调上,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深秋中的肃杀凄厉来。
几匹马已经准备妥当,景七一身黑衣,越发瘦削了,肃然低声道:“跟紧我,小心着,我知道城外的路各位比我都熟,可别忘了外面还有瓦格剌骑兵在巡营。”
两个身着夜行衣的天窗跑过来,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从地上留下的痕迹看,足有几百斤重。
“王爷,备妥了。”
景七伸手扯开布袋口,往里看了一眼,又封上,笑道:“咱们太上皇,还真办点好事。”
他翻身上马,低声道:“出发。”
“北渊!”赫连翊忽然叫出声来。
景七回头看着他,被风翻起来的颜色暗沉的衣领衬得他下巴尖削,嘴角的笑意还没褪下去,桃花似的微微上挑的眼亮极了,修眉入鬓,竟是触目惊心的俊美。
赫连翊心跳一滞,后悔叫了他那么一声。
“陛下?”
赫连翊顿了顿,缓缓上前两步,景七以为他要说什么话,便弯下腰来,却不妨,叫赫连翊一把抱住,被夜风吹得冰冷的面颊紧紧地贴住景七的脖子,像是要生生地将他从马上拽下来,死死地勒在自己怀里一样。
马在原地小小地踱了几步。
景七一时愣住,手还抓着缰绳,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三百年,他曾经为了这个怀抱,等了三百年,而今早已不想再继续等下去,却猝不及防地这样姿势别扭地发生了,他的肩头被拉得低低地,抵在赫连翊的肩窝里,一点也不温暖,只让人心生悲意。
如果……如果前生,你不是荣嘉帝,我不是南宁王。
“怎么就非是你去不可呢?”赫连翊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轻轻地对着景七的耳朵说出来——只让他一个人听见,身至此处,他已经连一点私心都留不得,便是万般不舍,也只能说给他一个人听。
景七眨眨眼,同样地轻声道:“陛下忘了?只有我一个人认得路。”
赫连翊闭上眼睛,他说:“北渊……”
当年叫你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走呢?
然而这句话他已经问过,也得到了答案。他还想问,那回路边,你给我算的那个姻缘字,能不能不作数?能不能改?他还想说,你算得不好,我那只当了卦资的兔子,能不能要回来?
然而这些话争先恐后地挤在他的嗓子眼里,竟一句都没能出来。景七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直起身子,在马上看了他一眼,双手抱拳于胸前,正色地道一句:“陛下保重。”
便催马在前,走了。
漫漫浮生,当以何以慰?
只有沉默,只有一个背影,慢慢得融入到夜色里。便叫多情人见不得,便思量不得,便只剩满嘴苦意。
悲莫悲兮。
这条路确实只有景七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望月河的上游。几个天窗的人如影随形一般地跟在他身后,两个小伙子将那几百斤的大口袋拿钢枪挑了,一人一端拽着,亏得马好,竟没被压趴下。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划过,越过瓦格剌的包围圈时,不巧被一个骑兵看见,景七当机立断地一抬手,立刻有一个天窗鬼魅一样地越上他的马背,捂住那骑兵的嘴,手一扭,那脖子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