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第33章

作者:非天夜翔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古代架空

如果有选择,段岭是十分不想去的,他相信耶律宗真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耶律大石根本就没告诉过他,见北院大王今日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一连数月,都在忙着与韩捷礼的父亲争夺权力,无暇顾及到他。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父亲能不能在南方打赢这场战争,只要李渐鸿赢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还是随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无关紧要,以父亲的能力,随时可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带出去。

然而一旦辽国在此刻出兵,趁李渐鸿与赵奎僵持之际大举入侵中原,事情就将变得更为复杂了。

回到房中时,段岭坐在榻上发呆,日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蔡闫也回来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好东西。”蔡闫说,“别弄丢了。”

“谢谢。”段岭答道,还了他铜钱,蔡闫欲言又止,段岭觉得蔡闫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岭不说,蔡闫也不问。

“接下来你去哪儿?”蔡闫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榻上。

段岭还是想待在辟雍馆,因为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说:“爹还没回来,这儿还热闹些。”

“回去吧。”蔡闫说,“咱们被选为伴读,院中人心嫉妒,说不定要抓你话柄,多生事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东西,与蔡闫一同离开。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说说话。”蔡闫又说。

段岭说:“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闫又道。

段岭点头,与蔡闫约定日落时先在桥上碰面,一起下馆子,再去澡堂洗个澡,夜里住段岭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段岭每月回家一次,发现花圃里的植物从未枯死,还有人常常来浇水,兴许是琼花院得了父亲嘱咐,三不五时来照顾他们的宅邸。

那桃树结出不少青涩的果子,却总是长不大。段岭先是睡了个午觉,梦见在南方的李渐鸿,具体在做什么睡醒时却忘了。自己被选中去中京一事,必须尽快通知他,于是段岭写了一封信,同样用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暗示父亲,自己也许要迁居,再交给寻春,想必她会派人朝李渐鸿报信。

日落之前,还须去琼花院一趟,段岭收好信,正打算出门时,外头忽有叩门声响。

“段府?”一名卫兵进来,看着段岭。

“是。”段岭答道。

府外长街上停着一辆北院的马车,卫兵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岭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说:“我回去收拾就来。”

卫兵摆手,不让段岭回去,说:“这就走。”

段岭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到马车上去,内里帘子一揭开,却现出耶律宗真的脸。

“陛下!”段岭惊讶道。

“嘘。”耶律宗真笑了笑,说,“上车吧。”

段岭心神稍定,与耶律宗真同车,在数名卫兵保护下开出长街往城东去,耶律宗真说:“拔都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过你。”

耶律宗真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朕”变成了“我”,段岭也感觉到了。

“他还好吗?”段岭问,“倒是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耶律宗真说:“过得不错,当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说,你是他的安答。”

“其实不算。”段岭答道,“我还没给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段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继承了萧太后的双眼,曾有流言说这一任皇帝乃是韩唯庸与萧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长大,五官长开后,那浓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辽太祖粗犷的气息,各方猜测才就此作罢。

他有着武人的眉毛、鼻梁与唇,不说话时带着静敛的杀气,那杀气若有若无,笑起来时又瞬间消失了,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他很喜欢笑,笑容里带着亲切感,眼神间或一瞥,却又带着些许心事。

“今天原本没出口的话是什么?”耶律宗真倚在车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栏,漫不经心的。

段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拔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代表着他可以说一些话了。

“我……”段岭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畅所欲言,段岭,朕时常在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要让朕失望。”

段岭明白了。

“韩家希望发兵。”段岭说,“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与南陈修好,再续淮水之盟。”段岭又说,“共同抵御元人。”

“不错。”

大形势,想必南北院已翻来覆去地讨论过无数次,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是萧太后,耶律宗真名义上是皇帝,却下不了真正的决定。耶律宗真在这个时候来到上京,想必不仅仅是挑几个伴读这么简单——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耶律大石会面。

段岭最后说:“韩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仿佛还在谁的眼中见过。

蔡闫,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蔡闫有点相似,只是转瞬即逝,段岭读出那是无奈、忿怒与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对萧太后与韩唯庸的关系已忍无可忍,君权旁落,更令他充满仇恨。

“所以,此时不宜出兵。”段岭说,“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情况是辽并江州等地,西川归陈、塞北归元,这样一来,陈元便将结盟,袭我国土。最坏的情况是,辽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举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岭没有再说话,耶律宗真又说:“咱们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琼花院逛逛。”

“好。”段岭笑道。

第32章 周旋

天色渐晚,段岭想起与蔡闫的约定,耶律宗真便着人去传信,令蔡闫也一同过来喝酒,琼花院外封了街,段岭一下车便觉得有一点不妥。

那次寻春朝耶律大石引见李渐鸿,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备之心,如今将皇帝带到此处,始终欠缺考虑。段岭一边寻思一边跟着耶律宗真,过走廊时,冷不防与寻春打了个照面。

寻春朝耶律宗真稍一点头,说:“公子。”

二人从未碰过面,耶律宗真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岭知道寻春一定心下雪亮,琼花院为韩捷礼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岭便在外间坐着等传唤,接手巾,进菜,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岭进来,只是与韩捷礼闲聊。

丁芝捧着酒菜过来,与段岭对视。

“我先尝尝。”段岭说。

丁芝定定注视着段岭,继而一笑,亲自拈过一小碟菜,素手纤纤,递给段岭。

段岭知道这么一来,便已经发出了警告,让她们不要轻举妄动。琼花院不至于直接在酒菜里下砒霜,但保不准会不会用什么慢性药。若真有心,当真是防不胜防。

外头侍卫先试过菜,端进来时段岭又试了一次,方亲手端着进去,酒菜上齐后,里头耶律大石等人声音不大,听不到什么。段岭心道真是麻烦,韩捷礼一直跟着耶律宗真,寸步不离,令他无暇与耶律大石商谈,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开才是。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耶律宗真召自己随同前来的用意。不多时,里头吩咐人添一壶酒,段岭便接过酒,端着进去,耶律宗真倒也不避他,自顾自说:“……若战事持久,说不定赵奎要将玉璧关那一路也调下来,配合夹击李渐鸿……”

段岭踩到袍襟,在袍子上一绊,半壶酒洒出来,洒了韩捷礼半身。

韩捷礼:“……”

段岭马上放下酒壶,给韩捷礼擦拭,韩捷礼的涵养却很好,怒气一现即逝,皱眉道:“段岭,可得罚你三杯。”

“当真该死。”段岭赔笑道。

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正说着话,看也不看韩捷礼,随口吩咐道:“看看琼花院内有无暂换的衣裳,借一套先穿着。”

“平日里都常备着了。”韩捷礼说,“车上就有,着我那伴当去取来。”

段岭忙唤人过来,做了个“这边请”的动作,带韩捷礼下去换衣裳。偏厅中灯火通明,段岭接过衣服,在旁伺候韩捷礼。

全程中二人不发一言,偏厅内诡异地沉默,只有整理衣服的声音,直到韩捷礼换完一身衣服,离开偏厅时,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初初觉得,你家不像是做生意的。”韩捷礼说,“但这么看来,倒也挺像做生意的。”

段岭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韩捷礼已看穿他的用意,讥刺他奇货可居,一入局就将赌注押在了耶律宗真的身上,这是生意人的头脑,也是生意人的胆量。

段岭笑道:“韩公子说笑了,平日里最亲近的,还是蔡闫。”

蔡闫没有来,段岭也注意到了,耶律宗真明着说会派人去传他,实际上却没有,想必就是因为蔡闫与韩捷礼来往密切,不想多个听墙角的。段岭这么一说,韩捷礼反而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明着将他支走,好让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有单独谈话的机会;暗地里却表示站他们韩家的队,这是什么意思?韩捷礼竟有点混淆,反而看不透段岭。

段岭心想兵不厌诈,就让你糊涂一下,反正我又不在你大辽混前程,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这边请。”段岭说。

段岭声音一到,耶律大石与耶律宗真便有了准备,回到厅内时,宗真说:“方才你自己说的,自罚三杯。”

于是段岭自罚了三杯,耶律宗真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颇有嘉奖之意。

“我一见段岭的面,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特别有缘。”耶律宗真朝韩捷礼说,“特别喜欢他。”

“还不快叩谢陛下?”韩捷礼说。

段岭要上前跪拜,耶律宗真却摆手道:“我们辽人不兴这一套,出去用点,不必伺候了。”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便退了出去,关上门,余下三人在房内,沿着走廊去偏厅里。笛声悠扬飘来,若有若无的,又是那首《相见欢》,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与父亲过来的时候。

他循着笛声走去,见松竹林间有一两层小楼,正是郎俊侠第一天带自己到上京时住的地方。

寻春坐在石椅上,一袭红裙铺地,悠悠然吹着笛子,段岭便在一旁看着。这笛声是召他来的,也只有他们会知道。未几,笛声渐低下去,终归于虚无。

朗月当空,照耀人间大地。

段岭指间拈着那封信递出,一名侍女过来,接过。

本想在信中交代几句上京情况,但料想以父亲的智谋,哪怕不说,猜也能猜到。

“那冬夜里初见你,你还睡着。”寻春说,“六年前了吧,我虽约略猜到些许,却看不出来。第二次再见你,是在车上,你上来,口称‘夫人’。”

段岭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寻春。

寻春叹了口气,说:“这一身气势,当真是越来越像三王爷。”

段岭的声音已是男人的声线,这一年半里,个头更是窜了不少,他打量着寻春,说:“你若胡来这么一场,嫁祸给耶律大石,北院便将被韩家掌权。韩唯庸主战,辽国一出兵,南方岌岌可危,夫人,切记不可贸贸然下手,三思而后行。”

段岭说完,恭恭敬敬地朝寻春行了一礼,寻春忙起身还礼,段岭也不说话,便这么走了。

厅内觥筹交错,又喝了一会儿酒,至深夜时,各自出来,上了车,耶律大石先走了,余下韩捷礼与耶律宗真。

“朕送你。”耶律宗真朝段岭说,又吩咐韩捷礼:“韩卿先回吧。”

马车行进在深夜的长街上,耶律宗真稍带着点醉意,沿途不发一言,一直沉默,直到段岭家门外。

“这是什么树?”

段岭下车时,耶律宗真无意中瞥见院墙里探出来的一枝。

“回禀陛下,桃树。”段岭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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