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他必须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儿,否则再过一夜,自己也将死在这里了。市集上人来人往,大家都裹着袄子,段岭站在雪地里,以恳求的眼神望向每一个打量他的人,冻得无法开口。
“卖身吗?”有人问他。
“不卖身。”段岭哆嗦着答道。
几个地痞只觉好笑,拍拍他的嘴,让他张口,检查他的牙齿是否整齐,让他走几步,段岭刚迈开步,接着他们又去看蟋蟀了。
他犹豫是否要将匕首当了,又或是拿着匕首,顶在别人后背上,抢点钱,哪怕是抓住摊子上的钱就跑,说不定也能缓得燃眉之急。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钱,按道理说都是他的,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我没有偷钱!我没有偷夫人的钱!”
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及至日暮时,不知何处喧哗起来,有人喊道:“烤火去啊!”
市集收摊,段岭便跟着人跑,巷子里头有房子烧了起来,不少人围在外头烤火,段岭听见里头有婴儿啼哭声,忙抓起一把雪,包在褡裢里,捂在脸上,冲了进去。
“谁的孩子?!”段岭着急地问。
没有人回答,段岭四处问,也没有人要。
他从火场里头救出一个婴儿,没人要,这是什么道理?官兵来了,拿这儿没办法,看着它烧,段岭只好抱着那婴儿,一脸麻木地坐在药堂门口。
爹,我好冷,我要死了……
段岭昏昏沉沉地想着,怀中那婴儿的哭声也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死了,段岭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婴儿仿佛感觉到了希望,又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嚎啕一番。
药堂的门开了。
“哟,这啥事儿?”药堂掌柜说,“进来吧。”
段岭哆嗦着爬进去,那一刻,他又活过来了,他在烧药的炉子旁足足缩了一宿,药堂里头的伙计则辞职回家去了,掌柜亲自配药,切药材,熬丹,化狗皮膏,涂帖,预备分送给城里大户人家治各路富贵病。段岭饿得两眼发黑,深夜时,掌柜打了二两酒,自斟自饮,扔给他两块饼,段岭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
“哪儿偷来的?”掌柜斜眼乜他。
段岭答道:“火里头救回来的。”
“怪可怜的。”掌柜说,“送我吧,正想外头领个养着。”
段岭自己都没人要,一小婴儿,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已是不易,于是生不出孩儿的掌柜与老板娘便领养了这孩子,段岭则在药柜下打了个地铺,充当药堂里的临时伙计。
别的进城的流民大多没什么本事,为了活下去只能偷东西,段岭手脚却十分干净利落,认得出药材,还会写字,抄药方时,那手字俊秀无比,配药从不出差错,掌柜生怕被官府盘查他收留流民,便让他躲在一个昏暗的屋里,对着满屋的药材,切药,拣药,配药,平日里给他点吃的,老板娘偶尔抱着小孩儿过来看看,还会给他几个钱。
掌柜对段岭很是满意,决定让他留下,这一留,就是三个月。
冬天里最冷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段岭拣了几件掌柜不要的棉袄穿,既暖和了,又不必花钱,挺好。还攒下了一点路费,终于可以去西川了。
他打听了道路,去西川还得半个月,他没有户籍纸,想必是进不了京城的,管他的呢,到了再说。到得城墙下,还怕进不去?雪开始化时,段岭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当,过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回身给药堂关上门,留了封信告别,背上一个小包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渐渐地来了,落雁城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页,他沿着官道走,走了半个月,到得江州。
这就是爹说的江州,段岭心想。
它就像李渐鸿说的一样繁华,却没有桃花,想必是时候还未到。
他向人打听,江州的方言他却听不大懂,有人答应带他去西川,只是把他耍着玩,稀里糊涂,又被骗了些钱去。终于他在江州城外的渡口搭上船,付了一百二十钱船费,与船工们打地铺,逆流前往西川,一到南方便暖和起来,明媚的阳光下,段岭远远地坐在船头,不与人说话。
两岸青山如墨一般,令他想起郎俊侠带他离开上梓的那个傍晚。
西川到了。
眼前的闻钟山、枫水、西川城,俱是李渐鸿告诉过他的地方。
仿佛有点熟悉,又有点奇怪的陌生感,他站在官道上,和风吹来,两道麦田绿油油的,已开始春播。
这一天,距离他逃出上京,已过了足足半年。
第41章 背信
段岭像个荒野里的侠客,腰畔别着一把短匕首,腰带上系着个小药囊,衣物被打了个小包,绕过肩背,系在身上,风餐露宿,令他瘦了许多,沿途也被晒黑了。
他在城外徘徊良久,见兵士在查出入城的文书,便不敢贸贸然上去,生怕被抓起来关在牢里。
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进城,然而凡事走到最后一步之时,都要无比地小心、谨慎。段岭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仍时刻铭记着李渐鸿所教的——接近成功之时,尤其要小心。
最坏的可能是刚进城就被抓了,万一现在牧旷达仍是只手遮天,那么不告诉李渐鸿,直接将他关在大牢里也是可能的,所以,绝不能就这么进城去。
段岭观察许久,见西川城门出出进进,盘查得并不太严密,等了足足三个晚上,直到一个深夜时,守城的卫兵喝醉了,段岭才试着飞跃几步,沿着城楼里头的矮门小心地翻了过去。
可是去哪儿呢?夜中西川全城静谧,巡夜士兵经过,段岭躲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警惕地窥探着外面。
皇宫在哪里?段岭心想,这样下去不行,难不成要偷偷摸摸,一路见墙爬墙地进到金殿上去吗?得找个合适的人带话,可是带什么话呢?
玉璜没了,唯一可递交的信物就只有这把匕首,李渐鸿是见过的,谎称自己是使者?能将匕首送到父亲面前去,让他看见吗?那天他只是看了一眼,还记得吗?应当是记得的。
段岭紧张得一夜未曾合眼,清晨疲倦无比,脑子却十分清醒。
春日里西川集市上熙熙攘攘,段岭饿得头晕眼花,从小巷里偷偷出来,见有人打量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在街上吃了一大碗紫苏馄饨,决定去皇宫前碰碰运气。
若实在不成,便学着在落雁城那般,谋个差事,在西川暂时栖身,再慢慢地想办法。
“让道让道——”
有人过来清路,牧旷达的轿子沿着街过,百姓们习以为常,段岭却远远地站着看,牧旷达果然还活着。
午后时,段岭在皇宫外徘徊,揣着他唯一的信物,那把拔都给他的骨制匕首。
“请问。”段岭问。
街外的守卫打量段岭,却不说话。
“陛下在宫里吗?”段岭又问。
得不到任何回答,守卫显然早就习以为常,段岭伸手朝怀里摸了半晌,守卫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段岭。
“走!”两名卫士拔刀,段岭忙退后几步,说:“我有一件东西,要呈予陛下!”
“什么事?”内里又出来一人,背后跟着再两名卫兵,那人显然是个小队长,问:“叫什么名字?”
“段某。”段岭答道,且双手将匕首递呈过去,说:“物归原主,还给陛下。”
队长奇怪地打量段岭,说:“哪儿来的?户籍纸呢?”
“我从鲜卑山来的。”段岭说,“不是西川人。”
队长说:“住什么地方?留个地址,回去等着。”
“我在这儿等吧。”段岭如是答道,毕竟他也没有落脚之处。
队长又说:“陛下不在宫中,你等也无用。”
段岭心中“咯噔”一声,心想糟了,爹不在?!他要开口问去什么地方了,却料想不会得到回答,万一队长把东西交给了别人怎么办呢?他记得李渐鸿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四叔……应该不会落到宰相手里,牧旷达兴许也不知道这匕首的意思。
“什么时候回来?”段岭问。
“不知道。”队长答道。
段岭站到街头的箱子后面,朝皇宫后门口张望。
日渐西斜。
段岭站得累了,换了一只脚,倚在箱子前朝外看,每一个出宫的人,是太监,是侍卫,是宫女,都带给他些许希望。他们却又来去匆匆,不多逗留。天色渐晚,得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方才来时经过枫水桥,看那桥下似乎可睡。
父亲去了什么地方?段岭左思右想,见皇宫里头已点起了灯,薄暮暝暝,他决定还是先走,明日再来。
又有人出来了,那一刻,段岭震惊无比,半晌挪不动步。
“人在哪里?”郎俊侠的声音说。
郎俊侠换了一身华贵的袍子,几乎不是段岭认识的那个人了,那天在琼花院里匆匆一见,郎俊侠淋成了落汤鸡,但就在当时,段岭尚且有种扑上前抱住他的冲动。
而如今,再见面时,郎俊侠一身暗红间黑的武袍,衬得肩宽腰健,身材挺拔,脚穿一双黑色武靴,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帽子,帽下垂着红色的细绳,嘴唇温润,眉毛浓黑,腰畔佩三尺青锋,藏于鞘中,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璧。
段岭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打扮的郎俊侠,显然是当了官,他忐忑无比,想起琼花院之事,躲在箱子后,一时间不敢上前。
逃出来时,他曾无数次地想过,那天郎俊侠为什么要带走自己,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耶律大石口中,那个背叛的人是不是他……但他执拗地相信,不会。只因那天在琼花院时,郎俊侠的一个眼神。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道。
郎俊侠转过身,面朝段岭躲藏的方向。
段岭心脏狂跳,看着郎俊侠四处找寻,又问守卫,守卫一脸莫名,答话时却十分恭敬。
郎俊侠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腰侧系着一枚碧玉腰坠,腰带也换成了暗金扣的,身上武袍绣有云纹、虎形,在夕阳的某个角度照射下微微地发着光。
真好看,段岭心想,从前郎俊侠总是一身青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侍卫服的样子。
“段岭!”郎俊侠仿佛知道他就在附近,焦急地说,“出来!我知道是你!相信我!”
段岭忐忑不安,还是站了起来,郎俊侠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两人对视的一瞬间。
段岭登时红了眼眶,郎俊侠上前一步,段岭下意识地退后,郎俊侠追上来,抓住他的手,狠狠把他抱在怀里。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
郎俊侠闭上双眼,沉沉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花光了毕生的力气,段岭反手抱着他的背,突然想起那一天大雪纷飞,他受了伤,赶回来接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似乎筋疲力尽。
京城的一间宅子里,郎俊侠回入,关上门,段岭忐忑地看着他,带自己过来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段岭知道如果郎俊侠真的要杀自己,再怎么逃也逃不掉。许多事,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反而变得坦然起来。
“这是你家吗?”段岭问。
郎俊侠说:“陛下赏赐的宅子,平日大多住在宫里。”
“我爹呢?”段岭又问。
“还在外头找你。”郎俊侠说,“除了上个月在京城待过几天,便没有回来过。”
段岭说:“快给他送封信。”
郎俊侠答道:“看到那把刀时,我就猜到一定是你,已经派人秘密送信过去了。如今牧旷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陛下没有回来,你千万不可在朝中露面。”
段岭点了点头,郎俊侠说:“先把澡洗了,待会儿吃过饭我再细细与你说。”
宅邸里摆设富贵堂皇,却没几个人,郎俊侠让段岭在侧院里头洗澡,段岭泡在水里,总算松了口气,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外头有人敲门,郎俊侠进来了,段岭就像小时候一般,躺在澡盆里,郎俊侠则挽起袖子,躬身给他洗头。
“饭做好了。”郎俊侠说。
段岭:“那天你……”
“那天,牧相让我到上京来,杀了你,将你的头送给王爷。”郎俊侠一边为段岭洗头,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我不敢说,恐怕城里还有牧旷达安插的奸细,一度怀疑就是寻春。”
“我没有命令,也不敢去见王爷,擅作主张,想带你暂避一时,免得被人挟持。”
说着,郎俊侠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晶莹剔透的玉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