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先生又开始讲经,过了片刻,牧磬又旁若无人地朝段岭说:“武独房里头有什么好玩的毒药么?”
段岭心想在丞相府里当先生当真不容易,便简短地朝牧磬说了几句,牧磬平时玩伴虽多,却头一次遇上段岭这样的。寻常小厮俱是满脸奉承,要么就是陪着他一起玩闹,抑或俯首帖耳,恭恭顺顺,问起话来因见识故,眼界也浅,只能当个跟班,没什么意思。
段岭却像一潭不见底的水,稳重,内敛,看那样子还读过不少书,有些见识,牧磬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买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段岭里里外外给弄清楚了才罢休。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他对段岭的兴趣更浓厚了,午后,段岭陪他玩了会儿蹴鞠。昔日在上京读书时,大伙儿没事不是摔跤就是蹴鞠,两项技能简直出神入化,其中赫连博更是一把好手,常常博得满堂彩,段岭得了赫连博一身真传,又有武艺打底,随随便便几下便引得牧磬充满了崇拜。
“这么样,这样。”段岭把要诀教给牧磬,牧磬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个中高手,以前小厮们不过是乱踢几脚,哪有这本事?而且段岭还不藏私。两人你来我去,玩了一会儿,午后牧磬躺榻上小睡了会儿,醒来时看段岭一边给他打扇,一边读一本书。
“这么用功。”牧磬迷迷糊糊地说。
“家里穷。”段岭答道,“不用功不行。”
牧磬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片刻却是醒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看了眼段岭,下午先生来了,两人便又依旧读书。
到得傍晚,段岭伺候过牧磬,要走时,牧磬居然有点儿舍不得。自打牧旷达发火那次后,牧磬的一群猪朋狗友便不敢再来找他了,几个小厮也不敢撺掇他,生怕传到牧旷达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于是牧磬便可怜巴巴的,自己一个人,等着段岭第二天早上来陪他说话。段岭临走时见牧磬在廊下发呆,倒是觉得十分造孽,但武独在家里一天,不知做什么,想必也有点造孽,还是朝牧磬鞠了一躬,说:“少爷,我走了。”
牧磬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随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头,武独案前摆了些菜,段岭又带了点吃的回来,洗过手,段岭问:“怎么不吃?”
“王少爷的口粮。”武独说,“怎么敢就僭越了?”
段岭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独,武独这才一脸不满,开始吃晚饭。又盘问段岭,牧磬读书都读了些什么,段岭一一描述了,饭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一连大半个月,牧磬起初只是将段岭当作玩伴,段岭认真的态度却带动了牧磬,令他似乎渐渐地读进了些许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不假,段岭端端正正,犹如一把玉璋,说人畜无害吧,却又带着隐隐约约的锋芒,说有意气吧,却又时时敛着,让人捉摸不透。
“有点长进。”牧旷达说。
“少爷有长进,王山的文章作得像个读书的武人。”先生朝牧旷达说,“是好苗子。”
牧旷达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翻儿子与伴读各自写的文章,下了批语。
“像个学武的读书人。”牧旷达说,“本质还是读书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牧旷达平生最烦仗义屠狗辈,总是感情用事,将他好好的布局搅了不少变数进来,最后总是搅得一团糟。读书人虽负心,却也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恨家族中爱读书的人太少,儿子又不成器,实在令他管不过来。
“赏些钱与他。”牧旷达说,“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两天假,既是答应了磬儿,便容他俩去玩吧,令武独跟着,好歹是个刺客,放院里,也是浪费了。”
先生拿着文章去见牧相,牧磬与段岭便在书房里头等着传,牧磬忐忑不安,段岭却十分淡定,闲逛了一圈,从书架上找书,预备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时带回去看。
牧磬总是感觉这股气势仿佛在哪里见过,悠闲、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像那个谁……却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是谁。
“别担心。”段岭说,“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嘛,先生回来骂你一顿,挑你些毛病,该高兴才对。”
牧磬坐在案前,画了个小人,两条胡须,哈哈笑了起来,段岭往往会苦中作乐一番,读书也随之轻松了些。
“我最怕‘问政’了。”牧磬说,“要是我呢,就将有钱人的银子收点过来,发给穷人,大家就都舒坦了。”
“可是银子花完了要怎么办呢?”段岭朝牧磬说,“归根到底,仍在土地上。”
“让他们去买土地呗。”牧磬答道。
今日的月考题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难民,年前连番大战,辽、陈两国人上百万计,涌入了中原与江南,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饱受元军蹂躏,南下时又冻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过长江南渡。
于是牧旷达出了一道题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切入如今南陈普遍存在的田地问题,牧磬在没有段岭的帮助下理解了牧旷达的意思,因为段岭曾经告诉过他“要去想题目里没有说的话”。
“买了土地。”段岭说,“总会有人勤,有人懒,有人运气好,有人倒霉,钱和土地又会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头,最后还是有人什么都没有,有人坐拥万顷良田。”
“那就再分呗。”牧磬说。
“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段岭笑道,“可是让你散尽家财给穷人,你乐意吗?”
“乐意啊。”牧磬说。
段岭:“……”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乐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这般,倒也没事了,段岭心想以牧旷达其人,居然生出这么个儿子,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来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错,牧磬登时欢呼一声,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岭收拾东西,回去陪武独,牧磬欢呼完了,突然有点失落,告假时段岭不来,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让牧磬去找从前的猪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岭反而是个很好的玩伴,听得多,说得少,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抓得了蚂蚱捕得住鸟,写得了文章射得出箭,还会出谜语给牧磬猜,随口引经据典的,还会拿圣人开几句玩笑,两人岁数虽相近,段岭却成熟、沉稳很多。
“怎么过?”牧磬问。
“我得先回去。”段岭说,“不然武独揍我。”
牧磬本想留段岭吃个晚饭,但听段岭这么一说,只得挥挥手,让段岭自己走了。这年头合适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谀奉承、谄言媚语就是木木讷讷、词不达意,可见哪怕不以貌取人,人与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认真的人当朋友。
第51章 牧相
段岭依旧跪在案前,摆开菜,今天赏赐来了不少,武独依旧一脸无聊地看着。
“今天月考如何?”武独问。
“根据赏赐多少来看的话,应当还成。”段岭答道,“你呢?”
武独答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个大夫去,抓抓药,改行算了。”
段岭双手拿着筷子,客客气气,放在武独面前,两人准备开饭。段岭笑道:“治病救人,我最喜欢了。”
武独打量段岭,说也奇怪,段岭承认了自己想往上爬,武独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在武独的眼里,段岭有时候实在是既讨厌,又有趣,半大不大的,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何时生辰?”武独问。
“忘了。”段岭想了想,若郎俊侠拿了自己的出生纸,想必太子也是那一天,不可漏出口风,答道,“好像是……七月初七。”
武独说:“那快到了。”
“明天放假?”
“放假。”段岭答道,凡是武独喜欢吃的菜,他便只吃一点,武独不碰的菜,他便多吃些。武独也是存着这念头,只因饭菜和赏赐都是段岭挣来的,便想留点他爱吃的,两人避来避去,反而不知道吃什么了。
“这几日告假,带你出去玩玩吧。”武独说。
段岭还是想玩的,正想找个什么时候出去走走,约武独又怕他不去,自己出去,生怕碰上郎俊侠,虽然郎俊侠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出宫来闲逛,但还是求个稳妥的好。
“去哪儿玩?”段岭眼里登时带着笑意。
“吃饭吃饭。”武独说,“莫要啰嗦,待我将最后的药引找着了再说。”
段岭知道武独一直在忙活牧旷达的药,配了这么久,倒不是说武独磨蹭,而是牧旷达最开始交出来的药方就有问题,那是一副毒药,想作为隐毒使用,却又太烈了。
武独下毒是有讲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滥的行当,譬如迷药、春药、砒霜鹤顶红那些统统不考虑。二不能让人查出来是什么配方,否则不免威名扫地。三不能简单粗暴,把人直接毒死,而是优雅地毒到你死。
牧旷达不知从哪儿问来的药方,连段岭也觉得太过明显,容易被查出来;看在武独眼中,更是破坏美感,简直就和用拆墙用的大锤子直接砸人后脑勺差不多。对用毒高手来说,怎么能忍?
“找着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说,“得去找几本书看看,《本草》里头的几味,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我有府上书阁的钥匙。”段岭说,“要什么书,咱俩一起去。”
武独想了想,段岭又改口道:“我先去看看?”
武独沉吟略久,稍稍点了下头。
饭后段岭便沿后巷的门进去,只说去与少爷说话,守门的已不再拦他,他轻车熟路,绕过花园,进了书阁,段岭把灯放在窗台上,便去找书,时至夏末秋初,书阁外头吹来一阵风,灯便无声无息地灭了。
段岭正要再去点起时,突然听见书阁下脚步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牧旷达小声说:“让昌流君找,是找不着的,他不识字,这事你知道就成,莫要笑话了他去,须得我亲自来。”
段岭心头一凛,不知牧旷达深夜来书阁有何事,看来身后还跟着人,且不是昌流君。
灯光将人影渐渐移了上来,段岭站在暗处,看见牧旷达带着一名文士进入了书阁,昌流君向来寸步不离,保护牧旷达的人身安全,现在他没跟着上来,也就意味着段岭只要躲在书架后,便不会被发现。
是躲起来偷听,还是……
短短片刻,段岭做了一个选择,他从书架后走出来,朝牧旷达说:“拜见老爷。”
牧旷达与文士都是一怔,未料此时书阁内还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好险”,然则双方都是聪明人,段岭此举无异于避嫌与效忠,牧旷达更是心下雪亮,暗道这少年果然非同一般。
“这是磬儿的伴读。”牧旷达朝那文士说,文士点点头,牧旷达眼中现出赞许之色。
段岭拿着书,说:“过来查点东西,冲撞了老爷……”
牧旷达摆摆手,段岭会意,文士与牧旷达说不定要密谈,便欲告退离去。牧旷达却说:“过来。”
“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文士笑道,“自然是无妨的。”
牧旷达与段岭都是笑了起来,牧旷达又朝段岭说:“这位是长聘先生,府中参知。”
段岭朝那文士行礼,将灯放在桌上,重新点燃,牧旷达交给段岭一把钥匙,说:“最里头的柜子,取一封去年六月廿七的折子过来。”
段岭依着吩咐做了,柜内密密麻麻的,全是折子,长聘朝牧旷达说:“迁都之事一启,西川势必大耗元气。”
“赵奎一去,迁都势在必行。”牧旷达说,“若不在近年解决,只怕再无力推动此事了。”
段岭找出折子,吹去灰,知道牧旷达欣赏他,不打算让他回避,将折子放在桌上,又去打了壶水,将灯火调大些许,便在灯上烧起水来。
“江州士族盘根错节。”长聘说,“苏、吴、林三族占据江南,新法难以推广,谢宥养一支黑甲军,更是耗资巨大。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军费也太多了些。”
段岭正在出神时,牧旷达翻开折子,段岭便瞥了那折子一眼。
“这是先帝批的折子。”牧旷达朝段岭说。
折子底下有一个“阅”字,又有“迁就是”三小字,段岭对那字迹熟得不能再熟——是李渐鸿的手书。
一时间无数思绪错综复杂,涌上心头,令段岭无所适从,他只想将折子拿过来,摸一摸,却情知不可当着牧旷达之面这么做。
“先帝在位十日,登基当日,批了三份折子便匆匆而去。”牧旷达喝了口茶,唏嘘道,“一份是迁都,第二份是屯田,第三份,则是减税。”
“嗯,三道金牌。”段岭说。
牧旷达与长聘都笑了起来。
“折子压在我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牧旷达说,“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议一议迁都之事,你这就替我抄录一份下来。”
段岭点了头,拿着折子去一旁抄录,先是粗读一次,不由得惊叹于牧旷达所写的折子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起承转折,无一赘言,亦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先是就事论事,从细节切入,继而纵览全局,句句老辣直指要点,一句话里,常常藏着好几句意思。
这种议事能力,段岭实在自愧不如,起初他以为自己写的文章已有足够水平,然而与牧旷达写出的折子一比,自己简直就是目不识丁的水平。
“笑什么?”牧旷达注意到段岭的表情。
“读到好文章,所以情不自禁。”段岭答道。
长聘笑道:“你未见丞相弹劾人的折子,那才是令人捧腹大笑的。”
牧旷达也笑了起来,摇摇头,与长聘开始谈迁都事宜,江州虽在千里之外,牧旷达却对当地了若指掌,两人对着一张纸,开始分析迁都后的细节,税赋如何摊,如何通过来年科举,吸纳江州士族入朝为官。
段岭一心二用,既抄录折子,又竖着耳朵用心听着,当真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牧旷达能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他的天命。经济、农耕、政治势力如何分配,谢宥所代表的军方与江左一带的自治权……逐一列出,井井有条,不见丝毫紊乱。既不能动当地大家族本身固有的利益,又要确保新帝与太子所代表的政治集团,能在江州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