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看上去是调和夜间多梦,补阳益中之用,服下去后,梦会变少,白日间却将逐渐引发心脉失调。”武独说,“三剂后便即见效,令其终日不得安神,心事颇多,乱其心智,日久天长。”
“若再服用安神补心类的汤药,反倒会引发嗜睡之意。长此以往,心脉衰竭,若以大热大燥譬如人参、肉苁蓉等补药下去,一剂便将负荷不住,再添数剂,将致七窍流血而死。”
“很好。”牧旷达非常满意,“可有药能解?”
“冰蚕蜕,雪蛇丹。”武独答道,“两味药可解,黄纸反面,写着解药配置之法。”
牧旷达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几次,眼中带着欣赏之意,缓缓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
武独没有说话,喝了那杯茶,牧旷达又说:“昨夜风急雨骤,睡得可还踏实?”
段岭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牧旷达肯定知道了。郎俊侠猜到牧旷达知道,武独也知道牧旷达知道,只有牧旷达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这弯弯绕绕,实在太费脑子,但幸而郎俊侠提醒了那一句,己方一下便从被动转为主动,也不知是祸是福。
昌流君眼里带着笑意,看段岭,段岭却没回过神来,心想多半又在幸灾乐祸了。
“昨夜往群芳阁去了一次。”武独随口道,“带小的去见见世面。”
“哦?”牧旷达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想必是玩得尽兴了。”
段岭心中打鼓,想起郎俊侠那句“若牧旷达问起,如实相告即可”,那一瞬间,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豁然开朗——郎俊侠倒是非常聪明的,这么一来,就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武独。假太子欲招揽他,武独却身在敌方,先假意把这情报卖给牧旷达,换取牧旷达的信任,来日伺机而动,名为牧旷达门客,实则朝向太子与郎俊侠一方,成了双面间谍后,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然,这种安排的方法只有对武独适用,只因他是性情中人。
“不甚尽兴。”武独答道,“往事甚多,思来想去,还须得给相爷一个交代。”
牧旷达沉默片刻,而后点点头,聪明人点到为止,说到这里显然就可以了。
“相爷为武独求情之恩,终日不敢忘。”武独最后说,“若无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却说:“且慢。”
武独正要起身,牧旷达却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出来。
“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一次。”牧旷达又说,“你且先看看这封信。”
段岭想看又不敢看,虽然十分好奇。
牧旷达朝他说:“王山,你既天天跟着少爷,虽非入我幕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年轻人,该说的话也须得多说,莫要老气横秋的。”
段岭知道牧旷达明显是因武独的表态,将他也一并视作府上人了,忙恭敬答道:“是。”
武独拆开信,上头是一封军报,没有称谓,没有落款,记了一些军费开支证明,以及兵器库存、冬季的练兵计划,还有使用一万四千八百两白银,朝西凉购买大宛战马的进度汇报。
“看得出是谁的字不?”牧旷达问。
“边令白的字。”武独说,“潼关守将,关西招讨使。”
“不错。”牧旷达说。
段岭不知此人背景,是以不吭声,牧旷达突然让武独看一封信,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想派他去杀人?
“边令白从军十三载。”牧旷达说,“关东军出身,与辽国有过二十余场大小战役,各有胜负,耶律氏占领上梓之时,此人袭击辽军后方,建下军功。迁都后先是调任关东军统帅,七年前,与虎威将军韩滨联手,将军岭下反水,夺取先帝兵权。”
“杀?”武独随口道。
牧旷达没有说话,又喝了口茶,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格照进来。
“赵奎旧部。”牧旷达说,“先帝不计较,我不能不计较,此人与西凉勾结日久,扩军买马,私自增兵,你手里这封信,便是证据。上面是他秘密囤积军备,并贪污军费,与党项人换取战马的信件。”
“此人眼下不剪除,假以时日,只怕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涉及人命时,牧旷达向来是十分慎重的。
武独说:“知道了,这几日便出发。”
段岭心道这下要糟,你出发了,我怎么办?
牧旷达说:“除了杀他,你还得搜集他意图自立的罪状。”
武独略一皱眉,没有回答。
“武独。”牧旷达说,“你不能只会杀人。”
牧旷达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风吹过,风铃轻轻作响,武独说:“我见过一次边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赵将军身死,我也难辞其咎,他不会与我和颜悦色相谈,未等坐下来,他就会拔刀子。”
“你不是会易容的吗?”昌流君突然说了句话。
武独答道:“易容仅限于潜伏,要搜集他勾结党项,意图自立的罪证,便须得与他接触,说话、动作,时间长了都瞒不过。”
牧旷达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办法。”武独说,“把他抓回来,具体审问,再交给相爷,是屈打成招,还是水落石出,便与我无关了。”
“不妥。”牧旷达缓缓摇头,说,“今上定会饶了此人性命,哪怕证据确凿,顶多也是充军发配,徒留给他一个再起之机。我要的是他无声无息,死在潼关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掉他,让他的军队哗变。”
“我去呢?”段岭忽然说。
厅内马上静了,段岭知道这很荒唐,但他别无选择,武独一走,自己小命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便郎俊侠宰割。
“你?”武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朝段岭说。“这是去杀人!”
牧旷达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岭,说:“果真一鸣惊人,你且让他说说,有甚么办法。”
“嗯……目前没有确切的想法。”段岭说,“须得先到了再说,潼关外,是吧?武独如果伪装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说不定边将军不会怀疑?”
牧旷达又不说话了,武独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段岭,段岭却恳求地看着他。
“倒是可行。”牧旷达被段岭这么一提醒,倒是打开了思路,说,“去年,边令白从将军岭下被调回潼关,距离赵奎祭日,也快满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说着牧旷达望向段岭,段岭被他看得有点害怕,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端倪,产生疑心,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知道牧旷达审视自己,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身份。
“赵奎的后人,是不合适的。”牧旷达自言自语道,“赵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斩首,养子呢?武独,你觉得如何?诱反能诱出咱们要的东西不?”
诱反,实在是一着极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独过去的意图呢?”段岭又问。
“这倒好说。”牧旷达说,“只需修书一封,我委派武独,前去调查并寻找传国之剑镇山河的下落,武独则趁机前去接触边令白,便足够让他相信。”
武独说:“赵奎有一侄儿,名唤赵融,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四年前倭寇进犯时,赵埔中箭身亡,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
“不错。”牧旷达说,“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第57章 筹码
回到院内。
“你以为是去玩吗?”武独皱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段岭马上说,“除了你身边,哪里我也不去。”
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武独哭笑不得道,“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
“我……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段岭说。
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武独问。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武独这才明白过来,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
段岭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潼关外,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武独说,“不可擅自行动。”
段岭点头,武独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心道又逃过一次,只要自己一跑,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找不着人了。至于回来后如何,回来再说吧。
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段岭回身,朝武独笑道:“不会了,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
午后又来了赏赐,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倒是十分兴奋。
“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武独说,“如无意外,我会乔装成你家仆,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
段岭只是点头,末了又问:“镇山河是什么?”
这句乃是明知故问,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剑已经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镇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
“一把镇国的武器。”武独答道,“太子也在找它。”
“在边令白的手里吗?”段岭又问。
“不一定。”武独说,“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
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顺便查查看。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牧旷达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长聘身在江州,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牧旷达说,“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也不知妥不妥当,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我们共同商议,何处不妥,你们都说说。”
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冒充赵奎的侄儿,欲号召其旧部,割地自据,为伯父报仇,这样一来,武独便不必再易容,减少露馅的机会。
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报,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一方面作为证据,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
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西凉最先是一个国,而后被辽吞并,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若不出意外,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
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自立门户,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
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还是上将军级的,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交代自己来历,所编的身世也有限,在边令白面前,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错。”段岭说。
“不打紧。”牧旷达笑了起来,十足十的老狐狸,说,“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作为交换。”
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段岭打开,见里头是一卷发黄的缂绸卷,卷上绘着山川、河流与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