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想
谢卿没头没脑被他按在沙丘上,嘴都要吃进沙子,谢卿气恼地直起身,怒道:“你干嘛呢?”
话音未落,就被厉渊一把捂住了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男人的手心滚烫,为了不发出更多的声音,说话时贴得极近。
谢卿瞪着一双猫儿眼,骨碌碌转着,想问谁来了,嘴又被捂住了。他忆起那夜厉渊嫌他太吵,也是这样捂住了他的嘴,这样想着,他有些气不过,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一口咬在对方虎口上,只当报复了回去。
厉渊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了口,极力忍耐才没一巴掌将谢卿的满口牙给抽飞。
他就着姿势施力掐住谢卿双颊,对方越是咬得起劲,他掐着他的力气也越大。最后谢卿两颊疼痛不已,被厉渊掐开了齿关,再也咬不下去。
厉渊冰冷地盯着他,似乎下一刻掐的就不是脸,而是他的脖子了。
谢卿在这样恐怖的视线下,后知后觉有了点危机感。他是个极倔的性子,同时又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这样的脾性,无数次让他在作死过后疯狂讨好,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一次又重蹈覆辙,尝尽苦头。
厉渊忽地感到虎口方才被咬的地方被一个柔软温热的小东西舔了舔,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那是谢卿在舔他,像只自知做错了事,主动认错的小狗。
然而厉渊并没有被取悦到,他指间警告性地加重力道,叫谢卿受不住地发出痛吟。
“唔唔……”
他还要叫,远处蓦地传来马匹嘶鸣声,令他整个人都一僵。
这荒漠戈壁,大晚上的竟真的有人。
厉渊将他压得更低了些,没过多会儿,马蹄声更近了,同时伴随着两个男声响起。
“刚才还看到有火光的,奇怪了,难道是看错了?”
“看来不是商队,走吧,另外再去寻。”
“大牙哥,你那个老对头会不会追过来了?”
“呵,他要是敢追过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不成?之前我那个寨,因为没有防备都在睡觉才被他得了手,这么多人,我不信他还敢来!”
“哈哈哈哈那必定是不敢来了,我们十几个人,他才一个,我们一人一刀都能把他剁成泥!”
从第三个人叫出“大牙哥”三个字开始,厉渊的身体就瞬间紧绷起来,等到第四个人开口说话时,甚至带了隐隐颤抖。
谢卿眼尾瞥着对方,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如狼一般阴狠的目光。谢卿知道,他们找到杀他姐姐的人了,最后的一个人。
厉渊右手搭在腰间的雁翅刀上,用着只有谢卿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捂住耳朵,别出声,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还不等谢卿理解全乎这其中含义,厉渊倏地拔出长刀,已经如一尾矫健的恶虎,一个暴起冲出了沙丘。
第四章
谢卿吓傻了,伏在沙上一动不敢动。
他听到了马匹惊慌的嘶鸣,以及盗匪们粗鲁的咒骂。他们都被厉渊这个突然出现的煞星惊住了,愣了片刻才想到要拔刀应战。
随后便是惨叫,各种各样的惨叫,直到第五还是第六声惨叫响起时,谢卿才想起要捂住耳朵。
他缩着身子,双目紧闭,将耳朵捂得死死的,那些惨叫却仍旧扒开了他的指缝往里钻。
厉渊厉不厉害?能不能对付这么多人?他一概不知。
直娘贼,要是知道要跟着大胡子风餐露宿、喊打喊杀过日子,当初还不如死赖在谢春楼,也好过如今朝不保夕。
谢卿颤抖着,连呼吸稍稍用力些都不敢,怕被不是厉渊的人发现。
他维持着一个动作,仿佛过了有一辈子那么久,每寸血肉骨头都像是要变成石头,敲一敲就能碎。
眼皮子上落下微光,他睁开眼,发现天色竟然已经微微将亮,呈一种半明未明的状态。
厉渊死了吗?
谢卿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跌跌撞撞爬上沙丘去查看另一边的情形。待他小心探头,一眼便被那修罗炼狱般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
马匹早已受惊逃跑,巨石旁,昨日他们烤火的位置,此时被一大片血污浸染,四周零落着没有生息的人体,晨风一吹,满满血腥气扑鼻而来。
在这一圈断肢残躯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被鲜血浸透的薄衫,弯腰手起刀落,麻利地割下了脚下一具尸体的人头。鲜血溅在他脸上,与之前的融为一体。他原本深褐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泥泞的红,浓密的胡子也结成化不开的血块。
千里追凶,以一敌十,激战一夜。
他直起身,像是累极,抬头望向天空,后仰着身体,忽地高举那枚人头,发出一声极长的啸叫。利刃划破了他的前襟,强壮的胸肌透过破口裸露出来,散发着浓浓的雄性气息。
谢卿愣愣看着这幕,瞳仁微微收缩,视线聚焦在那枚还在滴血的人头时,与那双微微开启的双眼对个正着。他心中一悸,再也忍不住,撑在沙地上大吐特吐起来。
他这样一吐,厉渊想不发现他都难。
“呕……唔呕……”他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身上一阵阵冒冷汗,许是受惊过度,又或者一夜没吃没睡的关系。
正吐着,厉渊带着满身血气来到他面前,将一只水壶丢在了地上。他一把抓过就往嘴里灌,头顶上方传来厉渊冷漠如初的声音。
“九郎……”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谢卿头一次听人叫他的原名。
叫“九郎”,不是因为排行第九,只是他娘生他的那日,正好是初九罢了。
他以为一辈子自己就只能是“卿卿”了,想不到还能做回“九郎”。
他怔怔然望着厉渊,眼眶没来由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涌起热潮。
厉渊道:“胡大牙已死,我们现在可以回去祭奠你姐姐了。”
谢卿闻言诧异道:“回去?”
那颗人头已被厉渊用布包好,只是还在不停往下渗血,叫谢卿都不敢将视线放在上面。
“不错,回巫州。”厉渊将手伸给他,“回灵犀村。”
然而首要的不是赶路,是清理厉渊身上的血污。他这个样子别说回巫州,就是想平平安安进个村镇都是要被人报官的。
厉渊用斗篷遮盖身上的血渍,正午太阳一晒,那味道令谢卿退避三舍。
还好到了下午,两人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沙漠绿洲。绿洲中央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少骆驼商队正在湖边饮水休息,见到他们两个陌生人靠近,都不约而同警觉地看过来。
厉渊不欲引起注意,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带着谢卿转到另一边去了。
两人分头洗澡,隔得不算远,当中都叫树挡着,谁也看不到谁。
谢卿几日没有好好洗澡,只觉得自己头发耳朵里都是沙子,连说话都仿佛有沙沙声。他整个沉进水里,像鱼儿一般畅快地游泳,足足玩了一炷香时间才从水里上岸。
他穿好衣服,湿着头发去找厉渊,边走边道:“姐夫,我饿了……”抚开一截树枝,眼前柳暗花明,他一下子脚步定住,哑了声音。
厉渊穿着靴裤,裸着上身,正蹲在湖边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刮胡子。他对着谢卿的半边脸已经刮干净了,露出光滑紧致的下颚轮廓,整个人都像是不一样了。
谢卿原本估摸着他可能有三四十了,如今这样看来,不过二十多的样子。
厉渊侧着脸,下巴昂起,视线向下,手上动作又稳又快,不一会儿连另一边都刮好了。
他将匕首放在水里漂洗两下,站起身,然后也看到了谢卿。
他可能许久没刮胡子了,动作快是快,却稍欠细致,下巴有一处刮破了,渗出些血丝。
谢卿一直觉得对方的眼睛很好看,是汉人长不出的样子,如今才发现,原来他整张脸都很好看。鼻梁高挺,双唇很薄,嘴角微微下垂,是不太笑的模样。湿发比干法时头发更卷曲几分,有一缕落在额间,顷刻柔化了他寒铁般的气质。
“姐夫,你长得真好看。”谢卿不遗余力地拍着马屁,步伐轻快地走上前,忽地伸手去摸厉渊的下巴。
厉渊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但还是被他指尖碰到了下巴某处,他一把攥住他的手,瞪他一眼:“做什么?”
“你这里出血了。”谢卿挣了挣,“轻点,我手都要断了!”
厉渊去看他的指尖,果然沾着一点红痕。
他松开他,走向自己的包袱,如同前之前一样,从里面掏出一张馍馍递给了谢卿。
“又是馍呀?”谢卿有些嫌弃地接过了,脸都垮了下来。
他在谢春楼好歹还能三不五时吃上口肉,跟着厉渊这些天,都快忘了荤腥的滋味了。
厉渊望着他,转身握着自己的匕首,脱掉靴子挽起裤腿又进了水里。
谢卿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就见厉渊专注地观察着水下的什么东西,身形微偻,整个静止在那里。忽然,他手里匕首猛地戳刺下去,迅如闪电,再举起来时,匕首上已经串了一条还在扑腾的活鱼。
谢卿喜不自胜,为终于能摆脱这愁人的馍馍而欢欣不已。他主动拾了柴火,架起火堆。
最后厉渊抓了两条鱼交给他烤,他一边烤着,一边嘴里还唱起了艳情的小调。
厉渊在此期间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翻动着烤鱼,扫了周围一圈都没找见。等鱼烤的差不多了,厉渊也回来了,将一小包东西丢在了他身旁。
谢卿奇怪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根根烘干的牛肉条,不太多,也就四五根。
“这是……”鱼就算了,这肉条又是对方怎么变出来的?
厉渊道:“问之前看到的那支商队买的。”
原来他方才是为我讨肉去了……
谢卿心里骤然生出些喜滋滋的甜意,瞬间将厉渊的冷漠凶悍都忘了个精光。
“姐夫你真好。”他笑嘻嘻挨到坐着的厉渊身旁,刚想靠,厉渊就让他坐过去点,他身形一僵,只好噘着嘴又挪了回去。
今日这一餐,是谢卿这些时日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餐了。他一手抓着烤鱼的树枝,一手拿着根肉条,大快朵颐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姐夫,你是哪里人啊?”
除了姓名,厉渊的一切都是谜。他是怎么到了灵犀村,又是怎么和她姐姐成的亲,他的武功是哪里来的,他为什么长得不像中原人?趁着氛围正好,谢卿就想探听一二。
“长安人士。”
谢卿一惊:“长安?可你不像汉人啊。”
厉渊道:“我娘是粟特人。”
哦,原来是个杂种。
谢卿又问:“那你怎么又会跑到巫州认识我姐姐的?”
一个在关内,一个在江南,离得可有些远。不过栗特人向来擅经商,难道是做生意做到那里去的?
“我自小爹娘离世,成年后便离开长安一路做些皮草买卖,独来独往,四海漂泊。三年前在巫州境内遇到一伙儿匪徒,将我追杀至悬崖,我跳崖侥幸生还,顺着水流漂到了灵犀村,被秀兰所救。之后与她日久生情,拜堂成亲。”他徐徐道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多久她怀了身孕,我离开村子卖货,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谢卿后面的都明白,但前面的怎么想怎么不对。以厉渊这以一当十的架势,竟然还会怕山匪?是什么样的匪徒这般厉害,能将他重伤落崖?
谢秀兰或许没有见识过厉渊的身手,他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不会怀疑,但谢卿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就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的话了。
他必定是信不过我,才会对我有所隐瞒,说不准……他以前自己就是个大盗。谢卿面上一如寻常,内心却是腹诽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