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想
“我去看看。”说完,哥舒柔不等其他人反应,一个轻功纵跃急急往山上而去。
转眼间她就看不到人影了,木晨光无奈地向厉渊等人一躬身:“诸位莫怪,师妹与家师感情深厚,也是太心急了,这才没了礼数。”
谢卿立在厉渊身后,堪堪露出半个脑袋,听到这里很想同这位大师兄说一句,哥舒柔这一路上做过的失礼事实在不少,也不缺这一件了。
“不怪不怪,哥舒姑娘是真性情急性子,我们认识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懂她。”杨庭萱连连摆手,替哥舒柔说着好话。
木晨光含笑冲杨庭萱点了点头,似乎对他颇有好感。
四人拾级而上,朝着山顶千机门而去。
半山腰上,谢卿实在气喘吁吁走不动了,见其余几人皆是面不改色毫无怨言,连杨庭萱这个小白脸也只是额头冒汗,脚下却一刻不停。
谢卿盯着厉渊伟岸的背影,停下了步子。半晌见对方都不回头看他一眼,一路向前,越行越远。
他没来由心中有些遑急,咬了咬唇,“哎呀”一声,往前扑倒跌在了地上。
前头几人纷纷转过身看他,他却只坐在地上,冲厉渊伸出了手。
“我摔疼了,扭了脚,姐夫你背我吧。”
他扁着嘴,伸着手,很有种拿住了厉渊的理直气壮。
偏生他还真是算准了,厉渊从他脸上,目光一路扫到指尖,一言不发地过去握住了,将人拉起来背到了背上。
“可伤到了骨头?”木晨光不明内情,还真当谢卿摔伤了腿。
身旁杨庭萱清了清嗓子,视线挪到一边,并不插话。
“只是略微扭到,你看他这样好的精神,便知他是无事的。” 厉渊说着话继续登山,就算背着谢卿,步履依旧平稳,与先前一般无二。
谢卿趴在他背上,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我没事的,你们只管往前走,我有姐夫背我就行。”他目光狡黠,“我估摸着到了山顶上我这脚就好了。”
随后一路,他便就这样不费力气地被厉渊背着,搂着对方的脖子,还不时小声与对方说着腻歪的话。
“姐夫,你的背好结实,我好喜欢。”
平坦,宽厚,让人靠着很安心。
“我有哪里是你不喜欢的?”厉渊一步接着一步,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台阶上的影子被抽长了,不分彼此,就像两个人融为了一体。
“没有。”谢卿暧昧地凑到对方颈侧,说话间用牙齿咬住了厉渊的耳垂。
厉渊避了避,被他狗皮膏药一样的粘人法缠得实在不行,身后两指一拧,掐了把他的腿肉。
“消停些。”他淡淡警告着。
谢卿被掐得呲了呲牙,见厉渊是真的无心与他调情的,便嘟着嘴趴回了对方背上,果真是消停了。
山道两边都是黄绿的高大树木,留得中间一线天光。他忽闻一阵鸟鸣,仰起头朝天上看去,正瞧见一对大雁排着“人”字飞过。
大雁南归,它们这是回南方过冬了。
鸟都回家了,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谢卿道:“姐夫,小白脸已送到了地方,见过沈门主后我们便早些回去吧?我想馨儿了。”
他不说,厉渊其实也是这个打算。平时不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厉渊不思念自己的孩子。此行诸多凶险,又带着谢卿,能早点回去是最好不过的。
能过太平日子,谁又想刀口舔血?
厉渊道:“好,我们休整一日,后天就走。”
几人走了一炷香才到山顶,待进了千机门,从里边又迎出来几位与木晨光差不多穿着的年轻人。
他一一介绍了:“这是我五师弟楚向,七师弟牛煜,八师弟韩松茂……”三人一一见礼,他又道,“其余师弟都被我师父赶下山历练去了,估计得腊月才回,目前山上就我们几个。”
老五瞧着是个明白人:“小柔这些日子多亏几位照顾了,她是个好孩子,就是……我们一群男人带大的,多少有些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没有分寸。”
“哪里哪里,是哥舒姑娘照顾我才是,她这是巾帼不让须眉,做大事不拘小节……”杨庭萱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觉得到了人家底盘得多拍马屁,一个劲儿细数着哥舒柔的优点,说得几个师兄面面相觑,都是一脸“他说得是我们家那个小霸王吗”的迷茫加困惑。
谢卿掏了掏耳朵,抬头见厉渊听得还挺认真,拉了他的袖子,悄悄踮起脚尖在对方耳边拢着手小声道:“他喜欢人家。”
他先前既然能看出杨庭萱倾慕厉渊,现在自然也能看出对方喜欢哥舒柔。这些个人里除了厉渊,另两个实在都是很好猜的人。
“竟是这样?”厉渊平日里并不关心他人私事,听谢卿说来,眼里总算露出点诧异。
“可不是这样!”谢卿为自己能发现厉渊发现不了的事情很是得意。
客套几句,五七八三人另有事情便先走了,木晨光又领着他们去了暂住的客院。
沈千雪身子不好,哥舒柔能去探望是因为她是亲近的弟子,他们几个外人就不太好打扰了。再者他们一路旅途辛劳,都不太精神,也要休整好了才能去拜见。
三人各自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下午又小憩了片刻,到晚上老七来叫他们用膳,在餐桌上这才又见到了哥舒柔。
哥舒柔一改往日爽朗性格,低头闷不吭声,显得有些愁眉不展。
“沈门主可还好?”杨庭萱问她。
哥舒柔抬眼看他一眼,接着又垂下图去扒拉米饭:“瞧着不太好,连身都起不来了。”
她此话一出,桌上众人便是一阵沉默。木晨光等人原还想宾主尽欢,好好招待客人,被她弄得也开始叹气连连。
“师父这些年身子本来就不好,根基亏损严重,又突然生这样一场大病,气血虚空,弱不能补,怕是……”老八韩松茂对武功问卜一概不感兴趣,从沈千雪处得来一本《岐黄医术》,至今也算小有所成,“怕是要影响寿数。”
哥舒柔闻言立时红了眼眶:“师父说,她一开始能活九十岁,她觉得多,想着一卦损一年,她就算问个四十卦也能活到六十,年轻时也就没克制自己……谁承想,算得越来越多,问得停不下来,一下子就超了。”她说着说着脸上表情越发扭曲,到最后竟是呜咽起来,“她现在,怕是只能再活两年了。”
杨庭萱手忙脚乱掏出帕子递给她,一副无措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他失过亲人,知道那种痛。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任何安慰都觉得苍白的剧痛。
无药可医,无药可缓。
一餐饭吃得甚是愁苦,吃完饭,哥舒柔吸着鼻子说沈千雪想见杨庭萱,让他跟自己走,两人便一同离开了。
木晨光原还想送厉渊他们回去,结果被厉渊婉拒了,说他们认得路,不必劳烦对方。
回院落的路上,谢卿忍不住问厉渊,到底是怎样的事情让沈千雪不惜减短自己的寿命也要问老天?看她这样应该也不是个顾惜自己的,问得合该是别人的事。可别人的事,天命既定,为何又要花心思去问?
“她认为重要的事。”厉渊若有所思,眉间隐隐蹙起,行走间抽空回答了谢卿的问题。
谢卿背着手跟在后面,始终落他一步。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重要的事?她本来可以活九十,现在却只能活四十几,哥舒柔也太可怜了。”
厉渊回眸:“她可怜?”
“留下的那个最可怜。”
厉渊闻言一怔,似乎才想到这茬,他点点头道:“是,留下的是很可怜。不过……”他话锋一转,“食不求饱,居不求安,很多事也只能求个问心无愧,顾不了太多旁的。舍得舍得,能舍才有得,她必定已经想得很清楚,才会做此决定。”
谢卿脚步一停,心头有些烦闷,又有些惊惶。
他看着厉渊逐渐远去,再不回头,便像是今日在山间小道上,背影伟岸,能顶天立地。
“姐夫!”他慌乱地快走几步,一下跳到了厉渊背上,死死扒着他,两条腿都盘在了对方腰上。
厉渊只好托住他臀部:“你又做什么?”
“姐夫不会舍下我的吧?”他下巴搁在厉渊肩上,撒着娇一样。
厉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起来:“我哪里能舍下你。”谢卿闻言瞬间笑靥如花,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够,就听厉渊接着道,“你粘得这么紧,怕是不太好揭下来。”
谢卿这点还是听得懂的,眉毛一竖,嗔怒道:“好啊,你当我是狗皮膏药呢?”
他满口不依,一阵撒泼扮痴,最后非得厉渊叫他好几声“卿卿”才作罢。
晚些时候,杨庭萱由哥舒柔送着回来了,送完了他,哥舒柔便去敲了厉渊的房门。
厉渊还未睡,清醒着开了门,便见哥舒柔肿着眼睛,一脸肃容地立在外面。
“我师父要见你。”她哑声说。
第四十一章
哥舒柔将厉渊领到沈千雪的屋子外,敲了敲门,等了会儿轻轻推开门,请厉渊进去。
“我就等在门外。”
厉渊点了点头,越过她进到了门里。
屋子里满是浓郁的草药味,角落里点着几盏烛火。厉渊放轻脚步往里走,便看到一张放下纱帐的朴素木床。透过纱帘,他隐隐看到床上靠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脑袋耷拉着,似乎是睡着了,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沈门主。”厉渊立在床前,微微躬身行礼。
他一出声,床上的人身形一颤,缓缓抬起了头。
“来了啊,坐吧。”帘子后头伸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指了指床前摆着的椅子。
就如哥舒柔所说,沈千雪的确不大好的样子,才说一句话她便剧烈咳嗽起开,好一会儿才止歇。
厉渊见她如此,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他有预感,对方要和他说的,怕不是好事。
“我其实是个很无聊的人。”
厉渊一愣,眨了眨眼,确定方才自己没有听错,沈千雪刚刚的确是说了话的。
“前辈何出此言?”
沈千雪音色柔和,带着笑意:“不无聊的人,哪里会想着去算什么天下大势,大誉的将来?我如果不是这么无聊,就该太太平平活到九十岁。天下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是可以活这么久的。”
这话,就是形势不好了。厉渊预感应验了,却不能同对方一样笑出来。
他眉头蹙得更紧:“前辈算出了什么?大誉与吐蕃一战,难道会败?”
“大誉为何不会败?”
厉渊一静。
“身为誉人,总不希望自己国家战败的。”
过去他孤身一人,又厌倦了朝堂争斗,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可如今他已为人父,更有谢卿在侧。家国不宁,最终还是百姓遭殃,他不想自己的亲人卷入这场漩涡。
“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纱帘后的人叹了一口气,“我看到的,是你最不愿见到的。大誉被一片尸山血海笼罩,吐蕃铁骑踏破河山,杀出血路,将裕安帝的脑袋……挂在了旌旗上。你的义父严相最终扶持瑞王登上了皇位,太子出逃回鹘,再也没有回来。二十年后,犬戎人再次违背承诺,打进长安,结束了誉朝百年历史。”
厉渊手指一紧,握住了掌下的木扶手。
“誉朝灭亡,誉人当如何?”
“为狗为奴,单单不是人。”
誉人看不起周边的异族,朝廷虽启用番将,却不允许番人入朝拜相进入内阁,吐蕃得了天下,自然也看不起誉人。像哥舒柔和厉渊这等身具异族血脉的,待遇或许还不至太差,可像那些彻头彻尾的汉人,怕是根本无法在吐蕃统治下的土地上立足。沈千雪耗费心力算出的未来,确实险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