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好久没跟他一起喝酒了,突然想起来了。”丞相笑笑,掖着袖子走出门去。
时值深夜,空气里残留着雨露的潮湿气息,缠进丞相的头发里,带着朦胧的花香。天上乌云还没有散去,星月都隐藏在云层背后。丞相有点沮丧,但他很快就不再为这个而苦恼。
鸽子扑棱着翅膀往南方飞去,很快就消失在高耸的屋檐尽头。丞相抬头远远地看着,神色看不出什么起伏,这是他常有的表情,悲喜不露。
管家看丞相没什么吩咐,打着哈欠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管家刚刚收拾完童子,童子睡前必定有一场鸡飞狗跳的恶战,管家习以为常。
丞相睡不着,他心里想着将军,寤寐难忘。丞相在长廊下散步,看花影阑珊,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丞相走到童子的窗下,轻轻推开窗户看了,里面人声静谧,屏风遮去了光影。
丞相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宁静了,上一次是什么是什么时候来着?一年前?还是三年前?还是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自己的时候?
丞相吓住了,他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他匆匆回房,在思念将军的情怀里慢慢睡下去。丞相心里有了念想,这滋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妙。
梁顾昭如期收到了丞相的邀约,丞相在信中说请他喝酒小叙。梁顾昭长寿,早已过了古稀之年。梁顾昭是洛阳梁氏的家主,有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刀法,精神矍铄,白须飘扬。
当丞相还不是丞相的时候,他曾走访江湖的各大宗派,剑宗、道宗、佛门,这些门派的掌门都与丞相有很深的交情。丞相有不俗的相貌,还有生花的口才,所以他在朝堂江湖都相当吃得开。
梁顾昭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和好友一道喝酒畅谈,他生性豪爽,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当然,当他接到丞相的亲笔手书的时候,自然是欣然接受了。
他没有耽搁太久,把门派的大小事情都安排好之后,便启程往帝都去。
从洛阳到开封不会走太久,梁顾昭会一点奇行之术,这是他年老之后跟着青城道士学的,免得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走累。
两日后,柴蒲川到达洛阳。他背着行囊,头上戴着斗笠,腰间别着匕首,很有侠客的风范。柴蒲川的身材和武功都不差,腰背笔直,行走带风。
柴蒲川来洛阳,是去找梁顾昭的。他的父亲师承洛阳梁氏,拥有天下最快的刀法,挥舞起来像是在舞蹈。柴蒲川一心也想拥有父亲的功夫,所以他找上了梁顾昭。但是很不巧的是,梁氏的大门紧闭,府里的当家告诉他家主不在。
柴蒲川本来是不相信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不适合出远门呀。柴蒲川年轻,自然是不知道老人们的心思的。柴蒲川站在梁氏的大门下向守门的弟子确认了两遍,方才确定梁顾昭确实是出远门了。
不过他并不知道梁顾昭去哪里了,弟子说他们的大师傅形踪不定,来去无影,所以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
柴蒲川有些沮丧,坐在萧索的古寺前喝了两口酒。
喝着喝着天气就变了脸,原本晴空万里,渐渐地竟然盖上了乌云。柴蒲川坐在古寺的门口,拎着酒壶,抬头看乌云慢慢移动。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柴蒲川有点累了,他两天走了上千里路。柴蒲川心想,还早,等雨下下来我就进去躲一躲。
当雨真正下来的时候,柴蒲川才把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慢悠悠地踱进寺门。古寺已经很旧了,荒草丛生,门上的朱漆剥落了一大半,只有佛堂里的金像还昭示着当年鼎盛的辉煌。
柴蒲川走上二楼,寻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来,整理自己的行囊。柴蒲川打开包裹,里面有开封柴氏的印牌,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物件。他把印牌拿起来端详,细细地看上面的纹路,在想其他的事。
突然有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牌子,柴蒲川悚然一惊,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到抢劫。柴蒲川追过去,凭借自己轻盈的身形,三两下把那小贼按倒在地。
柴蒲川扼住小贼的喉咙,本想多用点力,最后还是松了手。柴蒲川年轻,心里还有慈悲和善良。佛门圣地,见血不太吉利。
小贼躬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柴蒲川这下看清楚了,他是个少年郎,十三四岁的样子。柴蒲川蹲在他旁边,说:“这么小就出来抢别人东西,这是不对的啊。”
小贼慌忙爬起来,想从旁边逃走,柴蒲川一脚跨过去挡住他的退路。小贼没办法了,只能缩在原地,离柴蒲川远远的。
柴蒲川撩撩自己的头发,说:“你是哪家的?怎么不读书?”
小贼目光躲闪着,大概也是初出茅庐的小扒手,竟然还有点腼腆的滋味。
柴蒲川见他半天不说话,就拔高声音再问了一遍,小贼这下被吓到了,哆嗦着说:“我娘病死了,我爹走不动路,我家穷。”
柴蒲川依旧蹲着,手里掂着自己家的印牌,垂眸看了看,突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庭,也曾殷实富裕。
“家里穷也不能出来偷东西啊,要不是遇上我,你现在早就沉到外头那条江里去了。”柴蒲川沉着声音说,他偷听私塾的老夫子训人的语气,就像这样。
小贼抱着膝盖,把头埋在手臂间,瓮声瓮气地问:“不知何方大侠姓名竟不知?”
柴蒲川听闻有人说他是大侠,心里倒是乐上了一乐。他拍拍地上的灰,席地而坐,盘起腿来,侧耳倾听廊外的雨声。好像有雷鸣,隐隐传来。
“大侠不敢当,只会点拳脚功夫而已。”柴蒲川给自己灌一口酒。
“那你会正骨吗?”小贼第一回难得这么主动提问,柴蒲川受宠若惊。
“正骨?虽然干我这一行的,时常伤筋动骨,但这个我倒是不太在行。这不是大夫的事嘛,他们会搞好的。”柴蒲川摇摇头,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小贼沉默一下,又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柴蒲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歪着头想了想,低眉浅笑,说:“大概,是镖师吧。”
在父亲没有死去之前,镖师一直是柴蒲川向往的职业。柴蒲川说起这个词语的时候,就像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壮志,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
小贼不太明白镖师是什么怎样的一群人,柴蒲川耐心地跟他解释。柴蒲川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什么如此平静,就像诗里说,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明天会卖杏花吗?柴蒲川想,这是怎样一种美景啊。
“你来自哪里?”小贼问他,声音细细的,底气不足。
“我来自开封柴氏,不过,我的家门现在已经没落了。”柴蒲川叹一口气,拧开酒壶盖子,酒香四溢。
“我知道欸!”小贼忽然兴奋起来,“我还知道洛阳梁氏与开封柴氏交好。”
柴蒲川吃了一惊,转而展眉而笑,仿佛晦暗的夜晚骤然多了一丝光亮。小贼看到柴蒲川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你还知道啥?说来听听。你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们聊一聊吧。”柴蒲川把酒壶递给小贼,“你怎么称呼?”
“我叫瞿伏羲。”
“伏羲,是个好名字,让人想起黎明。”柴蒲川淡淡说,朝伏羲晃晃酒壶,里头酒声晃荡。
伏羲犹豫着接过酒壶,放在鼻尖闻了闻,闻到一阵桃花的香气。这是柴蒲川下午在集市上新沽的桃花酒,酒家姑娘说这酒在地下埋了一年。
“喝吧,别客气。我们江湖人,喜欢喝酒谈天。”
伏羲端着酒壶喝了一口,桃花酒并不烈,入口绵长,花叶芬芳。伏羲第一次喝酒,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味道。他觉得酒的味道怪怪的,像喝了一口花香。
“你知道梁顾昭吗?”柴蒲川问他。
“知道呀,梁家的家主,天下第一的刀客,连丞相都曾亲临拜访呢!”
“丞相?他们是好友?”
“是啊,梁氏与朝廷有交情,多半就是通过丞相取得的。”伏羲把酒壶还给柴蒲川,多谢了他的一番好意。
突然一到亮光划过,天空像是被撕裂了口子,伴随着惊雷炸响,伏羲浑身一哆嗦。柴蒲川望天,倾盆大雨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古寺颓败的岩墙。
柴蒲川笑伏羲一句:“你也太不经吓了,出来走江湖还差了点。”
“才没有咧。”伏羲低声说,往里面挪了挪,免得被雨水打湿。
柴蒲川把自己的衣服扔给伏羲,伏羲劈头盖脸地被罩住,听得蒲川说:“你看你淋得像个落汤鸡。把衣服换一下,脸洗一把,进来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起每早六点准时更新,保证大家起床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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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
柴蒲川坐在黑暗里,瞿伏羲找了一个角落把衣裳换了,就着雨水洗脸,露出他原本的面容来。柴蒲川没有掌灯,他靠在柱子旁边,怀中抱着黑色的长刀。
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声过后,瞿伏羲才轻轻巧巧地走到柴蒲川对面坐下。柴蒲川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大,穿在身上像是件道袍。
柴蒲川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瞿伏羲仔细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梳好了绑在头顶,两边垂着一点碎发。
闪电的明光忽然从外面照进来,随后又是一阵雷声。光正好打在瞿伏羲的脸上,一瞬间的功夫倒是让柴蒲川惊艳了一下。
伏羲的容貌并不差,只是有些疲惫的神态,他低头整理自己头发的样子安静祥和,少年郎的眉眼清秀俊逸又坚毅铿锵。蒲川不禁猜想拥有这样容貌的人物会是来自怎么样的家庭,也许是商旅世家,也许是书香门第。
伏羲感觉到蒲川在看他,面上有点不太自然,毕竟穿着人家的衣服,方才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伏羲停下动作,盘腿坐着,不敢抬眼看蒲川。
柴蒲川察觉出了伏羲的局促,他连忙移开视线,越过重叠的栏杆看外面连成一片的大雨,雨中的楼台飘渺无垠。
“大侠您方才想让我说什么?”伏羲问,带着点探寻,犹豫徘徊。
蒲川刚想说话,忽然一阵雷声滚过,伏羲没有听清。等雷声过去,蒲川才说自己今天下午去找梁顾昭的事,他的声音很动听,颇有点松下问童子的感觉。
伏羲略向前倾,第一次与蒲川的目光对视。伏羲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有薄薄的微光,蒲川觉得这样一双眼睛很难得,转而一想到伏羲的家境,心里不甚滋味。
柴蒲川笑着抿唇,换了一个姿势靠着,把怀里的长刀靠在自己肩膀上。那把长刀很漂亮,刀身窄长,刀鞘上有暗金色的花纹,还有珐琅彩的点翠。
伏羲一下子就被这样一柄长刀吸引了,毕竟,这样的好东西并不是很常见。
“大侠,”伏羲抬手指指长刀,“您这把长刀好生漂亮。”
蒲川低头看看刀,然后叫伏羲坐过来一点。伏羲挪动了一下,蒲川还不满意,叫他再过来一点,放心,他是良民。
伏羲最后坐在了蒲川身边,蒲川身量比他高,伏羲只挨到他的肩膀。蒲川把长刀平放在膝上,那些流沙般的花纹完完全全地展现在眼前。刀柄上雕着巨树,树上有雄鹰,雄鹰的眼睛是远古的琥珀。
伏羲盯着雄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却发觉那琥珀在慢慢地变透明,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伏羲慢慢地凑近,他想看看琥珀里面是怎样的景象,他看到一片氤氲的蔚蓝,好像是海水,海面上笼罩着大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耳畔忽然传来轰鸣,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加庄严震撼。一声一声漫上来,就像滔天的海潮漫过一望无际的沙滩。伏羲脑海里突然嗡一声响,像有什么弦突然断掉了,余音渺渺漫散。
“啊!”伏羲扶着额头喊了一声,他感觉到脑袋胀疼,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
蒲川察觉到异样,连忙推开了长刀,一手扶住他:“伏羲!伏羲!”
当鹰眼从视线中离开的瞬间,什么不适的感觉都通通离开了,栏杆外哗哗的雨声贯穿耳膜,雷声依旧。那一刹那伏羲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小楼深巷,有人提着篮子卖新折下来的杏花。
伏羲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差点让他灵魂出窍。伏羲小门小户里长大,向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今天倒是头回走一遭。
柴蒲川拍拍伏羲的背,帮他把气顺过来,伏羲长得纤瘦,一掌拍下去到还觉得硌手。伏羲缩着身子发抖,把蒲川的衣服裹在身上,冷汗直冒。
“你怎么了?是不是犯病了?之前生过病吗?”蒲川俯下身子,温声问他。
伏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刚才看你的刀,看着看着就这样了。”
蒲川心里不解,拿过长刀来上下端详了一番,除了漆黑的刀身有点奇异之外,蒲川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这两天天天抱着这把刀入睡,安安静静的,未曾有半点不妥。
“琥珀里面,有东西。”伏羲颤巍巍地说。
“嗯?”蒲川特意凑近了盯着鹰眼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啊,你看错了吧?”
“没有,真的有东西,好像是大海,我听到海浪的声音……”
蒲川把长刀用布带子缠好,绑在自己身后,说:“瞧你说的跟真的似的,琥珀里哪里藏得下一片海洋。”
“芥子纳须弥,须弥藏芥子,怎么就不能容下朗朗乾坤呢?”伏羲反问他。
蒲川动作停顿了一下,伏羲说的确实在理,小小的芥子可以容纳下整个须弥,一枚琥珀怎么就藏不下大海呢?柴蒲川游历江湖,奇闻异事听闻倒不少,说不定,还真的就这么神奇呢。
伏羲抬头看蒲川,现在他一点都不腼腆了,伏羲的目光横冲直撞地与蒲川相交,一下子远离了倾盆大雨,远离了古寺佛堂,远离了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