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这刀是我爹的,我娘把它传给我了,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祖祖辈辈?那就是济南翁氏的祖先咯?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听族人提起过。”将军叉着腰,有意无意地撩了撩头发,在厅堂中央徘徊了两圈。
将军在仔细地思索,他在想之前有没有人跟他说过家里有这样一把刀。想了半晌,将军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重新坐下,等着丞相表态。
“蒲川,去江南,找广陵王。”丞相说,语气克制得平平淡淡的,虽然他是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柴蒲川一听没摸着头脑:“为什么去找广陵王?”
丞相抬眼盯着柴蒲川看了一会儿,他想说一些什么,他想把太行山上的事说给蒲川听,他还想说有关广陵王的一切,他还想说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撑着桌子站起身,舒一口气:“本官只是给你指一条明路,去不去,得看你自己吧。杏花春雨,铁马秋风,国仇家恨,莫问何处是归途,十面通达,八方有路。”
丞相说话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长长的叹息,他在尾音里渲染出华夏的国土,北有万里长城,南有群峰险阻,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蒲川突然从这话里明白了什么,头顶上的明光煌煌地照着,藻井里垂挂着东海的明珠,熠熠生辉。他突然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他想去的那个江湖,一人一马,人间天上皆姿色可喜。
瞿伏羲这时一直在想琥珀的事,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往琥珀里面看去,看到一片氤氲的大海,滔天的海潮一下子就漫上了他的神思。瞿伏羲觉得这不是幻觉,但蒲川和将军也看过了,都没有任何异样。
伏羲突然开始慌张起来,他觉得这事肯定哪里不对,但伏羲不敢说。人间没有那多妖魔鬼怪的邪乎事儿,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伏羲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言。
也许以后会明白的,伏羲想。
丞相站在门框里望望天上的明月,他想写诗,但是没有任何诗意。最后只得沮丧地叹息,背着手说:“天晚了,该回去了。”
这话带着送客的意思,大家都领会到了。蒲川站起身,带着伏羲一起,朝着丞相的背影遥遥跪拜。丞相说:“不要拜我,本官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们的丞相,其实做过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说罢,丞相甩着袖子要往内堂去,将军拉住他,说:“相爷,我也要走了,您不送送?”
丞相停在原地,说:“我刚才说该回去了不包括你。”
将军看着丞相的眼睛笑,扳过他的肩膀,说:“那去送送他们吧,反正过了今晚,谁也见不到谁了。”
丞相向来是不会拒绝将军的任何请求的,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丞相站在门前送柴蒲川远游,那时候明月新上,星幕暗沉,巷道里的老梧桐树飒飒作响。
瞿伏羲不会骑马,柴蒲川只得让他与自己共乘一匹。蒲川把伏羲送上马,回过身来向将军和丞相道别。丞相拢着披风,手里提着明亮的灯笼,与将军站在一处,安然地看着蒲川。
“这么晚就走了,怎么不再留一宿?”丞相问。
“留不得,能走就走了,不敢再有多的麻烦。”蒲川握着缰绳,拱手抱拳。
将军拍拍蒲川的肩膀,笑他:“不错,很有江湖的气质。记得要多多小心,好好教你的徒弟,来日也能成为一代宗师。”
一阵夜风扫过,梧桐树叶落了几片,尽管现在还是夏天。蒲川也不再多言,说过了后会有期,就牵着马离去了。
他背上背着长刀,坐在马上的伏羲回头望了一眼。人声寂静,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远去显得有些萧索。
哒哒马蹄声渐渐隐没在晦暗的尽头,门前两棵老梧桐摇着树枝,夏虫彻夜鸣唱。
丞相一眼望到远处,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丞相说:“奇怪了,看他们离开,我怎么也觉得这么伤感。”
“怎么会伤感,蒲川武功很好的,不用担心。”将军故意这样说,接过丞相手里的灯笼,帮他照亮。
“不是……”丞相看看将军,犹豫了一下,又说:“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进去了。”说罢,把披风裹紧,跨进了门槛,往庭院深处去。
将军微微笑,转身把大门小心地关上了。他能猜到丞相在想什么,他在想天地不仁,一别永生。但这怎么可能呢?将军想,要是哪天我也像这样离开了,等我功成名达的时候,跨过千山万水也要回来啊。
☆、将离
七月里,帝都进入了盛夏的日子。丞相躺在凉椅上,眯着眼睛打盹,他在做一个浅浅的梦,梦里有无休止的蝉鸣和透亮的浓荫。
丞相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跟皇帝请了几天假,躺在自家的房间里纳凉,这是他难得的闲暇。
突然有人用手覆上他的额头,丞相惊了一惊,刚想睁开眼睛骂是谁狗胆这么大,但他忍住了。丞相摇摇手里的蒲扇,说:“让我猜猜是谁来了,管家,是不是你。”
丞相是故意这样说的,他闭着眼睛大笑,拿蒲扇盖住自己的脸。
额头上的手移开了,然后掀开了蒲扇。丞相听到那人轻轻哼了一声,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对方是怎样的表情。丞相喜欢这样的乐趣,欲擒故纵的样子,丞相乐此不疲。
“头不烫了,你的病快好了吧?”丞相听到他这样说,还顺便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丞相悠悠哉哉地摇着蒲葵扇子,凉风一阵一阵地拂过他的双颊。丞相躺着一动不动,抬起手臂遮住窗户里漏进来的阳光,半睁开眼睛,看着垂挂的竹帘。
丞相轻轻巧巧地浅笑,拿扇子去拍拍将军,说:“早就好了,我只是不想去上朝。”
将军坐近一点,拿过丞相手里的扇子给两人打扇。他凑近了看丞相的脸色,虽然懒洋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至少眼睛里还是神采奕奕的,将军这下才放心。
丞相看他靠得那么近,眉目分明,他甚至都能看到将军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丞相鬼使神差地抬手按住将军的脖子,让他无法回身。将军被丞相这一下吓住了,他原本还以为丞相要伺机谋杀。
将军定定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进退不是。这时微风吹起帘帐,送来了窗外万里蝉鸣,还有屋檐下风铃的脆响。
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丞相的眼神中其实就包含了千言万语。将军一下子着了迷,心上有什么砰然裂开,再满溢出来。
丞相原本想做一些事,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丞相的情感其实很强烈,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丞相移开视线,眨着眼睛来掩饰慌乱,松开了按住将军的手。
“帮我端一碗冰镇的绿豆沙来。”丞相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颤抖。
“你病都好了,自己去拿嘛。”将军抱怨着,但还是起身去把桌上的绿豆沙端过来,“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坐起来,哪有你这样使唤一个将军的。”
丞相很听话地自个儿从凉椅上坐起来,将军拿软枕给他垫在腰后,把豆沙递给他。丞相刚想抬起手接过,转而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说:“要不将军你喂我怎么样?伺候丞相,可是平常人不敢想的事。”
将军一听这话就不对劲,丞相一肚子坏水,就想着怎么整自己。将军拉下嘴角,把白瓷碗塞到丞相手中,然后靠在椅子上坐好,翘着腿看丞相怎么办。
“相爷自个儿解决吧,本官不是平常人。”将军说,一边给自己打扇子。
丞相耷下眉头,撇撇嘴,还是自己动手了。豆沙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刚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丞相知道将军的心思,将军含蓄腼腆,没自己这么泼辣。将军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做出来的事情还是实诚的。
“前两天皇帝说要去避暑,叫我随行。”丞相吃了一半的豆沙,才说这件事。
将军看丞相额头上在冒汗,还是打着扇子给他扇风了。将军其实早就知道丞相这回要陪皇帝去避暑,他心里不太好过,因为要好久都见不到丞相了。
将军不敢跟丞相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丞相是国家栋梁,知道自己的这些小九九怕不是要炸毛。将军皱着眉摸摸脑袋,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说辞。
丞相一直偷偷地看将军的脸色,他看到将军面露为难,悄悄笑了一下,又恢复原本处变不惊的神色了。丞相心里也不高兴,去一趟避暑起码要一个月,让他一个月见不到将军,丞相一万分的不乐意。
丞相自己也有些惊奇了,以前自己独来独往,深宅大院孤寂冷清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现在一天没看见将军他就觉得这日子难过。
这是怎样的情感?丞相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军这样的栋梁,有不俗的相貌和卓越的才华,确实是美人。
将军一直在沉默,丞相的豆沙突然吃不下了,随手搁在了旁边。丞相打起帘子去看外面郁葱的树木,数树下的鸢尾花开了几朵。丞相想了想,叫将军摊开手掌,他要看看手相。
“你还会看手相?怕不是个半仙?”将军似笑非笑,把手掌摊开来伸到丞相面前。丞相拉过将军的手,仔细地研究起上面的纹路来。
“说起来你都不信,我跟上游那道士学过点玄妙的东西,什么周易啊,八卦啊,星象啊,面相手相啊,我都知道一点呢。”丞相语气轻快,带着点炫耀的神采,霎时生动明媚起来。
“说的头头是道的,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命?”将军问。
“你就是个平常命。”丞相打一下将军的手心,然后把自己的手摊开了,和将军的靠在一起。
“你看。”丞相指指。
“怎么了?”将军凑过去看。
“纹路对上了。”丞相的指尖顺着掌心最深最长的一条线划过,一直到末端。
“那说明什么?难不成我还是你的真命天子?”将军笑他,喜悦开怀。
“嘁,什么真命天子,这是说明你跟着我,必定福寿绵长,万寿无疆!”丞相一哂,握住将军的手掌,转而又和他十指相扣,“像这样。”
将军看着二人的手指交缠,丞相的手纤长漂亮,这样一双手能写斐然的文章,印在书里让世人传唱;还能写成奏折,家国天下,只给皇帝过目。
将军任由他这样握着,指着丞相的鼻子说:“你趁机揩油还理直气壮。”
丞相用鼻尖蹭了一下将军的手指,说:“因为我是丞相,我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将军没脾气了,丞相一生骄傲,像个任性的孩子,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比童子还难伺候。战功赫赫的将军自诩英明神武,在丞相身上从来都是败走麦城。
丞相哈哈笑着松开了手,从凉椅上下来,把衣襟叠进腰带里。他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把那碗没吃完的绿豆沙递给将军,说:“你先吃着,我去换一身衣服,等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什么地方?”将军没接绿豆沙,他觉得丞相就是在整他。
丞相低眉垂目,歪着头理顺自己的头发,说:“去避暑,我藏了很多酒,去喝个痛快。拿着。”丞相催促一下。
将军将信将疑地接过白瓷碗,丞相拉着长长的衣裾,往后堂走去了。
丞相的脚步轻轻快快的,像夏日里的一场雨。将军看看碗里剩下的一半豆沙,笑了笑,拿着匙子慢慢地吃起来。
丞相带将军去他在郊外的别业,他们一人骑一匹马,本来丞相说跟将军一起,但将军以马认生的理由拒绝了丞相。丞相只得喊管家从马厩里挑一匹好马来,最好和将军这一匹血统一样。
丞相在门前下马,府里的仆人们连忙来把马牵走。将军站在门檐下抬头看,他看到墙内参天的古树,还有檐头的牵牛花。丞相拉着他的手臂进门去,跟他说他私藏的窖酒,埋在院子正中的树下,等会儿一起去把它挖出来。
果然,丞相铲起一层厚土,就看到了埋在地下的酒罐子。将军把罐子抱出来,丞相在井中打来了清水,仔细地把罐子上的泥土清洗干净。
“前几天府里来了客人,我也用酒招待了他,说是埋在地下一年的酒,其实就是酒窖里的普通白酒,撒了一把泥土而已。”
丞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他为自己捉弄了梁顾昭一把而感到高兴。
“为什么不用这个酒呢?要是被别人喝出来了,多不好啊。”将军用瓢舀水来洗手,井水清凉,浇在手上很舒服。
丞相抱着酒罐在古树下坐好,说:“我哪舍得啊,我就埋了这一罐,埋了好几年。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喝掉了,亏不亏啊。”
将军把手上的水珠甩干,朝丞相走过去,说:“哪被我喝掉了你就舍得了?”
丞相把泥封揭开,霎时满院都是甘冽的酒香,烟雨暝沙路,花香唤酒醒。将军在丞相对面盘腿坐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
“当然舍得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丞相说。
“哪里不一样?”
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提着罐子给将军斟酒,末了才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嘛,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说,以后再告诉你。”
将军也没多问,端起陶碗细细抿了一口酒,醇香绵长,带着点袅袅的花果香气,仿佛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浴池生花。将军生活在边疆的时候,喝的都是浓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的像抽风箱。
将军忽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就像归田卸甲,把酒话桑麻。他抬头看看高大的古树,似乎是菩提,枝叶蓁蓁的样子,把阳光全部剪成碎片。
丞相坐在他对面,眉目慈悲,将军往后也记得这样的日子,当时年月,不为良人,不为良辰。
丞相说说笑笑,喝醉了就躺在将军的腿上睡觉,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国家栋梁的威仪风度统统不要了。将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顺着丞相的头发,低头看他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像个不愿醒来的梦里人。
将军这时突然想说什么话,但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了。他趁着丞相神思混沌,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丞相闭着眼睛动了动,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尔后又垂下去了。
将军无声地笑,喝一口酒来压住情绪。这算是告别吗?将军想,不算吧,一个月后大家又见面了,中秋节在九月,还早得很。但为什么总觉得,心上生秋呢?
☆、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