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皇帝站在原地没有动,转而勾掉了掌印刚系好的腰带,前襟敞开着,突然抱住了掌印的腰。
“让朕抱一会儿,今晚就这样。”
掌印原本愣了一下,继而笑着摸摸皇帝的头发,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说:“臣,遵旨。”
☆、客行
瞿伏羲扶着柴蒲川在僻静的巷子里坐下来,挨着墙根,旁边开着淡蓝色的飞燕草,蒲川闻到苦苦的香气。
柴蒲川坐下来的时候牵连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一层鲜血又从布衣下渗出来。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把伤口撕裂了,蒲川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手按住大臂上的刀口,血沫子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
瞿伏羲神态焦灼地看着伤口,他只是个小孩子,对这种场面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瞿伏羲小心翼翼地扳开蒲川的手,掀起他划破的衣袖仔细检查伤口。
蒲川头靠在斑驳的石墙上,额上密密的一层汗珠。他喘两口气,说:“把我的袖子撕成一条条的,然后绑在伤口上。”
“把袖子撕烂?你这身衣服价值不菲啊。”伏羲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指蒲川身上的衣物,弹花缂丝的缎面,绣着烟雨游龙。
蒲川摆了摆手,吩咐他:“别扯这些没用的,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回头再买一件就是了。快点,血要止不住了。”
瞿伏羲不再说话,他三两下扯碎了蒲川的衣袖,一条一条的,仔细绑在伤口上。伏羲下手很重,因为蒲川说叫他绑紧一点。蒲川疼得不得了,随手扯下旁边的飞燕草,咬住了,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刚才干嘛非要上去跟别人打?”伏羲问他,带着点嗔怪。
蒲川仰着头看巷子石墙后头露出来的柳树和大叶榆杨,一手取下咬在嘴里的飞燕草,略微喘了两下,才说:“那人是刀法高手啊,遇见高手当然要去切磋一番。更何况,他不是说了吗,上场就有钱拿。”
伏羲一边给布带子打结,一边抬眼看着柴蒲川的侧脸,蒲川半眯着眼睛,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一直划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伏羲垂下眼睫,掩盖住神情,淡淡地说:“有钱就不要命了吗?”
蒲川笑两声,春风拂面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蒲川用另一只手摸摸伏羲的脑袋,说:“我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放心,送死的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我这么年轻,还没活够呢。”
伏羲给蒲川绑好了最后一条布带,殷红的血水已经渗不出来了。伏羲呼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蒲川旁边,和他一起靠着墙壁,看空落的巷子上空,天高云淡。
蒲川换了一个姿势,抬手取下背后的长刀,让后塞到伏羲怀里。他的动作有点粗暴,沉重的长刀忽地砸到伏羲胸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蒲川吃了一惊,连忙问他:“你没事吧?有没有砸坏?”
伏羲把刀抱稳了,抬手揉揉自己的前胸,皱了两下眉头,摆摆手示意他一切安好。
蒲川见没什么大碍,只得靠回去,微微抬起自己的手臂,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袖子被伏羲撕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起来空荡荡的。蒲川有点惋惜了,这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是青城山的道长赠给他的。
伏羲仔细地拿袖子擦拭刀鞘,暗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被阳光一照,似湖面波光粼粼。伏羲看看鹰眼上的琥珀,顿时听到海浪潮生,氤氲迷离。
伏羲连忙挪开刀柄,使劲地甩甩头,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再看去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柴蒲川注意到了伏羲的异样,问他:“又看到幻象了?”
伏羲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说:“不是幻象,很真实,就像我去过那里。”
“你看到了什么?能仔细地讲来听听吗?”
伏羲回想了一下,说:“我看到蓝色的海洋,海面上笼罩着大雾。海浪拍打着沙滩。我还看到黑色的岩石,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我听到风声,海潮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我无法辨别。”
蒲川静静地听他说完,屈起一条腿,问:“你去看过大海吗?我没有。”
“我从小生活在洛阳,未曾见过大海。”伏羲回答他。
“那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去过那地方?”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从心底涌上来的感觉,有点悲伤,又有点孤独。”
蒲川缄默不语,他在努力感受伏羲所描述的那种情感,但无济于事。他问伏羲:“你说你还听到别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
伏羲胡乱揉揉自己的头发,说:“听不出来,好像是什么人在说话,又像是从天上传来……我听不出来。”
蒲川搂搂他的肩膀,说:“没事,以后会知道的。想去看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正好我也从来没见过。”
“那要往哪里走?”
蒲川想了想,目光拉长一点,说:“丞相不是叫我们去找广陵王吗?我们往东南走,听说江南是水乡,出去就是海,商旅来来往往,舳舻千里。”
伏羲在蒲川的描述中想象出一个拥有十万烟火的江南,芦叶蓬舟,桥边红药。
他未曾去过这么遥远的地方,对一切都新鲜惊奇。
“找广陵王有什么用?他能帮到你什么?”伏羲问。
蒲川折一朵飞燕草的蓝色花穗绕在手指上把玩,说:“我也不知道,既然丞相叫我去,可能还真有不一般的用意吧。”
“那你还去洛阳吗?”
“突然不想去了,跟着人学功夫没什么意思。我们去游历天下,一边再提升功力,照样也能成为宗师,就像上游道长一样。”蒲川掂掂手里的花。
“上游道长?”伏羲问,他把长刀背在自己身上。
“对啊,青城山的道士,道号上游。他教我太极,还有奇行之术。”
“青城山,没去过。”
“没事啊。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光,总有一天我们能走遍整个华夏。”蒲川说,他有一腔的豪情,少年意气,秋风走马,“如果你一直都跟着我的话。”
伏羲看看他,说:“假如哪天我不跟你了呢?”
“那时候我也老啦,走不动了,拿点积蓄买一个小院子,种上桃花桂花,整天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想自己年轻时的辉煌。”蒲川笑着说,他的目光遥遥的,连柳树都变得飘渺起来。
伏羲没说话,他抱着膝盖,在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坐了一会儿,蒲川感觉不到痛了,才拍拍伏羲的肩膀,说:“起来了,我们继续赶路吧。别坐在这里,等会有人来看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乞丐呢。”
蒲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腰带,他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好,眉目朗照的样子,确实很有江湖悠远的气质。
伏羲听他的话,拍拍尘土站起来,蒲川走出了几步,伏羲连忙追上去,蒲川顺手把飞燕草的花别在伏羲的发髻上。
他们一高一矮,慢慢地走出巷子去。
江南的九月,雨水充沛,尽管江淮七八月的高温已经让河水下降了几米。河边柳树上传来聒噪的蝉声,即使在雨水里,依旧远近可闻。
广陵王骑着马,经过山下茂盛的竹林,沿着曲折的山路,往群山深处去。雨水沙沙地打在竹叶上,漫山遍野都是泠泠的天籁。
群山和缓地起伏,林木莽莽苍苍,铅灰色的天空压下来,更显得山野浓墨重彩。
王爷头上戴着斗笠,骑着通体雪白的良马,绕过古寺和山间的湖泊。道路两旁长满了斑斓的野花,有行人经过,停下来折花时雨水淋湿了绸缎。王爷未曾停留,打马急行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藤蔓丛生的石缝前停下。
王爷撩开垂挂的藤条,伸手摸到石壁上突起的石块,他用了很多种手法,最后再把石块往里一推,听到一声响亮的扣合声。
王爷退开两步,手中牵着白马的缰绳,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转瞬间,低沉的轰隆声像雷霆滚滚而来,石缝两边的斜坡平滑地陷落,渐渐地,一道隐蔽的石门轰然洞开,里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明黄的蜡烛。
王爷牵着白马走进去,石门一下子降下了,阻隔了外面满世界的雨声,忽然沉寂下来。原本陷落的斜坡又重新归位,一切恢复原样,树木郁葱,藤蔓攀援。
不知在这样狭窄幽深的甬道中走了多久,王爷才走到了豁然开朗的地方。他把马拴在石柱上,按下石门的开关,跨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中。王爷不甚惊奇,因为他来过这里无数次,而这,也是他一手的杰作。
旁边有人急匆匆地迎上来,哈腰赔笑,说:“王爷,您怎么突然来了?”
“本王一时兴起,就想来四处转转,顺便看看你们,是不是在偷懒。”王爷掖着袖子,环顾一下四周,他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炉,工匠们挥舞锤子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像是乌黑的木炭。
这里充斥着各种声音,锤子重重敲击铁块的声音、工匠们齐声吆喝的声音、火炉里火焰燃烧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不停地上升着,一直到最顶上。
“王爷,我们哪敢偷懒啊。你看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怕是没有谁能比这更勤劳了。”那人虾着腰,给王爷指指点点。
王爷没理他,自顾自在人群中穿行,他看到烧红的铁块,淬了水,哧啦冒起一团白烟。他看到工匠们身上结实的肌肉,被火光映成古铜色。
王爷走到旁边去看,看到一排排竖立的兵器,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通体乌黑的兵器闪着微弱的寒芒。他独自站在一排排林立的兵器前,他长久地望着,目光沉沉的,不知远到了哪里。
兵器们都默默地立在黑暗里,像是黎明前的武士,千军万马,踏过冰封的河流而来。
“沧海波涛兮,自横流。铁马金戈兮,难淹留。金樽美酒兮,解恩仇。”
突然有这样的号子从地底下传来,王爷知道那是士兵在下层操练。王爷闭上眼睛,聆听铿锵的口号,心想,力拔山兮……振国魂!
☆、景明
管家正坐在花匠的屋子门前纳凉,花匠的小屋修得很雅致,古朴的木头门楣上缠绕着牵牛和紫藤。
院子两边摆着高高低低的花盆,近处是芍药牡丹,远处是木槿桔梗。两棵栀子树下放着青花瓷缸,缸里栽着睡莲,水下有两尾火红的锦鲤。
管家躺在藤椅上,一摇一摇地,看着天上刚升起的星星。花匠从屋里出来,把四盏灯笼系上树枝,让院子变得亮堂起来。
院子中央的小火炉上搁着茶壶,水声沸沸的,一股茶香混着木柴燃烧的气息蜿蜒而上。
童子搬着小板凳坐在火炉旁扇风,火光照着他的小脸,被腾起来的烟气呛了一下。
管家不想烟熏火燎,于是就叫童子帮他煮茶。管家一边给童子讲故事,讲《山海经》,管家读的书多,三言两语里描绘出一个洪荒的上古。
花匠把童子抱开,接过蒲扇坐下来看茶水煮开了没有。
童子开心地蹦跳起来,坐上管家的凉椅,一边甩着腿,一边仔细地听管家讲故事。童子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月。
忽然有鸽子扑楞着翅膀飞下来,管家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倏尔睁开了。他坐起身,让鸽子停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管家从鸽子腿上取出字条,展开来看了,微微笑了一下,把纸条塞进了炭火里。花匠给管家端一碗茶来,问他:“什么事?”
管家顺顺鸽子的羽毛,把它放在地面上,任它四处啄食去了。管家笑意盈盈地看花匠的眼睛,说:“没什么事,该完成的都完成了。”
花匠没多问,他到不是那种爱管事的人。花匠回身招呼童子过来坐下,三人围坐着石桌,语笑融融。
花匠把刚才清洗干净的丁香花瓣一片片洒进茶碗里,再辅以姜糖,管家看得颇有乐趣。
管家时不时拿花匠打趣逗笑,花匠不太会说话,嘴皮子功夫比不过管家。花匠只是摸着头发笑笑,偶尔挠挠童子的痒痒,逗得他咯咯笑。
“别老是欺负人家年纪小,这个小娃娃,可记仇呢。”管家说。
“没有看出来欸,你看他长得这么可爱,甚是讨喜。”花匠和童子打闹,笑成一团,惊起了地上那只啄食的鸽子。
“看看你们,把鸽子都给吓跑了。”管家嫌弃了一声,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花匠的煮茶古法手艺不错,浓浓一阵丁香花的香味,还有生姜火辣的气息。
管家看着面前不消停的一大一小两人,在庭院的繁花和灯笼下,漫生出整个人间的烟火味。管家用诙谐泼辣的语言与他们玩笑,偌大的丞相府里,竟寂静如桃花源。
四天前。
管家提着一串钥匙在甬道中穿行,他走得很快,兜帽盖住了半张脸。甬道里点着火烛,忽明忽暗,管家的影子也摇摇晃晃。
复行了数十步,管家看到红棕色的雕花木门,光线暗,看不清门上的图案。管家轻车熟路地挑出钥匙打开锁,进去之后面前又是一扇木门,两边高擎着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