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丞相睡下去就没有醒来,将军暗自嘲笑他酒量不行还使劲喝,二话不说背起丞相就往外头走。
将军把丞相安稳地放进马车里,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他怕下人们照顾不周,特意嘱咐驾车慢一点。
车夫弯着腰说:“多谢将爷,将爷洪福齐天。”
将军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拢着鹤氅站在灯笼下,目送马车驶进浓浓的黑暗中。
将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可以就寝了。
☆、知己
丞相第二天醒过来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自家的床上的,他睡到日上三竿,那天不是该上朝的日子,是丞相难得的休息日。
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拿手枕着头,独自看窗外的蓝天。
这是个好日子,该出去走走。丞相心里想,但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公务太累,丞相实在不想动。
眼看要到中午,丞相这才想起来昨天要将军府的厨娘做了三盘凉糕,他惊坐而起,这个天气,凉糕放在外面都要放坏了。下面那帮仆役,到底知不道凉糕要冰镇?那个管家看起来就相当不靠谱!
丞相匆匆穿戴整齐,就在他侧着身子照自己的后背时,屏风外婢女进来布早膳。
丞相快步走出去,白瓷盘子上乘着晶莹的凉糕,顶上淋着浓稠的红糖,还洒了风干的玫瑰花,旁边点缀着酒酿。
丞相伸手去摸摸盘子,发现带着冰凉的寒意,他这才放下心。丞相的心情莫名变得舒畅起来,昨天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边吃着早膳,一边与管家闲聊。丞相问起昨晚的事,管家把将军的行为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丞相打心底感谢将军。
丞相这时开始仔细地回想将军的容貌,尔后又联想到国家北方的苍穹和雪山,将军的眉眼很鲜明,丞相昨天多看了几眼,竟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丞相之前还是见过少年将军的,那次将军和他老爹被请进大理寺的监狱,丞相路过时看了一眼,觉得将军长得很可爱,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
“将军姓翁,叫什么名字?”丞相吃一口凉糕,混着玫瑰花瓣。
“回相爷,将军姓翁,名渭侨,字崖旗。”管家如实回答。
崖旗,丞相一下子想到海浪拍打山崖,顶上插着黑色的旗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确实像个心怀天下的男子,一个名字里就有山有水。
吃过早膳,丞相便无所事事起来,望着天空发一会儿呆,是他常做的事。
丞相突然想起前几天收拾衣柜,扔掉了很多他不喜欢的衣服,叫人打包了,拿去存起来,日后国家天灾人祸,就拿去赈灾。
该去添置几件新衣了,夏天马上就要来临,不能让其他人抢了风头。
丞相喜欢穿时鲜的新衣服,所以时常会光顾城中的布坊。每年新出的式样和花色,除了皇家,总要拨出几匹往丞相家里送去。
帝都一年四季都熙熙攘攘热闹繁华,丞相第一次来帝都的时候是来参加殿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丞相那时候才十九岁,是新科状元郎。
丞相没有佩戴玉钩爵牟,只在腰间挂着香囊和珠珰。丞相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帝都最大的一间布铺,三进的厅堂里,客人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风尚和潮流。
管家给掌柜递去玉牌,帝都姓晏的没有几家,掌柜迎来送往,眼力早练成了。
胖胖的掌柜给丞相介绍店里刚刚进来的布料,一样一样指给丞相过目。
丞相看中了一匹布,缂丝弹墨的工艺,花纹勾着金线,是难得的上品。
掌柜说:“丞相好眼力,今年就产了十匹,花色各不相同。”
丞相挑了一匹湛蓝的,上头是孔雀牡丹,牡丹花艳艳的,像要从布上开出来。
掌柜把丞相请进内堂,老板娘来给丞相测量肩背的尺寸,丞相转过身,看到有人拿着一匹绯红的布在镜子前比划,原来是将军。
能在这里碰到将军,丞相心里还是有点惊奇的,将军手里那匹布,与自己看上的那匹,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和花纹不同。
将军照了很久的镜子,才对小工说要怎么做衣服,他在自己的腰上比划,大概就是说要做腰带和前后裾。
将军是真的很年轻,但将军从来不是纨绔,将军从小就挑起了半个家国,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渡临洮。
丞相觉得将军看上去和几年前一样可爱,丞相心软慈悲,说不定还会救他第二次。
将军在镜子里看到了丞相,他转过头对着丞相笑,远远地就朝他拱手招呼。大家都是大官,将军刚刚上任,多跟丞相打打招呼,以后说话也方便。
丞相觉得将军笑起来真善良,没有那么强势,于是他顿时轻松起来。
丞相同样笑着回礼,走上前去与将军交谈,将军虽然年轻,但丝毫不腼腆,毕竟他从战场上走下来,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丞相说:“将军你手里的布料是今年的新款。”
将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说:“我不知道欸,但这价钱确实蛮贵的。”
丞相给将军说做出来的衣服要怎样配颜色才好看,将军很认真地听,听到后来就让小工给他量了全身的尺寸,将那一整块布都做了衣衫。
丞相心里为自己的口才得意,布坊是他的产业,自然希望销量能更高一点。其实将军也不差那一匹布的钱,将军出身名门,济南翁氏家大业大。
将军和丞相一同到街上去闲逛,丞相今天难得放下公务,心情格外的明媚。
将军与丞相相谈甚欢,一路上都在打趣逗笑。阳光照进大街小巷、酒肆青楼,人群涌动如滔滔河流。
丞相给将军讲帝都发生的事,讲三里头的小瘦子偷了隔壁寡妇的瓜被骂了一条街;讲衙门去收一家小酒馆的地,那老板死活也不干;讲自己当年考科举的经历,想起来就很搞笑。
将军常年在边疆,不知道帝都在平日里是怎样的情形,如今看到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没有北方的秋风入关,边月满山,但各自有各自的姿态。
其实将军吹得一手芦笛,那是边塞最能寄托情感的乐器,到了每年中秋,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他们走到运河边,喊船家来渡。
“将军,皇帝准了你多久的假?”丞相问,他在剥荔枝,船上的荔枝来自泸州,有一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
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妃子笑了,但荔枝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将军说:“中秋过后就回去了。”他偏头去看湖水,桥上有穿着绣花衣裙的姑娘。
丞相算了算,大概还有四个月。皇帝这次开恩让他待在京城这么久,多半是看他要为老爹戴孝的份上。过了中秋再走,好歹也有个团圆的日子在。
丞相把剥好的荔枝放在盘子上,推到将军面前,叫他不要客气。丞相是精细人,连荔枝都剥得一丝不苟。
将军不好推辞,含了一颗荔枝在嘴里,甜滋滋的汁水像麦芽糖。
“相爷,前几日多谢您的举荐,您的管家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可是照答不误。”将军说。
“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丞相抬手挥一挥,表示他并不在意。
“那相爷还要不要吃凉糕?回头让府中的厨子做一些来送去。”
将军原本以为丞相要推辞,但听见他说:“多谢将军美意,本官就不推辞了。”
将军惊奇地抬头看丞相一眼,大概不知道丞相竟会如此欣然接受。
说到最后,丞相才不好意思地说:“昨晚给将军添麻烦了。”
将军微微笑:“无妨,早前听说丞相风华无双,就是有点糊涂健忘。”
“风华无双不敢当,糊涂健忘倒还是真的。”丞相一点不生气,“不过将军,本官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记住了你的名字。”
将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不点破,明里暗里地遮掩着。
“将军,北方的异族,您看,收拾的怎么样了?”丞相闲闲地问起来,要知道,他之前糊里糊涂过日子,可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事。
将军听他这么一问,转过眼睛来看他,没说话。
丞相不慌不忙地与将军对视,笑意盎然:“怎么,本官问起这个,有什么不对吗?”
将军慌忙收起目光,盯着丞相的眼睛看,会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当然不是,相爷。异族翻不起什么大浪,再不济,我们北方不是还有神仙嘛。”
丞相只是笑,随手掂起一旁的酒杯,晃荡着,说:“什么神仙,不过是话本子里杜撰的罢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相爷,咱们国家奇人异士多不胜数,保不准,就是真的呢。”
“将军说的玄乎其乎,本官倒还放心了。那都按将军说的,如此甚好。”
“甚好。”将军接了一句,带着点惆怅的叹息。
“以后边疆的大事,还要将军多多担待了。”丞相靠在椅子中,凭着画船晃晃悠悠。
将军垂眸笑出声来,丞相看不到他的目光,也看不清将军脸上的神情。
“那如此说来,还要相爷在朝堂上多帮衬一下了。”将军把果盘推到丞相面前。
丞相眯着眼睛看外头的景色,他在想一些其他的事,烟光暖照,神思飘渺。
他沉默了一阵,才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将军的眼睛,说:“当然了,本官会对你很好的。将军,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来日,前途无量。”
“这话我听很多人说过,我爹,我祖父,都说我少年英才。”将军看一眼丞相的脸,“可是,并不见得。我爹已经死了,异族还没有平定。”
丞相笑着按下他的话头,说:“伤心事莫要再提。将军主外,本官主内,我们还有年轻的皇帝,这么一来,必定是国泰民安。”
将军不太敢看丞相的眼睛,丞相的眼睛深得像一潭湖水,里面藏着无数种情绪。
丞相遥遥地望向湖上的白鹭,把玩着腰上翠绿的玉佩,自言自语着:“国泰民安。”
四个字被他咂摸着,唇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深深的,能把万物卷进去。
☆、皇帝
丞相下朝之后照例去值班,这是他每天的公务。
今天又是繁忙的一天,底下那帮臣子每天都有琐事要禀报。还有一群闲不住的言官,就是喜欢四处抨击别人,丞相也未能幸免。
上朝的时候,丞相再次成了言官的靶子,文化人说话就是有水平,平常人都听不出来他是在骂你。
丞相位高权重,年轻有为,难免有人会看不过去,时常对着他酸酸地发牢骚,丞相一一接受。
言官又拿举荐将军来说事,控诉丞相那天在将军家逗留过久,二人关系微妙。
丞相抱着玉圭说:“那天多喝了点酒,晚些才回去,并没有过夜。”
言官又说:“丞相公私不分,勾结边将,图谋不轨。”
丞相说:“那天的宴会你也去了,与将军相谈甚欢。”
随后丞相一一列举了言官当天与将军交谈时说过的话,虽说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言官还是惊了一惊。
按说,丞相这个时候应该编出一套叛家叛国的言论来,然后硬往他身上扣,这样牢狱之灾就不可避免了。
虽说言官是出了名的怼天怼地不怕死,一身骨气像铁打的松柏,但对坐牢这种事还是要慎重。万一一个不愉快,就进了诏狱,说不定也要像前辈一样,用瓦片刮自己腿上的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