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可是我不是凤凰。”
“你当然不是凤凰,你是本官的人。本官今年二十七岁了,能遇上你,不算晚。”
他们都笑起来,长风过境,相见恨晚。
那天是八月初三,战后的第一个日暮,饶是丞相忘性大,他也记得很清楚。人间多好,山河荣阔,锦绣逶迤,他们都是国家栋梁,巍巍如明光。
大夫端着糖糕盘子走进屋里来,他竟然没敲门。
丞相把手放开,将军一下子抽回手,端起药碗要喂到丞相嘴边。
这些都被大夫看在眼里,别看他年过花甲了,眼力倒还日比一日精进。大夫连忙低眉垂目,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走过去把盘子放在一边。
“怎么去了这么久?先生都等急了。”将军责备他一句。
大夫在走神,脸色有点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大夫才一下子惊醒过来,退后一步说:“回将军,老夫去药房,听小厮们议论了几句,故来迟了。”
“议论了什么?”将军喂丞相一口药,掂起一颗姜丝饴糖给他,“边疆的就这个糖,先生不要嫌弃。”
大夫抬起头看他们两人一眼,眼神左右游移一下,才说:“尽是些闲言碎语,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你还听了这么久,可是没把先生放在心上?”将军说,“先生是帝都来的贵人,是我们的救星,你们上上下下都要好生伺候着。若是让本官听到有人在背后编排不是,仔细你们的皮!”
大夫哆嗦一下,颤颤地回一句:“将军教训的是,老夫先行告退。”
“欸,等等,你还没有给先生看看伤口呢。”将军好心提醒他一句。
“有劳大夫费心了,”丞相插一句,“我看我恢复得挺好的,不用看了吧,用个三五日,它自己就好了。”
将军按按他的肩膀,说:“不行,得让大夫检查一下,万一没保养好,以后要落下疤痕。”
没等丞相答话,将军立刻转向大夫,说:“先生不喜外人近身,本官来帮他把绷带拆除,你就隔三步看着就好。”
将军难得一回这么强势,丞相当初真的看走了眼,原本以为会被自己压得死死的,现在看来,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老大夫战战兢兢地检查完,嘱咐了几句,才诺诺退下。将军拢着袍子站在一旁看着,时而举起烛台帮大夫照亮。
大夫出门去看着天空舒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努力平复下内心的汹涌情绪,才甩着袖子下了楼去。
其实呢,老大夫是在灶间听到打扇的小厮在议论,议论的就是这位将军和神明福星一般突然降临的“先生”。
一个说:“这位先生真硬气,没说一个累字,硬是把我们将军从城中背到了大营里。刮骨疗伤的时候没喊一声痛,当真是个活关公!”
另一个说:“您还别说,这位先生大有来头。前几年我在帝都做布匹生意,东家喊我运几匹料子到丞相府里去。你猜怎么着?这位先生,跟当今的丞相,可有九分相似!”
“这么神妙?会不会这位就是丞相?”
“你傻啊,丞相是多尊贵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跑这蛮荒之地来干什么?再说了,我看那丞相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哪来这么多高深的功夫。”
“那你说,这位先生如何有来头?”
“嘿嘿,你小子就不知道了吧?看到先生那一手火焰化形的功夫没?那可是青城山道士的独门绝技,秘不外传。你说,这样一位先生,哪来的独门绝技?”
“果然是不得了,青城道士,在江湖上颇有分量。”
“这话倒是不错,不过我听说,火焰化形这功夫,有个道长最拿手,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上游吧?那个道长,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了,求你们原地结婚吧。
☆、遭遇
蒲川背着伏羲在山路上走,方才下山的时候,伏羲没看清路,脚下一滑就扭伤了脚踝。蒲川简单给他查看一下,背起他继续在林子里穿行。
一路上且歌且行,他们已经进入了江苏的地界,再往南走五十里,就是江阴了。
此时月上中天,清辉朗照。南方的山野清俊秀气,山涧中的泉水在寂静中潺潺流动,泉水旁的石头上长满青苔,浆果点缀在灌木丛中。
“师父,我们还要走多久啊?”伏羲趴在蒲川的背上,环住他的肩膀。
蒲川停下来,往前面望望,说:“不知道,也许下了山就好了,山下肯定有人家。”
“可是我好困,想睡觉了。”伏羲小声说,“师父您不累吗?”
“不累,伏羲你不能睡觉,你要陪我讲话。”蒲川笑着说。
伏羲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晶亮亮的,他抱紧了点,在蒲川的脖子上蹭了蹭,嘟囔了两句,睡意朦胧的,蒲川也没有听清。
“好吧好吧,你先睡吧,等会儿我下山了,再去找一家客栈。”蒲川用脸颊蹭蹭伏羲的脑袋,“做个好梦,最好梦到我。”
“才不会梦到你咧……”伏羲听他这话,闭着眼睛喃喃了一句,趴在蒲川的肩上很快就睡着了。
蒲川看他沉沉地睡着,呼吸声匀称安详。山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夜来香的香气在他鼻尖徘徊,山泉叮咚,古意盎然。
蒲川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青苔潮湿,很容易就会滑一跤。他背上还背着一位小祖宗,可不能打扰了他的梦境。
慢慢地,蒲川就穿过了大半个森林,走下来,走到半山腰的栈道上。
“祖宗,我走到栈道上了。”蒲川小声地在伏羲耳边说,轻轻晃了晃他。
伏羲没有醒来,他睡得很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
蒲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到了哪个时辰,然后沿着栈道继续往前走。前前后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周围和缓的山脉此起彼伏。
突然,当蒲川走到一个垭口时,他听到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好像是一队人马,奔驰而来的样子,连栈道都在脚下微微颤抖。
蒲川觉得不对劲,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在栈道上跑马,怕不会是夜行大盗,专门抢劫过路的旅人。
他看准旁边山崖的石缝间有一条挺阔的缝隙,闪身进去,把自己掩映在错杂的藤蔓之间。他稳稳地背着伏羲,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屏息凝神了一会儿,蒲川从石缝中看到果然有大队的人马奔腾而过,他们的队伍整整齐齐,马匹训练有素。
蒲川定睛看去,这不是普通人家的马,这些马身上都披挂着玄黑的铠甲,骑在他们身上的人,也人人带着头盔,帽缨在夜风中飞扬。
军队!蒲川脑子里立刻蹦出了这个词。
这样整齐的队伍和精良的马匹,只有军队才会有这样的气势。蒲川的心脏紧了一紧,好像突然被利爪捏住,动弹不得。
蒲川用藤蔓遮住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他悄悄地数着马匹的数量,十、二十、三十……
突然队伍的末尾有个士兵转过头来朝石缝里看,蒲川大吃一惊,连忙悄声转过,把自己完全隐藏进黑暗里。
那士兵没什么动作,转过头去跟着队伍一起往前方奔去,马蹄声隆隆似雷声,但蒲川背上的伏羲仍然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祖宗睡得可真死。蒲川心里想,像他这么没心没肺地睡着,出来走江湖怕是半天就没了命。
蒲川拿脸颊蹭蹭伏羲软绵的头发,轻轻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藏身的石缝。
得找个地方过夜,这山里大有古怪。普普通通的地方,怎么半夜还有军队在来往。据蒲川所知,国家的军队驻扎在北疆、南蛮、东海和西域。
这地方离东海还远着呢,不可能会是东海总兵的队伍。
蒲川心里暗暗想着,这是何方神圣,得探出一个究竟来。
寻寻觅觅走了半宿,蒲川仍没有看到山下何处有人家。从半山腰上看去,山的低洼处平平坦坦的,居然也没有房屋。
蒲川心里纳闷了,这么好的地方竟会没有人在此定居?这多好的土地啊,谷子种下去肯定是年年丰收。
月亮西斜了,挨着山头,明晃晃的,一只夜枭从月面飞过,厉声长啸。
蒲川被这声鸟啸吓着了,他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到一只大鸟飞扑而下,堪堪从他头顶掠过去,掉落了几根羽毛。
蓦地,山间的低洼处竟亮起了灯火,起先是一团,然后接二连三地,全部都亮起来了。这时一朵浮云正好飘过,清朗的月光一下子暗沉下来。
渐渐地,整个低地四周都被围上了一圈火光,火堆腾起细细碎碎的火星,飘扬起来像是夏季满天的星辰。
像听到了什么命令似的,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升起来。而那只夜枭一直在蒲川头顶徘徊,时不时冲下来,拼命拍打着翅膀,朝他们怪叫。
蒲川被搞得有点烦了,像横劈一刀把鸟砍下来,后来却发现这鸟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只是在驱赶他们离开。
怪鸟。蒲川心里说。他按下自己拔刀的冲动,施用奇行之术,三两下消失在丛林中,把那只大鸟甩在身后。
蒲川在山上找到一处干燥的山洞,进去检查了一下,没看到有什么毒蛇猛兽,洞内干净温暖,有人生火的痕迹,不过已经只剩下很少一点残留了。
估计是猎户和樵夫挖的山洞,作歇脚喝茶之用。壁上还挂着篓子和水壶,角落里叠放着一张兽皮。
这是山里人的习俗,山洞是公用,路过的人可以在里面休息,把自己身上吃不完的食物留一点下来,供下一位客人享用。
蒲川小心地把伏羲从身上放下来,卸下伏羲背后绑着的长刀,把厚实的兽皮毯子铺开了,让伏羲睡在上面,给他盖上一件披风。
蒲川抱着长刀在洞口坐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没有危险了,才蒙上脸面,准备夜行而去。
他正准备要走,脚下却顿了顿。蒲川看看手中的长刀,又回头看看睡着了的伏羲,他犹豫了一下,折回去把长刀塞进伏羲的怀里。
蒲川抽了两把短刀绑在腰上,腾身跃出洞穴,消失在夜色里。
当蒲川折回到方才的低洼处,他看到火光明亮,人影晃动,战马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山崖上,乌黑得像烧焦的木炭。
山体微微震动,小石块从斜坡上滚下来,伏羲俯身隐藏在高处,在那里他可以看到整个低地的全貌。
骤然,四面的山体都从中间裂开,隐藏其中的巨大石门缓缓上升,月光渐渐照进石门背后幽深的甬道中。
蒲川睁大了眼睛,他看到石门背后的甬道中,静静地站着黑压压一片军队!
他们坐在全副武装的战马上,手中握着黑金长矛,长毛的末端聚拢着寒光。玄黑描金的战甲穿在他们身上,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紧接着,等石门完全打开,那些士兵就列着方阵从里头出来,四面八方涌向低洼地带的中央,那里点着巨大的篝火,火星漫卷。
这时,忽然有人骑马从蒲川眼下的栈道上飞奔而下,速度太快,蒲川没看清他的脸面,那人已经像夜里一阵风一样冲下了山崖。
那人骑着马从一条小道跑进黑色的军队中。见到他来,那些正在列队的方阵立刻站住了脚步,手中的兵器哗啦啦响动,尔后静静地等着那人行至正中央。
蒲川感觉出这个人的不寻常,但他在火光掩映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蒲川左右查看一下,决定再往下走一点,离他们更近一些。
蒲川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场内发生的一切。
军队围着篝火站定,整齐划一地,组成一个八卦阵的样子。巨大的火堆旁有一人骑马徘徊,他穿着风袍,戴着兜帽,脸上竟是一副青铜面具!
蒲川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阴影太重,他无法完全看清,只不过那人身上不俗的气度,倒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将士们。”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透过青铜传来,听起来沉重闷气,“难得一回操练,可不要掉以轻心。很快,你们就将登上战场,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那人调转马头一声令下,军队很快就散开,夜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那人的风袍猎猎作响,一下子揭掉了他的兜帽。
青铜面具古朴雅致,倒没有想象的那么骇人,倒还露出点盎然的鲜活。蒲川定定看着,那人的侧影颀长优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雅气。
鬼神神差的,蒲川又往下挪了几步。他试图再靠近一些,尽管非常危险,场上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和锋利的兵器,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交代在这。
突然,他踏中一块松垮的石头,蒲川连忙收回脚,眼睁睁看着那石头滚落下去,推动越来越多的石块,一股脑儿全落进沟渠中,弄起不小的声响。
该死,出师不利!蒲川心里暗暗骂一声。他抬头往篝火看去,却见骑马那人正转头往他这边看,青铜面具冷硬漠然。
蓦地,头顶传来一声鸟啸,方才那只夜枭俯冲下来,伸出利爪,直直地往蒲川头上抓去。蒲川灵巧地躲开了,他在荒草中矮身穿行,像夜狐。
戴着面具的男子定定地往那边看去,在他的视野里,荒草晃荡,其中有个影子在移动,时隐时现的,灵巧得像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