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丞相看她一眼,抱起童子往内堂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童子说:“今天相爷给你洗个澡吧,被雨淋湿了,不洗澡会受冻的。”
丞相脱了外头的衣裳,穿一件月白的中衣,撩着袖子给童子洗澡。他浇水来淋童子的背,水汽蒸腾起来,满屋子都是皂角的香气。
“相爷相爷,为什么你们都要给我的头发染颜色?”童子不哭了,但他的眼眶依旧红红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
“你们?”
“对呀,我的爹爹也一直给我染头发。”
丞相给他打胰子,笑着说:“因为你的头发颜色太特别了,会被别人当成小妖怪的。”
“那为什么我的头发会是白色的呢?”童子揉揉自己的头顶,上面的染料已经彻底洗干净了,露出他一头白金色的头发来。
屋子里烛火暖暖地照着,屋外雨声潺潺。婢女在香炉里点了檀香,闻上一闻,满身的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安宁得仿佛傍晚里的血腥杀伐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丞相舀起一瓢热水,慢慢从头顶给童子浇下,一边说:“因为长宁很特别呀,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异于常人,比如天上打雷啦,地上冒红光啦,眉毛后面突然长了个瘤子啦,这些人,最后都能大有所成。”
“那我也能大有所成吗?”
“可以啊,你好好跟着我读书,来日,一定能金榜题目。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像我当年啊,也是状元郎。”
丞相说话像是在吟诗,偶尔带着叹息,抑扬顿挫的,声韵悠长。
童子没说话了,他低着头,拍打着水花,把热气挥散的到处都是,瓶中一枝栀子花也沾满了水珠。
半夜,等童子在怀中睡着之后,丞相才掀开被褥从榻上下来。外面雨声小了,看起来,要下到明天早上才能停。
他披上干燥的披风,走到外间去,厅堂里还燃着几根蜡烛,门窗都还半开着。
丞相在圈椅里坐下,双手撑着眉心,闭着眼睛,眉峰都蹙在了一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满腹的焦虑和愁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平时威风八面藏山不露水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悄悄地叹气。
花匠抱着鲜花篮子从外面走进来,抖落了伞上的雨水,开着嗓门儿问:“相爷您还没歇息啊?都快半夜了。”
丞相瞪他一眼:“小声点,童子睡着了。”
花匠连忙噤声,轻轻巧巧地把鲜花插进珐琅瓶子里。那是他下午从集市上买来的,方才被丢在回廊里,现在一朵一朵收好了,给房间里换上。
“相爷,今天那群人为什么来我们府上?他们好像是来抓管家和童子的。”
丞相皱着眉,双手撑着膝盖:“皇帝派来的锦衣卫,估计是宫里出了事,想从我府里拿人,来要挟我。”
花匠不太懂朝堂上的事,他没说话,在丞相旁边坐下来,烦躁地耙了耙自己的头发。
“但是,我在那个锦衣卫身上闻到了安息香的味道。”丞相说,目光幽沉。
“安息香?”花匠一时摸不着头脑。
“对,很多年前的事了。”丞相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被人刺杀过,那人身上,就是这种香味。”
☆、季松
濮季松作为皇帝钦点的监军,是不太称职的。濮季松到任第一天的晚上,就叫将军把全军召集起来,他挨个挨个看了,尔后扬长而去。
士兵们都摸不着头脑,将军面上倒是平平常常的,轻飘飘说了句解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监军方才是何意?”将军在回廊处碰见监军,停下来问他一句。
监军坐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灯笼,悠悠哉哉吸了一口烟,才说:“新官上任,自然是要看看军队的仪容怎么样。听说将军神勇无敌,今日一见,倒是实至名归。”
这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将军也没跟他多废话,他按着腰间的长刀,带着几个下属,准备去旷野中巡视。
监军慢悠悠地吸着烟,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句:“将军今天问监军视察军队是什么意思,回去要在簿子上写一笔。”
话说完,烟枪里的烟也散尽了。监军恼丧的看一眼,在栏杆上敲了敲,方才发觉是里头的香料燃尽了。
监军拉上自己孔雀尾羽织成的袍子,一路上问了几个哨兵,方才摸到了药房的位置。天色暗了,药房前头挂了几盏灯笼,门扉半掩着,几个小厮进进出出。
监军摆出架子来,扶着腰走进去,就像是皇帝微服私访一样,颇为气势。
“嗬呀,这里头好生热闹。”监军左右望一望,感叹了一句。
药房里头灯火通明,成十上百的高大柜子整齐地摆放着,年轻年老的大夫们踩在梯子上抓药,再一层层传到那边的称药处,包好了,一叠一叠垒起来。
监军大人大驾光临,众人自然是不敢怠慢,来往的佣人们都要停下脚步来行礼。偶尔几眼扫过监军身上富丽璀璨的孔雀袍子,眼里有些许惊艳。
很快,老大夫便迎上来,他是这里的总管,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监军大人突然造访,可有要事?”老大夫仙风道骨的,拱手抬袖都是不俗的气度。
监军转了个身子,敞花大袖曳在地上,沙沙作响。他把烟枪伸到老大夫面前,说:“本官还真有要事,本官的香料烧完了,想来跟你讨点儿。”
老大夫一听愣了一瞬,这个监军还真是个任性的人物,这药房里的药品,都是给伤兵们准备的,一点都不能浪费。
“回大人,我们军中的药品,恕不外出。”老大夫说话稳稳的,颇有长者的威仪。
“本官向来有个心神不宁的毛病,需要用这香料来调息。大夫,您怕不会连这个都没有闻出来吧?耽误了本官的病,会去可不好交待。”
监军是帝都来的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腔调顿挫,听起来婉转绵长。
大夫被监军这么噎一下,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说。监军新官上任三把火,蛮不讲理也是常有的事,过段日子就能把他这骄纵性子磨光了。
大夫仔细闻了闻烟枪上残留的香气,抬眼看看监军,说:“大人要拿的香料,可是安息香?”
监军微微一笑,笑起来甚是妩媚:“正是。”
监军有一副好皮囊,阴阴柔柔的,天生一双桃花眼,唇角有一颗淡淡的痣,笑起来的时候比江南的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大人随我来,老夫这就去为大人配香料。”老大夫一展广袖给监军引路,监军跟在他后头,左顾右盼着,偶尔与路过的小厮打打招呼。
老大夫拿着匙子调香料,监军靠在柜子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听说前阵子异族来犯,军中有神人相助?”
老大夫抬头看监军一眼,复又低头去掂起镂花的铜炉,说:“是有高人相助,来的时候,把外头整片草原都给烧掉了。”
“嗯?”监军听了这话就轻轻笑出了声,“烧掉了整篇草原?哪有这么神妙的事儿。”
“确实不假,大人可以去问问将军,那位高人,跟将军交情颇深。”
监军歪起了脑袋,饶有兴趣的样子,眼里透着暖暖的烛光,他点了点手中的烟枪:“那高人是江湖上来的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老大夫正从盒子中舀起一小勺粉末,倒进了铜炉里,搅匀了,放到炉子上烤着。他头也不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哪路来的老夫也不知,不过那一手火焰化形的功夫,倒是惊艳四方。”
“火焰化形?本官听说青城山有个道士,这术法便是他的独门绝技。好像叫上游,云游四海的,寻不见踪影。”
“那道士不是人,江湖上传得神乎奇乎的,倒还像是个下凡的神仙。”
监军一听就拿烟枪虚点着,笑道:“怕不会这次来的,就那个神仙!”
老大夫一听也笑了,什么神仙魔鬼的,都只是话本子上杜撰的罢了。他摇了摇头,淡然道:“不会,老夫听说啊,这个高人……”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抱着炉子进了后堂。
监军跟着他走进去,听见老大夫说:“面貌倒是和帝都的丞相一模一样。”
老大夫弯下腰来揭开铜炉的盖子,轻轻闻了闻,思索了一下,又往里头洒了一把八角茴香,捣碎了,加上清水,慢慢地研磨起来。
监军拿着烟枪的手顿了顿,转而又恢复平常了,他把烟枪别在腰带上,开怀地笑起来:“大夫不要说笑了,丞相在帝都好好的呢。本官来之前,还去拜会过他。”
“谁说不是呢,老夫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老大夫一边磨着杵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以为这只是监军在与他闲聊。
“无稽之谈。”监军垂着眼帘说一句,歪着身子靠着竹木屏风,扭头去瞧外头的光景,“说起来,本官只跟丞相见过两次面,他长什么模样都还记不完全。”
“我们这些边疆的人,都只听说丞相是个难得一遇的美男子,慈悲善良。至于丞相的脸面儿,还真是一次没见着。”
“你说丞相慈悲善良?”监军看着老大夫忙碌的身影,笑着问他。
老大夫没有多想,他正在把香料搓成一粒一粒的丸子,他说:“只是道听途说的,至于到底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这些无名小辈能评判的。”
监军轻轻笑一声,朝着老大夫走过去:“不过本官前几天还跟他见过面,丞相大人跟以前,可真是大变样了呢!”
“嗯?大变样了?是啊,这么多年了,丞相的岁数又长了一点。”老大夫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丞相很年轻,依旧受人尊敬。”监军走到老大夫跟前,顺手拿过了那些搓好的香丸,再端起了小巧的铜炉,往门边走去。
“欸,监军您等等,这香料还没有弄完。”
监军转过身,看着大夫的脸:“本官只是说要香料,没叫你把它们搓成丸子。下回,可要听的仔细些。”
监军的目光突然冷下来,漾漾的桃花眼里没什么表情。老大夫被他这么看着,着实凛了一下,连忙拱手称歉。
监军扫他一眼,转头跨过门槛就出去了,孔雀袍子斑斓的色彩消失在人群中间。
老大夫站在原地,左右思索了一下,喃喃自语了一句:“不是大变样了吗?哪里变样了呢……他没说啊。”
将军骑着骏马去荒原上巡视一圈,回来的时候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士兵们围着篝火在喝酒谈天。
将军见了此番场景,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把一众喧闹的声音抛在了身后。将军住在高楼上,星光洒进他的屋子里。
一进屋子,将军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他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小兵:“谁来过我房间?”
小兵恭敬地回答:“回将军,方才监军来过,说来视察您的住处,好向上头禀报。我等不好拒绝,就开了门让监军大人进去了。”
“他怎么查的?”
“回将军,监军大人站在门口转了两圈,就走了。”
“说什么了?”
“回将军,监军大人一言未发。”
将军脱下披风走进了屋子,他方才站在门口默默感知了一下屋里的情况,万事安好,想来这个监军确实只是来视察的。
小兵给将军点上了灯笼和蜡烛,房间里立刻充满了融融的暖意。将军方才出去巡视,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他摸了摸,有些干燥的烫意。
“你退下吧。下回监军再来,就叫他等我回来了再来。别乱开门。”
将军屏退了小兵,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天上的繁星。坐得有些冷了,他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了丞相。
一想起丞相,将军就想起丞相的那个笑容,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仿佛整个四季,都留在了春天。
也是在这样的凉风里,丞相捂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指纤长漂亮,握在手心有绵绵的温度,让人寤寐难忘。
将军看看房间,空空的。原先丞相在的时候,一定坐在他旁边,一张一张看将军写给他的信,对着信纸指指点点,嫌弃他的书法没什么特色。
有时候说着说着亲他一下,将军心里就像涂满了蜜糖。
果真想他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军闭上眼睛,慢慢地做起梦来。
城中一处屋顶上,有黑衣人蹲坐望月。他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扶着屋梁上的铜兽,远远地望着什么。
忽地,身后又有一人跳了上来,衣袍呼啦啦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扑鼻的芳香,焚香望月,颇有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