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老夫的少女心~
☆、中秋
广陵王听到丞相这么一句话,檀香扇子动了动,一双眼睛从扇子下转过来,似有轻微的笑意,目光悠凉。扇子上绣着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有豪迈壮阔之感。
“多谢丞相吉言,想来离昭告天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广陵王眉上轻挑,“丞相您就不在意天下人的目光吗?”
将军此时局促,丞相满嘴跑骆驼,面前这人是皇帝的小舅舅,是江南的威仪所向的广陵王,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他们这一幕,且不说王爷怎么想,这事情捅到皇帝哪儿去,怕不是个杀头的罪名!
丞相非但不松手,还抱得更紧了一些。广陵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苏州杭州的烟火,瞧上一眼觉得绚烂无比,其实大有深意在里面。将军心里有点害怕,毕竟他没丞相那种厚脸皮,而且这地方随时都会有人来,若是被嘴碎的太监宫女瞧见了,那还得了!
两人暗中较劲了一会儿,丞相换了个姿势站着,嘴唇却有意无意地擦过将军的耳畔,很快地低声说了句:“别动。”
将军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丞相这说话的时候明显语气不对,听起来似是温声软语,实际上早已绷成了一张弓弦。
蓦地,将军感觉到丞相扶着自己的手臂有些颤抖,肌肉不自觉地在痉挛。将军多年的行军经验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分明就是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表现!
难道丞相他现在,是出于极端紧张状态?所以才叫将军别动,以免露出破绽来?他在紧张什么?又或者说,是什么东西让他这么害怕?
“难道王爷对自己心爱的女子,还要瞻前顾后,为旁人目光所左右?”丞相回答,他的神情泰然自若,整个人看起来四平八稳、坐怀不乱。
手臂颤抖地更厉害了,将军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搂住丞相的腰身,手指略微用力。丞相感觉到了腰间传来的力道,心中忽地一缓,似是找到了依靠。
广陵王不理会丞相的话语,他啪一声收拢折扇,抬起腿往廊上走来。折扇下面挂着一块安山黄玉,似是有人常年累月地搓磨,变得圆润剔透。
他沉默一下,方才笑笑,简短地回答道:“自是不会。”
丞相笑得巧倩,目光却是冷冷的,世间万物皆不在眼中,他正眼不去瞧王爷,自顾自说道:”那王爷好自为之吧,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将军自是知晓丞相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抿了抿唇,这天下局势,怕是不日便要天翻地覆。
”丞相莫要这般焦虑,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本王要做成什么事,还得仰仗您的帮助呢。“广陵王靠近了一点,抬起扇子遮住嘴唇,意有所指。
丞相冷笑一声,松开了将军,抬起广袖朝着王爷作揖,面色喑沉:”臣效命于皇上,王爷这忙帮不帮,得瞅着皇上的脸色来。“
广陵王没说话,打开折扇轻轻扇风,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解下了扇坠,递给丞相。
”这安山黄玉万里挑一,陪了本王七年。“广陵王说,”本王身无他物,不如此玉赠予你,算是中秋的见面礼,免得丞相觉得本王小气,来一趟也不意思意思。“
丞相咬紧了牙齿,这分明就是侮辱人么!接了就表示上一条贼船,不接就扣个顶撞王亲的罪名,眨眼就剥掉官服丢牢房里去。
天气燥热,丞相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偏又碰上这么个广陵王爷,膈应得他气都顺不过来。正当丞相想周旋两句,身边就有人跨上一步,抬臂挡在了身前。
”晏大人素来推行节俭,单佩一块玉,相爷恐怕会觉得招摇。“将军略一颔首,语气谦恭,”不如王爷寻个锦囊来兜着,晏大人才能心安啊。“
王爷盯着将军的脸面,不见卑亢,眉宇间如雪山耸峙,原野豁朗。他向前倾倾身子,眯起眼睛说:”为何要本王亲自去寻?难不成丞相府还买不起锦囊么。”
丞相看了一眼将军,这个广陵王,刁难起人来还有完没完了?!
“丞相若是擅自把这玉兜住了,王爷还不怪罪丞相蒙蔽您的宝贝?”将军拱手,“若是王爷亲自寻来,丞相没了这个顾虑,也就欣然接受了。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气氛陡然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对砍了。广陵王神色一变,忽地又缓和下来,开怀地笑了两声,拍拍将军的肩膀:“翁将军倒是处处为了晏大人着想。本王好生羡慕。”
话音刚落,廊子另一头就有两三太监匆匆走过来,远远见着了广陵王与将相三人,忙趋步前来见礼,转而对着广陵王禀报:“王爷,皇上喊您去。”
广陵王眉毛一挑,这几个太监来的还真是时候。他没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黄玉重新挂上,抿唇朝着将军笑笑,轻哼一声,随太监去了。
见人走得远了,才重归寂静,廊下的铃铛当啷有声。丞相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心上大石落地,全身都跟虚脱了似的,肌肉都跟酸痛起来。
“总算走了,真是麻烦。”将军不耐烦地撇撇嘴,本来他对这个王爷的印象就没好到哪里去,加上刚才故意百般刁难他的丞相,心里对此人更是恶劣抨击。
丞相转身抱住将军的腰,像是疲惫不堪。他叹一口气,挨在将军的颈窝里,闭上眼睛闻他身上的苍山籽味道,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将军心疼地拍拍丞相的背,故作轻松道:“咱俩还说啥谢谢啊,多见外。你的就是我的,什么事情,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
丞相忽地笑出声来,蔼声长叹,戳了戳将军的耳垂:“是不该说谢谢的,你是晏鹤山的人,我是翁渭侨的人......不对,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果然话说到一半就不正经,将军知道丞相这个脾性。这回看在丞相刚从鬼门关回来,将军也没说什么,任由他去了。两人抱了一会儿,直到热得有些受不住了,才并肩走回殿前去。
丞相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就盼着夜宴赶紧结束,好回他的别院里去看月亮呢。将军专门提醒他不能喝酒,丞相没忍住,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喝了两杯,觉得酒劲没泸州老窖那么绵,嫌弃了一下,也就没喝了。
天子眼皮底下比不得深宅大院,半天没个人来往。宴席上什么样的人没有,两人只好装作平常的样子,觥筹交错,举杯庆贺。其间不知眉来眼去了多少回,丞相与别人交谈的时候,时常忍不住去瞟将军在哪里,害的别人以为他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将军何尝不是,见丞相扎在众人中间谈笑有余,心里吃味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杯一杯喝酒,说啥都是生人勿近的语气。
好容易挨到月上,宫中灯火琉璃交相辉映,月光照亮了富丽的院落。丞相假托家中有事提前离席了,半道把将军叫出来,拉到空旷的地方去,悄声问他:“有没有带别的衣服?”
“什么衣服?”将军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不知所以。
“啧。”丞相抬手敲了将军一脑袋,痛心疾首道,“你咋不留个心眼呢,咱们出宫去啊,穿着官服像话么!”
说罢一把夺过将军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月光亮亮的,照在院子里水一样清冽,地上阑珊的影子像是水草。夜虫开始鸣唱了,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歌声。
“酒也喝完了,去跟管事的太监招呼一声,完了咱们先去你府上。”丞相说,“宫里没意思,闷得慌。”
将军心中也这样想着呢,他笑着刮刮丞相的鼻梁,也没问什么,转身到后殿去了。丞相抚抚鼻子,笑得水光潋滟,提起黼黻便离去了。
丞相跟着将军跨进大门,在老管家诧异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去了后院。将军笑丞相招摇,丞相扬扬下巴笑意盎然,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藏着掖着干什么。
将军找来衣服,丞相瞧见了,是那件绯红的衣裳,跟自己的是同一批布料。丞相心下欢喜,抖开了自己的袍子给将军看,湛蓝色的衣袍跟湖水一样,将军见了便咧嘴笑,两人心照不宣,眼梢一转就知道对方深藏的心思。
丞相换上了衣裳,见将军还在镜子前打整自己的衣领,走过去冷不丁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抱住他的后背说:“去哪儿放灯?城楼上么?”
将军刚想答应,歪头一想,却说:“这回咱不去城楼了,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就在你那别院的后头!”
“我那别院后头?”丞相撇起眉毛,“那什么地方?放灯放不起来吧?要去高一点的地方。”
将军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笑,扣好衣领上的盘扣,转身抱着丞相亲了一口。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葡萄铜镜里,烛光正当盛,绯衣遥遥,烟水飘渺。
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风,丞相骑着乌骢马跟在旁边。他们绕开闹市,从偏僻的城郊走。城郊没什么灯火,只有大片的田野,偶尔能见着几户农家。今日是中秋,天上星月朗朗,大风毫无顾忌的刮过丞相的脸颊,田野里传来蛙鸣之声。
那策马奔驰的感觉,看着群山在身边不住地倒退,耳畔风声呼呼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新割草叶的甜香,星沉月朗,整个世界都被纳入怀中。
丞相忽然觉得,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自在,而不是被锁在层叠的宫殿中,纵使有号令天下的能力,依旧只是个笼中囚徒。他转头看看将军,将军的目光望着远处,眉目舒展,唇角带笑。
丞相忍不住也笑了,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他们两人在空旷的天地中飞奔,不问归处,只为这片刻的相逢。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从城郊绕到了一处山脚下。二人下马,把马拴在石墩上,将军拉起丞相的手沿着山中的石梯往上面跑去。丞相提着袍子,他们就像是逃离了尘世一般,逃进这大山中,从此松风竹庐,提壶相呼。
半晌,两人在一座寺庙前停下。丞相薅了将军一头,拔高了音量:“敢情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尼姑庵?你咋不找个坟圈子呢?”
将军捂住丞相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眉眼里倒是笑意温温。忽而丞相被抱起来,将军一跃而起,攀着围墙就跳了进去。丞相惊慌失措,这是要干什么?两个男人夜闯尼姑庵?怕不是要骂成变态!
还没等丞相惊慌完,将军就把他放下了。四下查看一下,才见这是半山腰一处宽敞的平台,周围种着密密匝匝的花木,有些是栀子,有些是海棠,还有些叫不出名字,挂着一串串的浆果。
“为什么要来这里?”丞相走到平台的边缘,扶着栏杆往山下望去,京城里灯火如游龙,一轮明月垂在天际,如垂于大荒。
将军站在他旁边,抬手往下面指去,说:”你看,那是谁家的宅院?“
丞相定睛看去,那一处宅院很清静,灯火也没有多少,依稀看得出轮廓。再仔细想一想,这不就是自家的别院么!
”你带我来,就是看看我家的别院?“丞相故意调笑。
”二十四岁那年我来这庵中还愿,就看到你这别院刚刚动工。“将军神色缅怀,”那时候我还在想,谁家这么暴发,圈了这么大一块地皮造房子。后来没想到,竟然是丞相大人的房子!“
丞相打他一巴掌,这不是明里暗里骂他暴发户么!
将军笑笑,转而又咂摸了一下,靠近了些道:”那年我还许了一个愿,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
☆、月朗
丞相心里好奇,将军这常年习武的人,会在菩萨脚下许什么愿望。他转头看看将军的侧脸,看到他下巴上的曲线,坚毅宁静的面容,在月光下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假装认真思考了一番,眉梢携上狡黠的笑意,指点了将军两下,说:“怕不是诅咒那家暴发户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吧?”
将军笑得花枝招展,空气浮着浆果甜甜的香气,他仿佛释然般地摊开双手:“相爷不愧是我的知己,这都能一眼看出来!佩服!佩服!”
原本丞相只是说着好玩,中秋夜里心情难得不错,就想逗逗将军。可谁知,将军就偏要装傻上了他这条鱼钩,反而还把他整得里外不是人,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可不就是自己诅咒自己么!
丞相面上大窘,两颊绯红,半是气恼半是悔恨,手指攥着衣袖在原地跺了两下脚,看将军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甩袖子在军脸上抹了一把,恨恨地骂他没眼色,自己跟他什么仇什么怨,犯得着这样诅咒他!
将军笑着摸摸丞相发热的脸颊,抬手抱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山风把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丞相佯装要推开他,半推半就着,还是反客为主把人给抱住了,再不放手。
“刚才逗你的呢,这么当真干什么。”将军轻声说,“那时候我见都没见过你,干啥诅咒你全家?我翁渭侨闲得慌,还来一出劫富济贫?”
丞相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那时候将军二十四岁,应当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两个人天南海北,面儿都没见过,又何来结怨一说?可谁又知道,三年前那个站在这里俯瞰京城的翁家公子,最后还是和自己相逢了呢?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丞相用下巴蹭蹭将军的肩膀,“这里没别人,说给我听听吧,菩萨也听不到的。”
将军笑了,眼里有一些温暖的眷恋,还有浅薄的缅怀,像是在回想三年前的光景,自己曾经许下了一个愿望,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对自己爱的人说了。
“那时我对菩萨说,”将军贴着丞相的耳朵悄声耳语,“愿我所爱之人,皆花叶芬芳、福寿绵长。”
这声音,像是天外的弦歌,钻进丞相耳朵里,在心上袅袅漫散。喃喃的祝福,在他单调又危险的生活里,点起一簇篝火,照亮了他的前路。犹如黎明冲破黑暗,高擎火炬,大江流东。
丞相抱着将军,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讲诉,听他沙沙的声音,好像心之归处,尽在桃源。沉默了一阵,他才轻巧地笑起来,打趣道:“那时候你都没见过我,为何许愿‘所爱之人’?”
将军神色淡然,面上噙着笑,叹声说:“其实那时候是为我的父母祈福,奈何这个愿望没有保佑我爹,他在战场上牺牲了。”
丞相愣了一下,方才惊觉竟是这样一回事,他忽然想起白天将军看见乌罕那提的那一刻,神情是有多么愤怒而悲哀。丞相心中猛地一抽痛,像是被谁剜去了一块,滴滴答答滴着血。
山风吹过,半山腰气温低,略有些凉意。将军打了个寒噤,丞相手上用力,两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星月静止,万籁无声,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将军忽地又说,语气明显带着颤抖,想来是竭力在掩饰悲伤:“不过你也是我所爱之人,圣人慈悲,天地有灵,也愿你福泽无量、余生平安。”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丞相说,“我真后悔没在三年前就认识你,害得我孤单了这么多年。渭侨,你知道桃花源的故事么?我想啊,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将军忽地想起了丞相被赐婚的事情,心抽了一下,继而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埋进丞相的颈窝里,说道:“嗯,让神明和天地作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拥抱了一阵子,忽觉正事还没有做,两人分开了,笑吟吟地去捧起一盏糊好的灯笼。丞相点燃了火折子,将军捧着灯走到栏杆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才放手让那灯笼飘出去。
灯笼是将军亲手糊的,请教了外头的老师傅,费了好大力气才做成了一个,这会儿就放上去了。他们并肩站着,仰着头目送灯笼越来越远,飘到帝都上空,和万家灯火融成一片。天幕高远,星月低垂,山冈在远处如漆黑的泼墨。
丞相牵着将军的手,继而十指相扣。他们没有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终于也为你放了一盏灯了。”将军亲了丞相一口,说。
丞相撩起自己的长发,安然微笑,语气中有江山倥偬:“看见帝都了没?下回你回来,我给你点一整座城的灯火。”
这是丞相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将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试探着:“你这是要君临天下了?”
丞相无所谓:“你猜。”
“白天广陵王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将军又问,眺望山下的城市。
丞相刚想回答,却听见尼姑庵里传来一阵闹声,有人点起了油灯,听着那声音,像是朝着他们来了。紧接着,一队麻衣尼姑出现在不远处的悬空回廊上,手里都抄着家伙,正往这边张望。
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这怕是被庙里的尼姑发现了,被当成了蟊贼,要和他们拼命呢!说不定刚才又亲又抱的被小尼姑发现了,回去说庵里潜进变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