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雷霆一般碾过去,还伴随着大声的叫喊。蓦地,一朵烟花啸叫着冲上天空,在刻板的天空轰然炸响。将军猛地抬头去看那烟花,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似停跳。
“‘五瓣星芒’,那是军队集结的信号......”将军喃喃了一句,闭眼凝神,无数嘈杂的声音瞬间灌进他的脑海里。
将军转身大步走进房间里,花匠双手紧张地颤抖,忙不迭跟着将军走进去。将军打开柜子翻出衣服来换上,花匠陡然惊起,冲过去把将军的手臂死死拽住。
“将爷您不能出去!相爷说您就待在府中等他回来,会没事的。外头兴许只是给乌罕那提送行的队伍,放放烟花也是应该的。”
将军拼命要把手抽出来,喝斥道:“什么烟花!外面都打起来了,晏翎他还没有回来!”
“相爷在宫里,和皇帝在一处,他会没事的。乌罕那提手下的人不多,很快就能镇压下去了......”花匠急促地解释,与将军纠缠时碰倒了旁边的点翠瓶子,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将军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盯着花匠的眼睛,说:“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
糟糕,嘴巴一快就漏出去了,花匠心里一惊,忙想着要找什么托词来解释。这时公主从门外进来,靠着门框,抬扇掩起嘴唇,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那眼睛里微芒闪烁。
“这本就是晏大人亲手策划的好事,外面的烟花放得多好看,将军应该多看几眼。”公主打着扇子,眯起眼睛看屋檐高远的天空,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开。
“殿下!”花匠怒喝,企图让公主住嘴。
公主笑了笑,转过眼梢看着将军的脸,说:“翁将军,很多事情你应该要去知道了。别总是等着晏翎亲自来告诉你,不然,你一辈子都活在蒙皮鼓中。”
那声音响深夜的芦笛,沉静婉转,在外面哄乱的声音中,更显得夺人心魄。
花匠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其实他也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想藏也藏不住了。将军是把家国挑在肩上的人,如今国家有难,他没有理由龟缩不前。
将军三两下换好了窄袖穿金箭翎衣,把长刀绑在腰上,看了花匠几眼,说了几个字:“保护好阿宁。”
言罢,他撩开自己的头发,侧身跨出门槛,消失在回廊尽头。公主倚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又走下庭院里去,慢慢地躺倒在凉椅上,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她无关。
花匠颓然站在房中,喉咙里如哽着一块焦炭,悲伤不知何处而起。他思量两下,甩袖往童子的住处去。
将军策马到城中去,黑色的骏马冲过逼仄的小巷和豁朗的大街,月下如虚晃的影子。战火暂时还没烧到城北来,但有皇家的军队列阵跑过,这应该是城北的守备军,这时候看到信号弹就匆忙赶往城中应战。
皇城中心混乱一片,乌罕那提的车辇被熊熊的火光笼罩,赤膊的异族人挥着弯刀搏斗,他们身上纹着斑斓的刺青,在火光照耀下闪现出夺目的色彩。
一个异族人抓住了一个小孩正要下手,将军从旁边掠过抽刀砍下了那异族的头颅,血液喷溅到小孩的脸上,登时吓得哇哇大哭,将军慌忙下马,把小孩抱到安全的地方去,让几个将士守着。
刀已出鞘,出鞘必定见血,若是敌人没有杀光,长刀从不归鞘。这是翁渭侨他老爹的规矩,现在变成了他的规矩。
他一面寻找晏翎的身影,一面往宫城逼去,火星燎着了他的衣襟,穿金绣花煌煌一片光。乌罕那提高大的车辇还停在驰道中央,火圈里传来野兽的怒吼。远处的宫楼上似乎站着什么人,他负手而立,两侧站着搭弓放箭的士兵,琉璃瓦被大火照得通红。
将军心下一紧,一抽马鞭从侧面绕过去,骏马抬起前蹄从喷射的火舌中跳跃。这时忽然从侧方射来一支冷箭,尾端缀着孔雀花翎。将军在马上仄身避过,箭头擦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眼前虚影一晃,再被火光一照,将军一瞬间竟有些看不清事物。骤然耳畔呼呼有风,两把柳叶刀从背后飞来,空气里充斥着爆裂的哧啦声。
将军踹了马一脚,阿难仰天嘶叫一声往火海中冲去,将军腾跃而起,衣摆拂过两把柳叶刀,被削掉了半片。倏尔,柳叶刀飞回到那人手中,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站在对面的火墙背后,宫墙露出一点朱红的色彩。
丞相站在宫墙上,守城的军官得了皇帝的指令,把丞相留了下来。他腰间盘着链剑,背上背着长弓,注视着下方乌罕那提的车队。
猛然,在万千火焰中冲出一匹骏马,通体漆黑,跑起来像一阵狂风。丞相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将军的马,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陪着将军冲锋陷阵。
紧接着,火焰动荡了一下,是被剑气弹开的。一圈火焰倒伏下去,丞相透过亮光看到有两人在交手,一个身穿穿金箭翎衣,还有一个黑袍裹身,黑纱斗笠。
锦衣?他怎么在这里?但现在丞相无瑕多想了,他看到了将军,他就在城楼下,就在乌罕那提的车辇旁边!
“翁渭侨!”丞相忽然朝下面大喊,这时一朵烟花又冲上了天空,铺天盖地的轰隆声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
“相爷您不能下去!”守门的士兵慌忙拉住丞相,“危险!”
丞相才不听他们的屁话,他当然知道危险,但他要去找将军,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紧张过,心里一团乱麻,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阿难!”丞相束紧头发,翻身跳出横列的障马,在奔逃的人群里呼号。将军的马名字叫阿难,丞相还嘲笑他说这个名字草率。
将军正与锦衣交手,忽而眼梢瞥见乌罕那提的车辇上方跳起两个人影,他悚然一惊,再一定睛看时,那人影手中握着一柄黑金长刀,周身萦绕着澎湃的金光。
蒲川!
将军心中巨震,蒲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这里干什么?前前后后许多问题冲进他脑海,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趁着这个空当,锦衣用力一击,把二指长的双刃刮刀捅进将军的腹部,抬腿重击他的膝盖。
锦衣没有踢中将军,因为将军旋身扳住他的手臂,一折,上臂的骨头断掉了一根。锦衣疼得七荤八素,被将军拦腰踹在一旁的石墩上,五脏六腑差点都给踹出来。
将军无心再与锦衣纠缠,见蒲川费力地在破开异族人的包围,拉起长刀飞身而上,踏着火焰从车辇下方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阵的狂风。
忽然眼前金光一闪,有人搭在他肩上,一用力把他拉下来摔在地上。将军一看,却见是上游道长,仙风道骨袍袖飘扬,他看了将军一眼,没说话,手指点地,借力往上跃起,朝着蒲川奔去了。
另一边,蒲川正把羲和护在身下,烧断的梁柱砸下来的时候他拼尽全力往旁边滚去,巨大的柱子正好砸在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震起了遮天蔽日的灰尘,简直要让蒲川窒息过去。
他抱住羲和,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免得他被火烧到。一块火星点着了他的衣袖,蒲川忙奋力扇风,这时候从外头踏火跑进来一人,扑拉着袖子帮蒲川灭火。
“徒弟,为师来晚了。”上游喘着气说,一边灭掉了蒲川身上的火,一边扶他起身。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羲和昏过去了,我们得快点出去。”蒲川把羲和抱起来,用风袍裹住他的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在外头。
上游二话不说扯出几张符纸,点燃了洒出去,面前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不少。灼人的热浪扑到蒲川脸上,把他的双颊映得绯红,密密的汗珠滴落在羲和的唇边,顺着唇线渗进去了。
上游带着蒲川往外逃,他是神仙的儿子,自然是很有本事。凉风一吹,背上的烧伤疼痛难忍,蒲川差点没昏倒在半路。他把羲和抱得更紧一些,生怕自己倒下了,然后就站不起来了。
凉风醺微,星沉月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这样晴朗的夜晚了。
四更天气,花匠匆忙来给丞相开门,见丞相满身是血地站在门前,顿时骇得脸色发白。丞相一甩手把花匠推到一边去,走进去就喊将军的名字,花匠看看外头,关上了门。
“将军呢?你怎么让他出去了?去哪里了?还没回来么?”丞相拿链剑抵着花匠的喉咙,一条血线从他额头蜿蜒到下巴尖。
花匠没见过这样眼里都是血光的丞相,链剑就顶在自己喉结上,在往前一点,自己就该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将军出去了就没回来过,他非要去找你,我拦不住他。”花匠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丞相默然,慢慢把链剑放下了。别院中很安静,庭中开着山茶和栀子花,夏天还没有过去。
半晌,他抬眼看看花匠,问:“阿宁还好吗?”
“阿宁睡得很好,没有做梦。”花匠说,他在童子的房间里守了一宿。童子没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粉瓷脸面像那海外可人的娃娃。
“嗯。”
丞相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囫囵应了一声,烦躁地把链剑盘在自己腰上,扶腰在院中徘徊。将军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丞相乱得毫无头绪。
倏尔,丞相愤怒地骂了一声混账,转身走出了别院的门,跨上马就往城西奔去。
☆、山高
丞相路过蒲川住的院子,院门虚掩,里头晃着一豆灯火,一棵老梧桐在风中抖动枝条。丞相翻身下马,推开门走进去,那灯火猛地晃了晃,一个人秉着烛台从门里走出来往外望了一下。
“你在这里干什么?蒲川呢?”丞相跨进蒲川的屋子,里面的桌椅还是按原来的老样子摆放着,窗下的刀架是空的,旁边换了一盆早开的菊花。
上游举着烛台翻箱倒柜,胡乱挑拣出几件衣裳扔到一堆去,还有些银票和值钱的玉石,都收拢在一起,塞进藤箱里。如果不是丞相对上游多年的交情,他会以为上游是在偷人钱财。
“给我徒弟收拾东西,我要带他到北方去,帝都待不长久了。”上游头也不抬地说,“他受了伤,我不能把他丢下。”
“他现在在哪里?”丞相扣住腰间的链剑,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
上游砰一声把烛台砸在桌子上,蹲下身子在一个梨花箱子里折腾,一边没好气地嚷嚷:“你还有脸来问,你把你那相好的小表弟往火坑里推,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丞相脾气躁,问了两句都没问出来蒲川现在哪里,他火气一上来当即踹断了桃木椅子的腿,一掌拍在桌上差点把烛台打翻。
“我问你柴蒲川现在哪里?!”丞相厉声质问,吓得上游肩膀一抖,手里的东西哗啦啦漏出去一大堆。
上游也恼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人人都跟吃了□□了一样,他站起身指着丞相的鼻子对骂:“我把他带到西城门外面去了,他和我爹在一起!晏翎,我说你欺负一个少年郎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迫不得已!必须得有人去刺杀乌罕那提,那样才能......”
“才能怎么样?”上游逼近一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神采,“才能实现你那什么狗屁计划?你把都少人命搭进去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拨动了窗下一盆菊花,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茶叶香气,香炉里的柏子香尚有余温。
丞相握紧了链剑的剑柄,冷笑道:“是啊,我的良心就是被狗吃了,道长现在终于看清楚了?道长广交贤友,想来是看不上我这种人的吧?”
上游气得发抖,抬手就扇了丞相一巴掌,骂道:“晏翎!你可真是个好人呐!纯当我上游瞎了眼睛,遇上你这个白眼狼!”
一巴掌打得丞相嘴角出血,脸上一道伤口火辣辣地疼,满嘴都是咸腥味。上游骂完了,收拾好了蒲川的东西,再没看丞相一眼,背上行囊和箱子破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外面。
丞相看着上游离去的背影,忽而眼中就弥漫起水雾,笑得无比心酸:“对,就这样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感到一丝轻松,吹灭了蜡烛。刀架旁摆着菊花,也许那把羲和刀,再也无法与百花作伴了。丞相锁好了蒲川的院门,抬头望了望长出了围墙的梧桐树,忽觉风声萧瑟,无人踏花而归。
将军赤着上身坐在院子浇水清洗身上的伤口,腹部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刮刀捅进去之后又碎裂在里面,伤口上密密麻麻扎着的全是细小的钢片。
木盆里装着清水,这会儿已经被染成了一盆子鲜血。他点着蜡烛照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把钢片从肉里□□,每拔出一片都像是削骨磨皮,生生能把人脑中那根弦给疼断掉。
他努力去回想一些愉快的事,想垂湖泛舟,两岸垂柳,摇落许多愁;想游川走马,笙歌相答;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忽地走廊下有人过来,似是在喊他的名字,将军抬眼看了看,黑暗中有人举着烛火走过来,那光晕越来越近,最后把自己整个笼罩在里面。
谁涉过瘦江高山,涉过黑夜里的芦苇荡,踽踽独行,秉烛而明。仿佛他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渭侨。”丞相看到将军这副模样,忽然就哭了。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
将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淡淡地应了丞相一声,声音轻得像月光。丞相跪在地上掰开他的手,仔细帮他清理伤口中的残屑,老管家站在一旁,丞相喊他去熬一炉酸梅汤来。
“谁干的?”丞相问,他用帕子擦干净伤口旁边的血水,撕开干净的绷带给将军绑上。
将军咬着牙忍痛,半晌才说:“穿着黑衣服,戴着黑纱斗笠,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绷带绑好了,丞相扶将军起来。将军在台阶上坐下了,靠着一旁的廊柱,柱子上刻着莲花祥云。丞相怕他着凉,从屋里找来一件赭金披风给他裹上,这才去院中收拾污水。
“在哪里见过?想得起来吗?”丞相说,他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来洗脸,把血污洗干净了,露出他本来的眉目来。
将军敲了敲脑袋,似是在竭力回想,半晌后又皱着长眉摇头,说:“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很眼熟,忘了在哪见过。”
丞相站在院子中央,挽着袖子洗手。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垂下眼睫,抿唇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将军斜靠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看丞相在院中走来走去忙活。他看到丞相还穿着昨日晌午离开时的那件衣服,有些地方被刀剑刮开了,上上下下都是血渍。那衣服后襟绣着西山白鹿和流水桃花,有盛世安宁之感。
老管家端着盘子过来了,丞相远远就闻到了酸梅汤的味道,还听到冰块当啷作响的声音。何老见将军坐在台阶上,已无大碍,当即松了一口气。把酸梅汤递给丞相之后,瞧着两人在一处,也便退下了。
丞相把盘子搁在两人中间,坐下来,帕子被他甩到一边去。提了一桶水来放在自己脚边,开始擦拭自己的链剑。链剑沾了不少血,血水渗进去,银白的剑刃隐约变红。
“你去哪里了?”将军端起酸梅汤,闲闲问起,语气淡得如空山新雨。
“给乌罕那提送行去了。”丞相说,他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后来有人行刺,异族借机闹事,皇帝把军队都调来了。”
将军喝了一口汤,抬头望着天空,轻轻嗯了一声,皱眉道:“刺杀的那个人是蒲川,我看见了。”
丞相转头看他,将军顿了顿,又说:“那时他受伤了,我想去拉他一把,结果一个道士抢在了我前头,那是蒲川的师父。”
“我刚才找你的时候,到柴公子的院子里去看过了。我遇到了上游,他正在给柴公子收拾细软,想来他们已经离城,准备往北方去了。”丞相看着收拢的链剑,平整的剑刃倒映出他的双眼。
将军默然,手指捏着勺子一端,心不在焉地搅动碗里的冰块。丞相见他不说话,两相沉默了半晌,才问他:“我不是叫你在别院里等着我回来么,怎么又出去了?”
“我知道外面打起来了,我是北疆守将,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早练成了。”将军微笑着看了丞相一眼,拨弄两下身上的披风,“我怕你出事,就想去找你,把你带回家,然后我们喝一场酒,再做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