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夏天一过,异族的夜晚就慢慢变长了。之前刚经历过永昼,太阳不落,明月不起,图甘达莫骑着白鹿,站在柏海儿湖边看天边绮丽的云霞。
柏海儿湖的秋天已经来了,湖面上腾起沁人的凉意,周边是起伏和缓的山脉,漫山遍野都是白桦和松柏,森林莽莽苍苍。起了雾,林中跑过梅花鹿,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
图甘达莫盯着南方的天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肩甲上已经沾上了露珠,头发里留着潮湿的青苔气息。
蓦地,群山背后出现了一朵黑云,那黑云越来越近,穿破淡淡的雾气,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矛隼,翼展如旗帜。
图甘达莫吹了一个鹰哨,声音嘹亮悠长,很快便引来狼群回应。天上那只矛隼听到鹰哨后,高昂地呼啸一声,猛然往下俯冲,卷起一阵狂风之后落在了图甘达莫的肩上。
拍了拍矛隼的翅膀,图甘达莫从它腿上的竹筒里取出一封信来,展开来看了。信上没有很多字,他看过之后就把信纸撕得粉碎,扔进了柏海儿湖里。
“乌罕那提氏遇刺了,”图甘达莫放回了矛隼,骑着白鹿转身,对手下说,“传令下去,全军集结,排场都做得风光一些。”
他虽是个少年,但声音淡然有力,有国王的威仪。白色的卷发披在肩头,耳畔戴着白色的珍珠,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波澜浩瀚,如猛兽伺伏。
《旧纪》载:......是年,异族王乌罕那提氏遇刺。九月初四,北疆有异动。异族图甘达莫氏借“迎王”之由,率军四十余万,陈兵雁翎河岸,直逼边境,雀城全境告急。烽火沿长城传至帝都,帝惊,命北疆守将持虎符帝印,即刻前往雀城迎战,赐宝刀御马,黄金七百二十两......
将军再次穿上轻甲,骑着黑马狂奔出城的时候,他想起了之前的某个日子。时间总是惊人地相似,两个月前他从避暑山庄离开,两个月后他从帝都离开。
皇帝和百官站在高台上为他送行,彼时初阳刚起,山河荣阔,人间逶迤。几百年前杜氏写诗,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
丞相站在队列的前头,看着将军从皇帝手中接过圣旨,初阳照在他身上,巍巍如明光。这曾是丞相的愿望,来日他们并肩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
将军策马奔驰过坦荡的街道,从丞相面前经过时,他眼梢一转,看了丞相一眼。丞相也在看他,官袍绯红,仙鹤翩然欲飞,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顷刻,城门大开,城外平原浩荡,芳草萋萋,茂盛离离。将军冲过了城门,把帝都抛在脑后,再不回头。有几个官员忽然落泪,不禁掩面而泣。
就在将军觉得自己听不到任何送别的声音的时候,丞相忽地飞身跑上城楼,站在垛墙旁边,朝着将军声嘶力竭地呐喊:
“翁渭侨,我爱你!”
“我爱你,很爱很爱......”
将军猛然勒马回头,这次他听见了,驰道空荡,城楼上有个绯红的身影,那是丞相,丞相用让整个帝都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爱你。
爱吗?爱啊。将军想。
丞相喊了很多,喊得嗓子都哑了。他抱着头蹲下来,手指插进发里,听大风从耳畔刮过。
将军曾问:“每次都是我说喜欢你,那你呢?你爱我吗?”
那时丞相没有回答。
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让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他对将军,何止是喜欢,喜欢就是一阵风,而爱是细水长流。
百官静默,他们看着丞相,神色不一。有的垂袖低眉,有的抬袖掩面,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幸灾乐祸。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丞相还是那个丞相,将军还是那个将军,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只是乱世将起,不知道还要送多少人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朋友们,放心。
HE。
☆、高低
蒲川醒过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半夜了。车队正停在山谷中休息。星月漫天,山冈透着点黛紫的色彩,林中有野兽,时而奔走呼号。
羲和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怀里抱着羲和刀。马车外跳动着火光,传来低矮的人声,似是有人在喝酒谈笑,隐隐飘来烤熟的山鸡的肉香。
蒲川艰难地翻身,他背上的烧伤钻心地疼,一不小心脑袋碰倒了扶手,立刻肿起老大一个包。动静惊醒了羲和,见蒲川醒过来了,眼中光芒一闪,兴奋地去握住蒲川的手,声泪俱下地絮叨起来。
“别扯那些没用的,扶我起来。”蒲川翻了个白眼,重重薅了羲和一头,这小子没眼色,不知道怎么伺候师父。
羲和见蒲川说话利索了,这才破涕为笑,嘻嘻哈哈地把蒲川架起来,活像是捡到了宝贝,笑傻了过去。蒲川说他想去外面走一走,羲和颠颠地背上长刀,打起帘子扶着蒲川走下了马车。
车队中的商人正围坐在篝火旁谈笑,他们说着今年这一批布料能卖多少价钱,火上烤着一只雉鸡,肚子里满满地塞了杏干和辣椒面,油光发亮。
“我的好徒儿!”上游撩着袍子从旁边匆忙走过来,绕到蒲川面前去,左看右看,招呼两人去篝火旁小坐。
上游激动得数符纸的手都在颤抖,把蒲川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这才放下心来。他从山中的泉溪里打来水,给蒲川敷伤口。山泉冷冽,冻得蒲川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里?”蒲川捂着温酒,环顾四周,干燥的风里传来松脂的香味。
上游没说话,神仙铺开了一张旧地图,指点了两下,说:“快到雀城了。”
雀城蒲川是知道的,那是北疆边境第一座城市,北疆都督府坐落在城中,他表哥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如果异族想要进攻,必须得先攻下雀城。
蒲川沉吟了一下,又问了问自己昏迷时发生的事,喝了几杯烧刀子,这才搞清楚了缘由。
“那个小孩儿是谁?”蒲川指指被神仙抱在怀里的童子。
童子睡着了,神仙把盖在他头上的兜帽拉下来一点,蒲川这才看清了童子的眉目。蒲川是见过童子的,童子乖巧,蒲川很喜欢他。
“这不是丞相府上的童子么,”蒲川觉得奇怪,“怎么把他也带上了?丞相不会怪罪?”
上游把几块干柴丢进火堆中,眯着眼睛看跳跃的火舌,淡淡说:“他怎么会怪罪,晏翎是铁石心肠,巴不得早点把长宁送走呢。”
蒲川察觉到上游语气不对,他看着上游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上游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帮蒲川处理好伤口后,便起身离开了。他走到山泉旁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寂寞地看着明月。
这是怎么了?蒲川看看神仙,神仙正垂眸在火炉上烫酒。
“无妨,尔雅就是小家子气,过几天就好了。”神仙瞥了上游一眼,笑着说。尔雅是上游的本名,还是神仙给他取的。
蒲川盖好毯子,在火上烘了烘手,看了上游几眼,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也就不再多在意了。羲和烤好了雉鸡,撕了一块肉递给蒲川,又从火堆里拨拉出几个板栗,烫得他直甩手。
蒲川胃口不好,吃了一点肉就放下了,左右无事,便问起神仙去北方的原因。
神仙撑着脑袋扒拉火里的灰烬,半晌才说:“我要去把真正的乌罕那提找出来,那是我的后代。而这个小孩,就是乌罕那提的一部分。”
“一部分?”蒲川刚要喝酒,听到这句话就把酒囊放下了。
神仙点点头,继续说:“这一代的传承出了一点问题,乌罕那提的血被分成了两脉,其中的一脉,就是这个小孩。听说他叫长宁?长宁是个吉祥的名字。”
羲和慢慢地啃鸡肉,掂了几块杏干喂到蒲川嘴巴里去。蒲川听神仙的话,他是个凡人,所以半懂不懂,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
蒲川思量了两下,试探道:“所以仙人您要把他带回去,和另外的几脉融合?”
神仙抬眼看看蒲川,笑了笑,把几颗爆开的板栗丢过去,说:“怎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也对,你们凡人,不太懂得这些事。”
蒲川看看羲和,羲和正拿帕子擦自己的嘴,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羲和不管事,就想过逍遥日子,遂蒲川也问不出来啥玩意儿了。他朝那些正在激动地争论的商人抬抬下巴,问:“那些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
“他们是做生意的,把布匹从帝都运到北疆去卖。”神仙帮童子裹好羊皮毯子,“都是那个晏什么丞相手下的人,跟着他们走方便点,过关的时候也不用太多的文书。”
丞相在帝都经营着布匹生意,整个帝都的布坊,基本都被他拿在手里。手下养了很多走商的生意人,每年夏秋之交就要在帝都和北疆往返一次,赶在冬节来临前赚得盆钵满。
锦衣曾在商队中当过一阵子武师,有他护着,布匹从来都没有丢过。丞相觉得这个人实在,就把他招过来,做了锦衣的东家。
听了神仙这么说,蒲川大致也明白了。他点点头,喝了一口烈酒,驱散了不少寒意。
神仙晃晃酒囊,扭头去看森林和群山,星子落在山涧中,飞瀑砸进深潭发出轰隆的响声,凛冽的空气中漂浮着浆果和枯叶的香气,林子里晃动着绿莹莹的狼眼,它们惧怕火光,不敢上前。
“真安静啊。”神仙长叹一声,似是在悠悠回想,“想当年,老子领着狼群在林中围猎梅花鹿,啧,真刺激。”
好汉不提当年勇,神仙抒发了一下缅怀,也就不吭声了。蒲川和羲和坐在一处,偶有低语。上游盘腿坐在大石上,闻着青苔的气息,听泉水从山中流过。
正当蒲川一行人坐在篝火旁彻夜长谈时,江南已起战事。东海总兵反,攻胥州,占领横贺码头,收东海九港,祁山、庐温两地总督并入,驻军长江南岸。
江南的奏折很快递到了皇帝的桌上,皇帝执朱砂御笔,批石堰总督为“安南大都督”,率知州、临州、汶州、景安府、顺候府三州两府驻军前往平乱。
石堰总督领军南下的那一天,皇帝站在临风的高楼上俯瞰帝都,屋宇重甍,楼台几万里。
又过几日,西蜀地震,锦官城被毁,方圆七百公里,皆夷为平地。同时,山东□□,琅琊王出兵镇压,横扫济北平原,兵锋直指帝都。
时人常说,天道衰落,国运亏空。
是日,太阳照在宫楼的飞檐上,秋意将近,枫树红了,在风中沙沙地响。丞相戴着扶冠爵牟从皇帝殿中下来,匆忙去寻掌印,帽沿上一颗翡翠玉灼灼有光。
掌印在偏殿中见了丞相,他给丞相上了花茶,关上门窗,掩去外头夺目的天光。丞相在圈椅中坐下,叠起腿喝了一口茶水,问:“外面查得怎么样?探子们可有什么收获?”
“查到了很多东西。”掌印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叠信纸,递到丞相手中去,“城外有多少异族,他们分布的地点,进攻的计划,都写在上面了。”
丞相搁下茶杯,皱着眉头展开信纸来看了看,点点头道:“去诏狱里找几个死囚来,当过兵杀过人的那种,化装成异族,两日后劫狱。”
掌印抿抿唇,烦躁地摸了摸下巴,道:“异族正在进攻北疆,现在我们又对乌罕那提出手,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报复?”
丞相闻言低眉,摸了摸袖子上的刺金,冷笑道:“图甘达莫巴不得乌罕那提死掉呢,况且我们这是劫狱,不是砍头。”
掌印打了个寒噤,拨弄了一下瓶中的牡丹花,他背后的墙壁上挂着长幅的挂画,画的是清明节时汴桥上的盛景。
“如今琅琊王拥兵于泰山脚下,锦官王疲于赈灾,陈留王袖手旁观,广陵王则一直没有消息。”掌印说,“江南大半以沦陷,战况僵持。若是帝都有难,该是谁来救?”
丞相笑了笑,眯起眼睛端详窗外露出的一大片红叶,淡然道:“谁来都一样,且看且行。这次就是你帮我的最后一个忙了,趁着帝都还没乱起来,快点儿安顿好外头的家业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向掌印拱袖答谢。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宫里宫外相互扶持,走过了官场的泥泞,不知还能不能走过国难当头。
丞相出宫之后回了别院,花匠正忧心忡忡地把饭菜摆上桌,厨师把最后一批杨梅腌渍了,端上盘子来,上面浇着剁碎的梅子酱。
花匠布好了菜刚要出去,丞相叫住他,说:“最近帝都不太平,你等会儿收拾一下东西,回邯郸去避一避吧。”
“那老爷您怎么办?”花匠一惊,忙回身上前,手忍不住颤抖。
丞相拍拍他的手臂,微笑道:“你别担心,我会有什么事?这些帝王之争,你们不该卷进来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救不了其他的百姓,我所能做的,也就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花匠都有所耳闻,盛世戛然而止,战事接踵而来。丞相府中愈发空荡,秋天正在院子中蔓延,而丞相要独自待在风暴的中心,等黑暗把他吞噬。
花匠咬着嘴唇,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在堂上徘徊了两下,最后待不下去了,魂不守舍地开门要出去。
“两日后的亥时,有人要去劫狱。”丞相忽然大声说,花匠身形一震,站在了原地。
丞相攥紧了茶杯,眼尾泛红:“你带他一起走吧......不要回头。”
长久的沉默。
草草用过晚膳,丞相骑马去了将军府。将军府大门紧闭,他敲了门,稍等了一会儿,何老便一下子把门打开了。何老原本以为是将军回来了,兴奋至极,但看到丞相那张脸后,兴奋转为了吃惊。
“相爷,您怎么来了?”何老惶恐,忙退后一步,把丞相请进门。
何老见惯了丞相将军并肩出入的样子,今天丞相单独找来,他略有些慌张。给丞相上了些果子糕点之后,便惴惴不安地等着丞相发话。
丞相是来让何老回济南去的。
他对何老说了很多话,何老年纪大了,听不得伤心事,丞相就专挑好的讲。他轻描淡写地讲清了天下局势,这才没把何老吓晕过去。
只有说到北疆战事的时候,丞相神色略显黯淡。他对北疆没有说太多,只是叫何老别担心,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丞相在将军府中转了转,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花木,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苍山籽的味道。丞相独自在将军的卧房里坐了一会儿,把头埋在将军睡过的缂丝枕头里,相思如荒草疯长。
《旧纪》载:......亥时,狱前忽现异族数十名,佩倒齿弯刀,皆文身刻背,剽悍异常,盖劫乌罕那提氏出狱矣。混战至子时,乌罕那提出逃,直奔北城。城中有人放‘五瓣星芒’,尔后角声四起,城外异族皆冲击城门,喊杀震天。帝亲临军阵,着紫英铠甲,自首出......
花匠纹了身,散开了头发,混在一干假扮的异族人中间,冲进了牢狱。他用石灰弄瞎了狱卒的眼睛,在地上倒满了焦油。死囚们被下了蛊,只管杀人,一时间牢狱中血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