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第16章

作者: 标签: 古代架空

  想起之前还为聂颖宿醉青楼,带坏弟弟一事对他抱有敌意和轻视,任鹏飞不禁微赧,他与任程飞想来也是泛泛之交,却能一出手就给出如此珍贵的药,聂颖并没有他一开始所想的那般不堪。

  至于他送药之时所说的「家中常用良药」,恐怕也是自谦之辞,为的是不让对方认为东西太过名贵而不敢轻易收下,聂颖这一番举止实在是周到细心。

  因此,任鹏飞让人备上一份厚礼,遣人送去月盈楼交给聂颖,算是答谢他的赠药之恩,同时传话说这些只是聊表谢意,改日他会亲自登门道谢——以渡厄城城主的身分。

  这厢聂颖收到渡厄城送来的厚礼后,当着月盈楼众多姑娘的面一一打开,随后拿起面前的一枚离成青豆形状的绿翡翠,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便举起问围成一团,看见几个盒子的金银饰品眼睛早发绿的姑娘们:「你们谁喜欢这个?」

  有几个青楼女子恨不能扑上来,聂颖随手给了一个回答得最快的女子。

  分了几样饰品,便没了兴趣,先让冷蝶儿自己挑了几样,便挥挥道:「行了,你们喜欢哪样就拿去。」

  姑娘们没敢动,待聂颖转身离去了,才哄抢上去,深怕抢不上,冷蝶儿没凑这份热闹,紧跟着离去,走出去前回眸一望,掩唇轻笑,一个个如狼似虎哪还有半点女子的矜持?

  进了另一间屋,只见聂颖坐在矮榻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渡厄城出手真大方,就这么送出去了,少爷你可一点都不心疼。」冷蝶儿笑着走到与他相邻的位置上。

  聂颖啜了一口酒,抿嘴淡笑:「再珍贵又如何,却不是我想要的。」

  冷蝶儿双手置于膝上,身子向他那边微倾,故意放低声音,眼中的笑分外狡黠:「因为少爷你只想要任大城主向你俯首称臣。」

  先是微微一笑,仰首把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聂颖眼中寒光闪现:「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什么?」

  慢悠悠地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嘴角上扬:「我要让他尾随在我后头,主动跟着我一道回京城。」

  这件事难办吗?说难并不难。

  青青吃过聂颖相赠的药后,身子明显有了好转,可维持不过半月,她的伤势又渐渐恢复如前,并有恶化之势。

  大夫过来一看,长久无言后一声叹息道:「当时只喝下小小一瓶,看来许是药效不够,如果能持续用药,便能好转不再复发。」

  人家主动相赠与自己跑上门去要根本是两回事,前者是心存感激收下,后者是腆着脸请求。任鹏飞自认脸皮没厚到可以上门求人要东西的地步,更何况他堂堂渡厄城城主哪曾遇上过这种上门讨要东西的事情?

  只不过人命关天,更何况青青是他的亲生女儿,心里的那道名为自尊的坎恁地直耸入云,他也得鼓足劲爬过去。

  等他再备上厚礼带人赶王月盈楼时,却得到一个让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消息,四天前,接到从京城送来的家信中道明家里有事的聂颖在当日便已动身前往京城。

  此时针灸也不能再控制青青的病情,看她醒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暂,怕她就此不再醒来,任鹏飞这次没再犹豫,把所有他信得过的人全召来,叫最有能力的人辅佐任程飞,城中事宜暂由他全权掌管。

  他此去京城不知何时返回,尽管安排妥当后已经没了什么顾虑,但出发前,还是叫来弟弟,语重心长地交代一番。

  「程飞,家中的情况为兄不曾怎么瞒过你,想必你也知道大概了。冷蝶儿心里有别人,你大可不必再为她的事同大哥闹,不值得,等过几年,你遇上事情多了眼界广了会遇上更合心意的姑娘。至于城里的事,你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不要固执己见,还有,隋也本事不小,大哥当年让他去保护你是怕你再出事才让这么一个人才屈就,你日后若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问问他。」

  「哥……」再怎么不懂事,望着一脸疲惫的兄长,任程飞的声音不由哽咽,深吸一口气,他坚定地说,「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渡厄城就这么没了。」

  任鹏飞微笑,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程飞,记住,你长大了。」

  「嗯。」

  任鹏飞带着青青出发了,随行的人除了照顾青青的哑姑,还有一个武功相当不错的护卫。

  怀中躺着昏睡的女儿,哑姑静静坐在旁边,在不停摇晃的马车里,听着车轱辘声和充当马夫的护卫不时的挥鞭声,任鹏飞于心申思忖道:此去京城,情形会是如何?

  马车叮叮当当驶过,扬起的沙尘飞扬满天。

  ——京城——

  聂颖一下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的人顿时迎上来抱住他:「我儿,娘三催四请总算把你叫回来了!若你再不回,娘就亲自去蜀州逮人了。」

  「娘。」聂颖轻轻搭手在风韵犹存的华夫人肩上。

  华夫人用丝巾拭去眼角激动溢出的泪,「来,让娘亲好好看看,真是的,娘不在身边其他人都不会照顾了,看把你瘦成这样!」

  聂颖微笑,眉眼之间与华夫人有七成相似,只不过一个雍容华贵,另一个云淡风清,薄薄的唇也不知像谁,懒散向上轻抿时带些稚气,冲淡了眼中的锋芒。

  华夫人数月不见儿子,本还想再埋怨几句,可抬眼一见儿子脸上浅浅的倦意,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赶紧拽着人进府。

  「快同娘回府,娘早叫人备了热水让你漱洗沐浴,洗好后先休息一下,娘给你准备好吃的去,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凝视华夫人脸上不加掩饰的关爱,聂颖由衷地道:「娘,谢谢你。」可话一落,便被华夫人狠狠一瞪。

  「你再同娘说一个谢字,以后娘就把你锁在屋里,再也不准乱跑!」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比华夫人高了将近两个头的男人就这么被扯进屋中。

  进了屋,便能看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华夫人没有离开,转身掩门,微笑走向一脸无奈的儿子。

  解发梳头、脱衣擦背基本都由华夫人一手包办,若不是聂颖坚持,恐怕脱裤子也是由她亲自动手。

  聂颖刚被找回来的那段日子,他身负常人无法承受的重伤,四肢骨头碎裂不能动弹,赶过来的华夫人不假他人之手,换衣擦身喂药换药甚至是给儿子煲药,只要事关聂颖每一件事,她都会亲自过问并动手去做。

  那时聂颖意识不清,浑浑噩噩,只能依稀感觉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滴在身上,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心疼悲伤的泪。

  看他一身是伤时,她哭;喂下去的药全吐出来时,她哭;每次给他换药看他疼得表情扭曲时,她哭;看他没有再活下去的意志时,她扑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母子连心啊,母亲的泪水一颗一颗,如同滴在他的心上。

  如果没有华夫人,绝对不会有今天的聂颖,曾经出现在世上的小江也如昙花一现,也许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擦完背,聂颖合眼倚着桶壁泡澡时,华夫人解下他刚刚洗过还在滴水的发,用干净的棉巾轻柔且细心地一遍又一遍擦拭,不时抬头看一眼表情恬静的儿子,华夫人嘴角边的温暖从未散过。

  「孩子,以后别再离开娘了,好吗?「擦了一阵,用手摸摸觉得差不多了,便拿来梳子轻轻梳理,「你离开的这些天,娘日夜都在想你,是不是有好好吃饭,身上的病会不会又犯了,会不会又这么一消失就二十几年,想得吃不好睡不好。」

  聂颖睁开眼睛。

  华夫人看他一眼,又道:「你想做什么,娘都可以帮你去做。你只要好好的在家待着养伤便是。」

  聂颖眼睛半合,落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半晌之后,他哑着声轻唤一声:「娘……」

  只这么一声便不再说话,可华夫人闻言却顿时红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他一阵,把他脑袋抱入怀里,哽咽地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放心吧,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娘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华夫人怎能忘记,好不容易寻回的孩儿却没有存活下去的意志,即使体质异于常人又如何,即使她有钱买下世间所有灵丹妙药又如何,大夫摇头道,他不想活了,身体受思绪影响,喂什么下去都会吐出来,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悲恸的她想尽办法都以失败告终,看着孩子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她不知道哭昏过去几回。后来有一次守在他身边照顾他时,忽然听昏迷不醒的他细弱地张口说了声:「江南……」

  她即刻派人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龙去脉谁都不清楚,却查出当时小江本已逃出点苍山,却不知何故又原路返回,与前来阻挡的人一阵厮杀浑身浴血后看见渡厄城城主时,扑上去就说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句话——

  我是笨蛋……

  小江抓着任鹏飞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旁人哄笑着把他拉离任鹏飞身边。

  当时小江是如何?他全然不顾别人施加于身上的伤害,死死盯着一句话也不说的任鹏飞,撕心大喊,并在吐血昏迷前,哑着声说:「江南依旧远……」

  江南。

  华夫人坐在床边,双眼盯着儿子苍白的脸,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声:「江南。」

  一直紧闭双眼的人终于有些许反应,华夫人顿时热泪盈眶,趴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江南……江南……江南!」

  「孩子,你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还活着啊,他们会忘了你,会在你死后活得好好的,不值啊,孩子!你要好起来,你要过得比他们都要好,让他们尝受同你一样的痛苦!」

  喂下去的药终于不再吐出来了,伤势也逐渐开始好转,华夫人摸着孩子的脸,泪流满面。

  她何其聪明,就算没有参与,也能猜出一二,她的孩子和那个任鹏飞一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一定是造成她儿子不欲再活下去的主凶。

  没有哪个为人父母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满心仇恨,过得不快乐。可如果恨是支撑儿子生存下去的动力,那么,就让他恨下去吧。

  华夫人坐在床边,看着聂颖入睡,这些事情在他六岁之前她一直在做,六岁之后,她错过了很多岁月。尽管孩子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如何,终究还是她儿子,她要好好弥补失去的一切。

  看见聂颖闭上眼假装入睡,华夫人会心一笑,当他真睡了,便为他细心地掖好被子,起身离去。她若真在旁边看着,这个敏感的孩子肯定睡不着。

  出了屋转身小心掩上门,整理一下衣裳,正欲前去厨房亲自为聂颖准备饭菜,便有一名丫环匆匆上前,欠了身,轻声道:「夫人,靖王爷来了,正在前厅里候着。」

  华夫人略一点头,面无表情朝前厅走去。

  华夫人一走进会客的厅堂,便见一个五十上下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此人剑眉星眸鹰鼻薄唇,一身华服锦衣,年过半百,却因保养得当,看似更像三十数岁的壮年人。

  「小鸢。」看见走进来的华夫人,此人显得无比热情,一开口便直呼华夫人小名,听起来分外亲密。

  华夫人则淡然一笑,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客气且疏离地道:「靖王爷。」

  该男子面上一僵,随即露出几分苦色:「小鸢,你怎么这么叫我。」

  华夫人缓步走向右侧的椅子旁边径直坐下,「您是王爷,我是草民,不这么叫还能怎么叫?」

  「这……」靖王爷欲言又止,最后摇头叹息,负手坐回原位,「我来之前听说了,小颖回来了吧?」

  说完正好有一名丫环端上茶放在华夫人身侧的小茶几上,华夫人让这名丫环退下,才淡淡回道:「回来了。」

  靖王爷轻拍膝盖,低声喟叹:「回来便好,免得你日思夜想。对了,这次我来顺便也带了些皇上御赐的都有数百年的长白山人参和云南野灵芝,你拿去给小颖补补。」

  「这些东西我就代为我儿收下,承蒙王爷挂心。」

  这些年来靖王爷早已习惯华夫人待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早不以为然,可待她话音一落,只有他们二人的厅堂便凝静得令人缓不过气来,靖王爷无言良久,望向华夫人姣好的面容,轻声轻语道:「小鸢,你当年同我说过,只要小颖找回来,你便随我回王府……」

  华夫人揭开茶盖边掠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边吹去热气,不紧不慢饮了几小口,方才道:「王爷,当年我说的是只要你帮我找回我儿,我便同你走,可后来却是我的人把我儿找回来的。」

  靖王爷一听,有些急:「小鸢,这些年若是没有我帮你,你一名弱女子怎么会有今天的地位,更别说年年耗费大量钱财到处找人!」

  「当年王爷尽心尽力帮我。华鸢没齿难忘,但一事归一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小鸢,你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随我回王府对不对!」看见华夫人脸上的淡然,靖王爷终于了悟。

  华夫人凝视水面,不语。

  至此,靖王爷仍不肯放弃,他走上前在她跟前苦苦道:「小鸢,我当年确是有苦衷才没有如约而至,可后来我去找你时,你却已经、已经……」

  华夫人抿唇微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靖王爷,你如今已有貌美妻妾又为何苦苦纠缠我这个残花败柳。」

  「小鸢……」靖王爷开口正欲解释当年之事,华夫人已经起身,拍拍衣裙,得体笑道,「王爷,我还有事就不相送了,您慢走。」

  说完,转身离去,只留给靖王爷一道决绝的身影。靖王爷无奈,只得先行离去。

  上苍在世间洒下情种,只为修出真正的有缘人,相识一场的缘分经过劫难的磨练,不是劳燕分飞便是修成正果。

  华夫人年轻时与出来游历的靖王爷相遇相恋,当年情意深深相携相伴并订下终身,后来先皇突然病重,靖王爷闻讯不得不立刻动身赶回去,离去前许诺一年后回来找她,可华夫人等了他三年,等到的是他奉旨成婚的消息。华夫人也是刚烈女子,一怒之下嫁与自见过她一面便念念不忘,想尽办法获取她芳心的聂远。聂远尽管家境不错,为人做派却不怎样,华夫人的父母也劝过,但都没有让华夫人回心转意。

  刚开始嫁给聂远之时,聂远待她算是极好,可等她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坐月子时,这个混帐男人已经耐不住寂寞跑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了!以华夫人的性子,怎堪忍受这种事情,为了辛苦生下的儿子她没闹着休夫,只是从此不准聂远再碰她,然后全心全力照顾儿子,只盼望儿子能健康成长,怎奈天不遂人愿,在她准备为孩子庆祝六岁生辰的前几天,噩梦悄然而至,令她与自己的儿子一分别便是二十多年……

  为了找回儿子,当年她撇下脸面北上京城找靖王爷帮忙,并允诺只要帮她找回儿子,便随他回王府。可这毕竟是无奈之举,但就算心里百般不愿只要王爷真帮她找回儿子,她还是会履行承诺。

  华夫人本就是要强的性子,经过这些年的锤炼更是说一不二,既然聂颖不是靖王爷找到的,那她就直接把从前许下的承诺当成放屁。

  除了她唯一的儿子,其他事情华夫人一概拿得起放得下,就算曾经海誓山盟又如何,他还不是照样转过身就娶了别的女人!

  华夫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里开得正艳的小花,待下人通报说靖王爷已经出府,这才朝厨房走去,亲自为儿子洗手做羹汤。

  有娘的孩子像个宝,这句话半点不假。

  看看聂颖聂公子,娘亲不在身边时,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终日酗酒,怎么看怎么像个风流不羁无法无度的浪荡子,现在则是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玉树临风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俊美男儿郎。

  亲手为儿子着装完毕,华夫人退后数步上下观看,还让他转几圈再转几圈,满意得嘴角朝天直翘,不住赞叹:「娘亲阅人无数,再无人像我儿这般气宇轩昂!」

  聂颖忍不住笑:「娘,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华夫人骄傲地道:「当然是我俩一起夸,没有我这般美貌的娘怎能生出你这般俊美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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