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洛阳
凌疏看了一会儿,脑袋中再一次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他一定是老天专一派下来作践我的……”这般屈辱羞愤的遭遇长这么大没有经历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过得良久,待五雷轰顶的感觉过去后,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到两人的衣服在枕边和地下被扔成一堆,看到自己的枕冰剑被放在帐门口的位置,看到杨晔的枪似乎也横在那个位置,想来是被那几个侍卫给拣了回来。看到军帐中支架上挂了一把刀,一张弓,一筒箭,看到……所有的兵刃都离得他很远。
他试探着想动动,杨晔的手臂压得死紧,而他的腰还没有动,就疼得如折断了一般,动起来的滋味可想而知。他只得重新闭上眼,颤抖的手一点点地在身边摸索,在那一堆衣服中摸索。忽然手指一凉,竟然摸到了一把带鞘的短剑。他心中便是一阵狂跳,想来杨晔是急色攻心,真的糊涂了,并没有把所有的凶器都清理得远一点。
他将短剑缓缓地握到手中,却听到耳边杨慵懒模糊的声音轻微地哼哼几声,竟然跟着醒了,接着听他喃喃道:“凌疏,你还在吧?”然后那搭在他身上的手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摸索起来。
凌疏一惊,再也不敢耽搁,反手一抖,短剑出鞘,接着就刺了出去。
杨晔懵懂中听得风声,心中忽然觉出不对,虽然还不是太清醒,但高手的本能让他迅速地往一边滚去,可惜两人离得太近,他身法再迅捷,却终究没有避开,一柄短剑从后背划过,顿时长长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霎时间鲜血四溅。
杨晔闷哼,愤怒之下一掌打出,凌疏短剑脱手飞出,人也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下。
他摔得头昏眼花,爬起来便想去抢枕冰剑,未能起身,后腰部一阵尖锐的剧痛,那疼从下忽地窜到上面,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在疼。他骤不及防,再一次重重地跌落在地,却不敢多耽搁,挣扎着扯起一件衣服勉强裹住自己,连滚带爬地过去拾起了枕冰剑,听杨晔在身后哼哼唧唧呻吟:“你个狗日的想要了我的命是吧?如此无情无义,枉我昨夜殚精竭虑地伺候你,连吃奶的劲儿我都使上了!哎呦,来人,不好,要死人了……”
凌疏听他召唤人来,本想硬撑着回头再给他一剑了结了这个祸害,却听到帐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了过来,听声音竟不是一个人,他顾不得疼痛,一惊而起,帐门一动,年未和钟离针试试探探的进来了,口中道:“侯爷,您叫我们?”忽然迎面一阵刺骨的寒气袭来,两人不及多想,兵刃同时出手,却在枕冰剑下断为四截。
年未和钟离针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同时一反手,断兵刃飞出,齐齐砸向凌疏,出手凶狠,义无反顾,杨晔忙道:“别……”叫得两个侍卫一愣,凌疏借着这个空当一剑挡开袭过来的各种兵刃,他转身的时候,不小心一眼扫见了杨晔,他本来打算再也不看这厮一眼,但却不知为何还是看到了。杨晔伏在床沿上,浑身鲜血,脸色煞白,却忽然对着他一笑,轻佻无比,眼中满是自得与戏谑之意。
第23章
这一错眼的恍惚,令凌疏再一次羞怒交加,反身踉跄着出帐而去。但魏临仙等人都在帐外守候着,那容他就这般逃走?一群人蜂拥而上,兵刃齐出。凌疏胡乱挥舞着长剑,不出片刻功夫,剑就被打飞了出去,他看着枕冰剑飞走,忽然脸色苍白,呆在了当场。倒叫众侍卫收势不及,肖南安一剑刺在他肋下,马天宝接着一铲子将他打翻在地。
魏临仙忙道:“停!停!”众人兵刃在手,严阵以待,均都瞪眼看着他。凌疏摔倒在地上,头发脸颊上沾染的俱都是尘土。他嫌脏,支撑着想爬起来,却终究没有得逞,无声无息地软瘫下去,再也不动。
营帐中的年未回头看看自家主子,却见他似乎是不着寸缕,脸色苍白,歪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正一股股地从背上冒出。他哀嚎一声扑了上去,出手如风点穴,用一件干净的内衣按住伤口,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不已。
杨晔临危不乱,低声指挥道:“钟离,你去叫军医过来。年未留下陪着我。”他满头的冷汗,连嘴唇都成了惨白的颜色。钟离针闻言狂奔出账。
年未按着他的伤口不敢丢手,一边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杨晔皱眉,有气无力地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
年未闻言拉长了哭腔:“侯爷,凌少卿他虽然狠毒无比,可是你……你但凡听小的们一句,又何至于被他伤成这样呢?”
杨晔道:“你懂个屁,你家侯爷我这次…占大便宜了,他可是皇帝的人,他的便宜岂是谁都能占到的?我不占白不占!”年未透过泪眼朦胧,看到他死样活气的模样,忍不住又顶嘴:“你占什么便宜了?他是个男人,睡了也是白睡,连个孩子都给你生不出来!侯爷,你这力是白出了不说,还吃他给你一下子,小的我咋就没有看出来你是占便宜了呢?”
杨晔听得心烦,干脆眼一翻昏了过去,不听了。
他再醒过来是在两天后,这一睁眼,模模糊糊看到北辰擎坐在床边不远处,脸色憔悴,疲惫不堪。于是他微声道:“云起……”
北辰擎一惊,连忙扑上来看他,问道:“你醒了?”伸手端起了床边的一碗水,就想喂他喝一些。杨晔因背上受伤,只能俯卧,勉强摇摇头,微笑道:“不渴。”转头左右看看,营帐中不见有别人,连钟离针和年未也不见,便问道:“我哥呢?跟你一起回来了吧?”
北辰擎转头看看帐外,低声道:“在外面骂人,我去叫他。”
杨晔道:“骂人?他还会骂人?别别别,让我听听再说。”支愣着耳朵凝神细听,却并未听到杨熙的骂人声,只听到隐隐约约“嘤嘤嘤”的哭泣声。他奇道:“谁在哭?”
那哭的人却是白庭璧。
营帐外杨晔手下的侍卫跪了一地,打头的是魏临仙。他年纪最大,因此杨熙回营后见到杨晔重伤,还未来得及出言斥责他们,魏临仙就自知自觉地扑通跪倒,然后开始自己掌嘴:“都怪属下护卫不力,致使小侯爷受了伤。殿下要惩罚,就惩罚属下。”他这一跪,余人赶紧都跟着跪了下去。
杨熙冷眼看着他,等他打够了,方才道:“你倒是先说说缘由,这么噼里啪啦一通的算什么?”
魏临仙道:“都是属下的错,都是属下的错!”仍是不肯说缘由,杨熙不再理睬他,眼光转向肖南安:“南南,你说。”
肖南安缩在魏临仙身后,支支吾吾地道:“是那个……小狼哥哥抓了凌大人回来,拉进了营帐,然后把我们撵出来。第二天他就受伤了,凌大人要逃,被我们捉住,问他他不肯说。所以不知道如何受的伤。”
他语焉不详,糊里糊涂,但杨熙闻言,心中已了然,长长出了一口气,良久方道:“魏临仙,你并非护卫不力,而是劝诫不力,同样不可轻饶。你们就跪着吧。你们跪的当口,本王我也站在这里,陪你们!”
于是他站着,众侍卫跪着。如今已经是五月天,塞外的晴天,阳光刺眼灼热,不出片刻功夫众人俱是汗流浃背。余者也还罢了,白庭璧从前跟着北辰擎在赵王府的书房中负责整理各种资料文书,自觉比其他粗枝大叶的侍卫强点儿,素来甚是娇贵。而且他之前在风云客栈的围剿战中被凌疏刺了一剑,哆嗦了两天,这才好些,又受惩罚,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就开始掉眼泪,掉着掉着就哭出了声。
众侍卫均在心里鄙夷他,连肖南安都鄙夷他,但无法去堵他的嘴,只想伸手把耳朵堵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杨熙充耳不闻,肃然而立,果然说到做到陪着他们受罚。
杨晔在营帐中听着,道:“跟他们又没有关系。”
北辰擎叹道:“可不是,可是赵王殿下这次……真的生气了。你总得让他找个发泄的地方吧。”
杨晔想了想,道:“哦,原来是罚给我看的。”
北辰擎瞥他一眼,也不好说不是,因此默认了。杨晔道:“你背我出去,我去劝劝我哥。”北辰擎就依言把他负在背上,背出了营帐。
杨熙见到两人出来,沉着脸并不言语,杨晔嬉笑道:“嘿嘿嘿,哥,我出来看你了。你去和西迦打仗状况怎么样?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杨熙沉默片刻,道:“云起放他下来他有本事作恶,想必也有本事自己走回营帐去。”北辰擎只得把杨晔放下地,杨晔支撑着站了片刻,腿一软,差点滚倒在地,被北辰擎及时给揽住,他立时眼泪汪汪地叫起来:“疼啊,疼死我了,这活不成了呢!哥,哥,我我不成了,我……哎呦哎呦……”他有装腔作势的嫌疑,但脸色却也的确渐渐灰败起来。
杨熙看他泪汪汪的眼,架子渐渐端不住了:“明明有伤,还出来逞能!还不快回去!”
杨晔撒娇道:“那可不成,我得钟离和年未伺候我才行,小白还得来给我讲笑话,要不然我的伤就好不了。哥,哥呀,我这次可是差点没命了啊!”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就要挂到杨熙的身上。杨熙无奈,只得伸手扶住他,转头对着一众侍卫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侍卫如蒙大赦,慌忙都站了起来。
北辰擎过来相帮着,两人把杨晔送进营帐,安置在床上。杨熙伸手把他的脉搏,皱眉不语,片刻后道:“今番死里逃生,还胡闹不?云起从战场上回来,一口气都没有顾上喘,不敢离开你的床边,一直替你调理内息,看把他累的。你这究竟是想怎么样?”
杨晔道:“不怎么样,就是看不惯凌疏他那拽样儿,煞煞他的锐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杨熙眯着眼看他,拧起了眉头:“便是煞他的锐气,也没必要把他给……你不要胡乱找理由,凌疏此人,你沾不得的,明白吗?你吃他的亏不是一回了,还没长教训?!”
他听得杨晔犟嘴,声色俱厉起来。杨晔却觉得自己没有吃亏,赚了个盆满钵满。但一看杨熙想发脾气,他便眼珠乱转,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北辰擎,北辰擎心中会意,忙回身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息怒,小狼还小,他早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如今他才醒过来,您这般斥责,他心里害怕,不利于伤势恢复。殿下这几天也累了,还是去歇息一下吧。南南进来,快服侍殿下回营帐里休息一会儿。”
肖南安应声而入,杨熙只得重新端起了架子,脸色肃然地瞪了北辰擎一眼:“你就纵容着他吧。”言罢拂袖而去。
北辰擎目送他出去,低头凑近杨晔,轻笑道:“我把你哥打发走了,怎么感谢我?”
杨晔微笑,片刻后道:“那个……凌疏他……在哪里?”
北辰擎道:“看押在俘虏营那边的地牢里。”他眉头轻蹙,一脸的担忧:“小狼,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杨晔道:“怎么可能?哼哼,他从前那般折磨我,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才好,杀他都是便宜了他。所以,如今先别杀他,等我来处置。”
北辰擎闻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拦截送信的人,我留在凌大人房中,他拿起一本青皮书册跟我辩论,那上面对咱们兵马的事情记载的清清楚楚。小狼,我一直想把这本书册拿到手,可是昨天我抽空过去百般逼问,他却始终一句话都不肯说,吃饭还得跟从前那次一样,硬灌才成。今天他又发起烧来,更是糊里糊涂地问不清楚。我已经让人赶着却铁匠铺里也订制了一副金缕玉衣,就是照他大理寺天牢里那样式做的,他若是再不肯说明书册的去向,咱把这衣服也给他穿上,借机给你报一箭之仇。”
杨晔惊道:“啊……啊?”挣扎着就想爬起来,北辰擎忙道:“你干什么?不可乱动!”杨晔瘫软下去,片刻后以手捶床:“是!他若是不说,是得给他穿上!云起,你给他上刑的时候,一定得让我过去看着。我要亲眼看着他受刑,方能解我这心头之恨。”
三天后,重伤在身杀气腾腾的杨晔,跟着北辰擎下到了俘虏营的地牢之中。
凌疏单独被镣铐锁在一间很大的牢房中,面前放的有清水,有食物,看来未曾动过分毫。他烧得脸色潮红,软塌塌地靠着栏杆,闻听北辰擎和杨晔到来,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力气。
年未给杨晔端了椅子过来,杨晔背上有伤,坐不得,但也无法长久站立,便让北辰擎坐下,他厚颜无耻地坐在北辰擎的腿上,斜眼看着凌疏,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够,方道:“凌狗……咳咳,凌疏,云起说你给他看过那本青皮书册,你弄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
凌疏昏昏然沉默无语,杨晔又逼问几遍,他似乎终于听清了。北辰擎从前来问过他几次,态度不能说不和蔼,他始终未曾应答。但今天杨晔恶狠狠地来逼问,他却终于撑着断断续续地道:“八百里加急,那书册应该……已经到了……京师。”
第24章
杨晔和北辰擎闻言,同时脸色大变,两人对望一眼,杨晔皱眉道:“怎么会?你胡说!我明明把你的侍卫都捉的捉,杀的杀,你危言耸听罢了!藏在哪里?赶快交出来!你再不说,我……我……我把你……”
我把你怎么样呢?他咬着牙将下半截话吞咽下去,恨恨地瞪着凌疏。凌疏闭上眼,不理他,良久,忽然从齿缝里吐出了一句话:“乱臣贼子,天必诛之。”
杨晔大怒,起身就要扑过去,北辰擎伸手欲拦,却被他一把推开,很利索地抢到凌疏的身前,拎着胸口的衣服将他从地下扯了起来,喝道:“你骂谁呢?你才是乱臣贼子!凌狗日的,你落到小爷手里,还嚣张成这样,你是嫌死的不够快,还是天生的犯贱,让小爷我睡上了瘾,非要逼着我再上你一次?快把书册交出来!”
他扯着凌疏大力摇晃,凌疏无法反抗,昏昏然地跟着晃,待听到那句让他刺骨疼痛的话,身躯却忽然颤抖了一下,勉强抬头,哑声道:“书册的确已经送到了京师,信不信由得你!你这乱臣贼子……看你还得猖狂几日!”
杨晔闻言反手就是两个耳光,北辰擎看闹得不成样子,只得跟过来,伸手用力要将他扯开,劝道:“你问便问,发什么脾气?”杨晔仍不肯放手。三人正撕扯间,恰此时马天宝把所谓的金缕玉衣给送了进来,北辰擎忙道:“小狼别闹,你看金缕玉衣送来了。”过去将金缕玉衣接了过来。
杨晔瞥一眼那件金缕玉衣,忽然想起来在大理寺天牢中,自己被凌疏上了金缕玉衣,那一瞬间刻骨的、生不如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一个寒战,眼光慢慢溜到身前的凌疏身上,凌疏头发散乱,奄奄一息,若是这金缕玉衣一穿,想来性命堪忧。
杨晔咬牙,缓缓地道:“凌疏,那书册你没有送到洛阳,对不对?你一定给藏起来了!你只要肯交给我,我不杀你,我让人给你看病疗伤。你若是还不肯,这金缕玉衣,我只好给你穿上了,你……听到没有?”
过的片刻,凌疏艰难地回应了他:“听到了,书册……真的已经被取走,那金缕玉衣……给我穿吧。”
此言一出,杨晔怒极,抓着他的两只手开始微微发抖:“你个狗日的怎么就会让老子下不来台!穿!穿!穿你祖母的……你……你……”顺手把他摔在铁栏上,上去重重地踹了几脚:“你找死不是?找死不是?我就成全你,我踹死你个不知死活的!”
凌疏既不抵挡,也不反抗,蜷曲在地下由得他踹,北辰擎本在检视那件金缕玉衣,此时猛然一回头,却忽然喝道:“小狼,你站着别动!”抢上去扶住他,杨晔呼呼喘气,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又来挡着我?怎么每次我要收拾他,你都来捣乱?”
北辰擎温声道:“不是,你背上的伤口裂开了,千万别再动怒。”
杨晔上身缠了厚厚的白布,外面套了长衣,此时血迹已经渗透到了长衣上,他也骤然间感到了疼痛,趔趄一下,只好由得北辰擎将他扶住。北辰擎接着劝道:“他不肯说算了,我们走吧。倒是这金缕玉衣给不给他穿上?”
杨晔瞄一眼那件赶制出来的金缕玉衣,却默然无语,北辰擎察言观色,微笑道:“我就是让人做着玩儿的,和凌大人从前的那件做工相去甚远,给他这行家看了,难免要笑话我们。况且……如果凌大人所言属实,如今的状况,怕不是一件金缕玉衣能解决得了。小狼,你说呢?”
杨晔咬唇,片刻后道:“我没什么可说的,走!”他被北辰擎架着往外走,临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凌疏一眼,凌疏蜷缩在铁栏下,脸色惨白,双眼微阖。杨晔心中悸动了一下,慢慢升起些许悲凉,这片刻间的恍惚,他想起了把凌疏抱在怀中的那一夜,纵然他无知无觉,但至少他是顺从的,温柔的,哪怕是错觉。可如今,他把自己的错觉也无情地打了个粉碎,无物可淹留。
杨晔毅然回头,道:“赶快找我哥去!”
两人进了杨熙的营帐时,杨熙在批注文书,几个侍卫陪侍在侧,杨晔道:“你们都出去。”
众侍卫依言退出,杨熙方皱眉问道:“你又发什么疯?不好好养伤,跑过来干什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杨晔道:“我伤口很好,不用看。哥哥,我得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做皇帝?”
杨熙闻言一怔,接着却骤然沉下了脸:“你胡说什么?!”
北辰擎看的心中惴惴,杨晔不怕他的脸色,只管挤过去靠在他身上。杨熙只得伸手揽住他,道:“你多大了?天天满嘴胡言乱语,以后不许这样!”
杨晔道:“我不是胡说,如今做不做只怕也由不得你了,我们还是及早打算吧!”将事情始末详细道来,这些细枝末节杨熙已经听北辰擎禀报过,但仍旧耐心地又听了一遍,脸上却未动声色。终了杨晔道:“现下这状况,朝廷的大军随时可以开拔过来剿灭了咱们。不反……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哥,你究竟如何打算?”
杨熙抬头看了他片刻,忽然间一笑。他相貌本平常,不笑也还罢了,这一笑温雅端方,面容忽然变得生动悦目起来,杨晔急道:“你笑什么呢?究竟你是应还是不应?”
杨熙道:“我带你们两个出去走走。你的伤还没好,我背着你。”。
北辰擎忙道:“不敢劳动殿下,属下来背。”
三人相偕出得军营,上了一处高坡,天上云影悠悠,有鸿雁成群飞过。极目天涯,却是满眼荒芜,无边无垠。
杨熙随便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杨晔就靠在了他身上,北辰擎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跟着坐下。杨熙道:“小狼,有关这件事,千丝万缕,错综复杂。这次凌大人的所作所为,是当今陛下的意思。我这位皇兄他防我胜过防西迦国,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至于缘由,我猜测的不知道对不对。我记得我小时候,父皇很宠信一位官员,名叫任鹳,当时任虞部郎中一职,平日里闲云野鹤,喜在山林中奔走,很少有在京师的时候。他穿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我总觉得他是世外高人,所以对他很好奇。当时云起你记得吧,你恰好想学刀法,我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我觉得他能找来江湖高人,就去请他帮云起找个师父。他当时大笑,说他不懂什么刀法,只爱好在山野间乱转。但看我意甚诚,便给了我一本刀谱,说让我们自己学。那刀谱不知道他从何处得到的,深入浅出,我们几乎没有看不懂的地方。最关键的是,据说他会给人相命。他当时对父皇说我,他说看我面相,应为国之栋梁,可惜大器晚成。我心里说你这老头儿好会投机取巧,我们回头个个都是亲王,哪个不是国之栋梁?”
杨晔插嘴道:“那可不一定,那杨烈他就不是国之栋梁,在京师花天酒地,比我还不像样。”
杨熙微笑,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你还知道你自己不像样?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我那时候啊,就觉得他是在讨好父皇,但听了这话,还是很高兴的。可惜,不知道谁把这话传到了皇后和我那太子哥哥那里,然后事情就不太好了。这任鹳说完他的,只管接着游荡去,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我母妃觉出不对,一再教导我要收敛做人,我也尽量地不抢风头,不惹祸端。当时都在上书房读书,太傅问我们话,哪怕有一次我无意抢先答出来了,都要惹来太子他老大的不高兴,我当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传到父皇那里,估计是父皇教导了他,他才稍稍好了些。”
“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父皇驾崩,我母妃立时就被赐死,说起来是父皇生前宠爱她,要她陪着父皇,可我母妃生前,并不受父皇的待见。她死的可真冤枉!我心里总想着,皇兄是否在逼我反呢?他逼得我反了,他就有了讨伐剿灭我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置了我。否则以他以往的行事,以仁义道德来治理天下,落得个宽厚明君的名声。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给我安个罪名给杀了。所以我小心行事,谨慎做人。我的王妃故去,我就不再续弦,一个没有子嗣的亲王,不容易引起别人的猜忌。西迦过来进犯,我就主动请缨,想来在边关比在京师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此事我本以为皇兄不会应允的,没料到他竟然答应了,甚是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来到这边塞,心境忽然就开阔了许多。京城中那种蝇营狗苟的事情,似乎都离得我很远很远。可惜在三关那边,皇兄百般克扣我的粮草和军饷,千方百计的难为我。这么折腾几次,我只好又主动请缨到这里来。这里荒凉得连鸟儿都不愿意停留,我就是为了让他放心。但是这么几次过去,我觉得他终究还是不会放过我们。因为前一段时间我听说任鹳虽然自行游荡去了,但在朝中还留了一个人,是他的亲传弟子,就是那个礼部侍郎荆怀玉。他可是天子很宠信的人,却不知道他在天子面前究竟说了什么话。所以,我得有兵马。”
他顿了一顿,忽道:“手里有了兵马,就什么都不怕,归根结底,不管是西迦还是皇上,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杨晔侧头看看他,道:“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想问你,如今时机如何?你有几成把握。”
杨熙道:“一成也没有。”他伸手扯起杨晔的一缕头发,在指头上随便绕了几圈:“如今我们只有兵马,在朝臣子的支持,在野百姓的民心,我们还都没有。不过事已至此,要活下去,便也由不得咱有没有了。若是无退路,便只好……呵呵,小狼,你说如何跟他翻脸,才能翻得彻底呢?”
杨晔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涩然一笑:“哥你放心,我明白的。”
第25章
杨熙微微一笑,抬手指着北边,转换了话题:“从这里一直往东北走,穿过大草原,就是阴山。在阴山的南侧,有一处盆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西迦国大半的族人就盘踞在那里。那块地,是块宝地。”
杨晔道:“哥,你想把他抢过来吗?”
杨熙道:“抢过来,也没有什么用。实则我从前也是有志向,有野心的。我一心一意想替大衍王朝开拓些疆土。可是如今看来,便是抢占这么多的土地,又让什么人来管辖呢?若是管理不善,最后还比不上这些鞑虏之辈,那么抢过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想要多多的兵马用来示威,让他们觉得咱们也有和他们抗衡的力量,打起来也不输于他们,但这并不是解决两国边境事宜的根本办法。最好的结果,是让西迦变成我大衍王朝的一部分。用和亲等办法,用我中原的礼仪来同化他们,融合他们。若是边疆无战事,两国百姓皆安康。可是如今看来,所有的梦想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得你说了算才成。小狼,云起,你们说呢?”
北辰擎微笑,却不言语,杨晔点点头,也不言语。杨熙凝神看着他,看他垂着眼睑,似乎微微有些走神,便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问道:“小狼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