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凉雨
无声叹息间,春谨然已经踏上窗台,虽然身后美人兄的鞭梢紧追不舍,但论轻功,他还是有自信……
咣当!
什么东西从眼前落下。
啪!
鞭子结结实实抽在春谨然的后背上,但他愣在那里,仿佛被人封了穴道,觉不出疼。
裴宵衣也察觉到不寻常,收回九节鞭,迟疑着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个瞬间春谨然忽然飞出窗口,裴宵衣下意识追上,只见对方没有往远处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来,裴宵衣才明白春谨然为何会这般异样。
一个突然坠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鲜血淋漓。
雨还在下,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谨然再顾不得这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姑娘抱起来,想先回到客栈里面再作打算,却在下一刻,定住。
雨声很大,但在习武者耳中,再大,也盖不住一个人的呼吸。
姑娘已经死了。
尽管雨水将她衣服上的红色冲淡,可脖颈上那条又长又深的剑痕,却仍汩汩冒着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被抽打的是小受,千万别逆了~~~(≧▽≦)/~
第2章 雨夜客栈(二)
“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啊啊啊啊——”
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划破初春的雨夜。
春谨然与裴宵衣面面相觑,前者头皮发麻,后者眉头紧蹙。
这并不是一个官府睁只眼闭只眼的荒凉地界,相反,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简直是州镇楷模。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因为下场很可能同此时的春裴二人一样,没有把目击者吓得跪地求饶,反而被人奔走相告。
一个又一个的客栈窗户亮起摇曳的烛火,春谨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女子尸身抱到客栈外走廊的屋檐下轻轻放好,并把对方敞开的衣衫收拢,末了,轻轻道一声:“姑娘,对不住了。”
纵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着她被风吹雨打,这是春谨然的恻隐之心。
虽欲凛然缉凶,奈何自身难保,权衡之下只能先跑为上,这是春谨然的生存之道。
整个过程中裴宵衣只是看着,仿佛既不能理解对方的多此一举,又无法感受对方的狼狈焦急。
安顿好尸身的春谨然发现美人兄仍傻站在那里,真是恨不能夺过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两下:“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跑啊!”
仿佛应了春谨然这句话,他的尾音还没落,一柄长杆大斧已然从背后袭来!
春谨然听见利刃破风的声音,下意识闪避,总算险险躲过,但肩膀处的衣衫还是被锋利斧刃划出一道口子!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害命,还不快俯首认罪!”来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谨然高出两个头,一身劲装,双目有神,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顺飘逸的胡须,活脱脱戏文里的美髯公!
但,胡须可以漂亮,话却不能胡讲。哪里有光天化日了?如何就众目睽睽了!不,更重要的是——
“这位大侠你听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冤你不要再砍了啊啊——”春谨然轻功虽好,武功却平平,面对普通刀剑匕首尚且吃力,何况是如此恐怖的长斧,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个一败涂地。
“你乖乖束手就擒,我自然不会步步紧逼。”持斧者半点余力不留,似还有愈战愈猛的趋势。
“人不是我杀的为何要我束手就擒!”
“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施暴不成便将人杀害!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
“……”春谨然不想再在这么细致的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的杀人经过上多费口舌,只想问一句,“人证何在!”
“店小二,亲眼看见你杀人害命!”
“姑娘气绝在先,我抱尸在后,他根本没有看见事情经过!”
“有话去衙门你说,是真是假自有公断!”
“那物证呢!人证我说不清,可你有哪门子物证!”
“物证就在你身上!”
“啥?”
“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轨,为何也会衣衫不整!”
“那是你用斧子刚刚砍的!”
“我说的是胸前!”
“那是他用鞭子刚刚抽的!”
为什么没有仙人给他托梦告知今日大凶万万不可夜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太白金星随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梦里不说话,画个饼也行啊,那他会乖乖在家里啃干粮而不是千里迢迢跑来与杭明俊夜谈饮酒……很好,罪魁祸首找到了,无缘无故失约缺德带冒烟杀千刀死不了的杭明俊!
长须客手上的斧子虽没停,但话也听进耳里:“若不是你图谋不愧,怎会被人抽得皮开肉绽!”
“我是图谋……略有不轨,但不是冲着那位姑娘……”春谨然真是百口莫辩,忽然瞄见不远处隔岸观火的美人兄,连忙求援,“那边傻站着的,既然没跑就帮我说句话啊!”
长须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没注意庭院中还站着一个人,被春谨然一嗓子喊得长斧顿了一下,春谨然总算找到机会抽出袖里剑,弯腰一闪便从斧柄下面溜进去,电光石火间,短剑闪着寒光的尖便抵住长须客的咽喉。
“我没有害那位姑娘,也不想伤你性命。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讲,你都不会相信,毕竟你亲眼看见我满身鲜血地抱着尸体。但我希望你能听听那位兄台的说法,也许可以让你更能明白我的话。”春谨然的声音因为紧张疲惫而变得沙哑,拿着短剑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坚定,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
受制于人,长须客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看向裴宵衣,粗声道:“姑且听你怎么讲。”
春谨然在心里长舒口气,既然对方缓和,那便是有商量余地,于是他满怀希望地看向美人兄。
男人此时倒很好脾气,让说话就开口——
“这种事情讲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恶,他会这样想并不奇怪。”
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给阎王爷编草鞋吧!
“唉,你还有什么可说。”长须客一声叹息,颇为失望,“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不管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捉拿归案。”
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得是风花雪月,却很少刀光剑影,别说杀人,连防身的袖里剑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鞘。所以他不可能杀掉眼前的长须兄台,但更不愿乖乖被抓,眼下唯一能干的,只有脚底抹油。可就这样抹油,他又很不甘心……
裴宵衣看出春谨然想跑,他见识过对方的轻功,眼下形势对方要跑不是难事。可为何不立即运气调息脚下生风,反而意味深长地望向自己?不,不仅是望,微动的嘴唇似还有话想说……
春夜,凉风,微雨渐大。
裴宵衣在新换衣衫再次湿透的懊恼中,听见了命运崩塌的声音——
“要跑一起跑,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大师兄!”
……
追逐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春谨然儿时被恶狗追过,少时被野狼撵过,成年后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不喜“秉烛夜谈”的江湖男儿们追打得四处逃窜,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次这般让人生不如死。“大师兄”的状况比他好一些,却也去了半条命,现在连抽鞭子都不似之前的虎虎生风,俨然病猫残喘。唯有长须兄台,一柄大斧劈天斩地,脚下轻功竟也不俗,内力源源不断,外力绵绵不绝,简直索命阎罗!
春谨然从未想过自己会遭此大难,真真是满腔悲愤,以至向来怕疼的他居然含泪咬破手指,于扯下的衣襟上血写断魂诗——
不惧长斧来追杀,
只怕轻功还上佳。
斗转星移不停步,
沧海桑田把你抓。
惟愿诸兄多牵挂,
来日上坟泪撒花。
残月,荒山,破庙。
春谨然内力耗尽,呈大字状瘫倒在地,再挪不动半分。裴宵衣可以挪动,却也知没什么大用。以长须客的脚程,不消一刻,便会赶到,即便他能跑,也跑不了多远。
“无妄之灾啊!”春谨然仰天悲叹。
破庙屋顶的瓦片已斑驳零落,点点星光透进来,让满是尘土的阴森古庙内平添几许柔和。
“可惜。”美人兄忽然也轻叹起来。
春谨然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就是,没能与你好好地把酒言欢,可惜,可惜啊。”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春谨然分明看见他缠着九节鞭的手掌又握紧了些。不过最终,春谨然也没有在“衣衫不整”的道路上滑向更远,因为男人的鞭子没有再甩出,估计确实体力不支了。
“可惜今次出门未带舒心散,”男人难得多解释一句,估计是真的有些后悔,“否则不至如此狼狈。”
“舒心散?”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年也没听过这玩意儿,“恢复内力的灵丹?”
裴宵衣:“杀人不见血的秘药。”
春谨然:“……”
三天的若干次交手中,春谨然已经看出来了,美人兄是真的想下杀手,奈何长须兄也不是吃素的,加上客栈交手时因大意被自己的袖里剑钻了空子,此后的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再难被寻到破绽。
“不过最可惜的是,”裴宵衣低头,看向一滩烂泥似的某人,“你在客栈里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杀他,为何不杀?”
躺着的春谨然仰望站着的男人,发现对方脸上既无懊恼也没有愤怒,只是疑惑。可正是这单纯的疑惑,让他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人命在对方那里只是一个随手可丢的物件,根本不值一提:“长须兄认定我俩与凶案有关,这是诬陷不假,可归根结底只是想将我俩捉拿归案,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想伤我俩的性命。退一步讲,即便被抓,我俩仍有继续分辩的机会,何至于闹到杀人的地步。”
裴宵衣轻笑,满眼嘲讽:“如果我没看错,他与你打招呼的第一斧就是奔着取你性命去的。”
春谨然:“那是因为我当时蹲在尸体旁边,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在对尸体做什么,以为我还要继续行凶!”
裴宵衣:“人已经死了,你还行什么凶?”
春谨然:“他又不清楚,只听见店小二喊杀人,哪里能够确定姑娘是死是活。”
“你非要这么煞费苦心地为他解释,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裴宵衣耸耸肩,讨论结束。
春谨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明明被无端地卷进凶案,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明明被长须兄追得起了杀心,言语中却感觉不到半点愤怒仇恨;明明被自己一声“大师兄”活活拖下水,却不见他为此声讨一句。如果真是这人脾气好,胸襟宽广,倒也罢了,可抽在自己身上那一鞭鞭却是实实在在的啊!
“喂,”春谨然叫他,虽不自在,但还是决定说清楚,“我不是真心想要害你的,谁让你那时候不帮我说话,我一时气不过就……所以如果你现在生我的气,我完全理解,而且任凭你处置!”
裴宵衣低头看着他,第一次眼神如此认真:“没人想要‘处置’你。”
“……”筋疲力竭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才“顿悟”会不会有点太晚了!要不是爬不起来,春谨然真想踹他两脚,“美人,此时此刻,咱们忘掉风花雪月,只谈人间正道。我就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生气?”
裴宵衣不解:“我为什么要生气?”
春谨然快急死了:“因为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会安稳地睡在自己床榻上而不是成为杀人凶手被一把斧子追得东躲西藏!”
裴宵衣笑了,虽然很浅,却让春谨然看入了迷。
然后裴宵衣开口了,带点戏谑,带点嘲讽:“之前你说我防备心过重,可结果,却正是你让本来可以脱身的我卷了进来。不过无妨。凭什么我被追杀,你却可以独善其身?换作何人都会这样想,这很寻常。”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