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诚又笑道:“家兄怕殿下住得气闷,特地让小弟带了几个人过来伺候。”

“嗳。”李庆成笑道:“见外了,不用这般……”

孙诚又道:“庸脂俗粉,贻笑大方,家兄一点心意,殿下当婢子使唤也不妨。”

李庆成一怔,旋即上了心,方才的话还未完,孙诚忽然又提及孙岩送女人为礼一事,略有点措手不及,未及细想便道:“我看看?”

孙诚忙转身出外,从马车上带下四女,婷婷婀娜,各有丰韵,或细腰丰臀,或眉眼含羞,或清秀淡雅,一字排开站在厅内。

孙诚笑道:“是年前府上于江州一带采办的歌姬,也兼作些房里杂役,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

“江州啊……”李庆成眯起眼,见其中一女绰约,嫩脸绯红,一头乌黑的发如瀑布般漂亮,两道眉毛画得柳叶似的齐整,竟有几分与自己俏似。

孙诚:“江州女子高挑苗条,水灵秀气,素来是中原闻名的。”

李庆成悠然道:“方青余说过,母后昔年也是江州人,就这四个?”

孙诚:“四个。”

李庆成敛了神色,吩咐道:“去把张慕,方青余和唐鸿唤来。”

少顷三人来了,看到厅内歌姬,都知是怎么一回事。

李庆成淡淡道:“孙兄送来的,各选一个去。”

方青余饶有趣味道:“选个肥的,厨房里蒸了吃倒是不错,就这个罢,送去卸了先腌着。”

李庆成倚在案前大笑,孙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李庆成正色道:“是给你做婢的,不是让你吃的。”

方青余:“是么?看上去还不及我好看呢,那不要了。”说毕摆手告退。

“方青余不要。”李庆成懒懒道:“都归你俩了。”

张慕目中神色复杂,李庆成期待地看着他,张慕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给你选个?”李庆成揶揄道。

张慕答:“我心里有人了。”

厅里一阵尴尬的静,孙诚欣然道:“张将军顾虑过多,男儿建功立业,哪有……”

张慕:“不要。”

孙诚先前显是得了孙岩授意,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不知张将军心仪的是哪家女子,可是西川人士?待我回去让家兄上门问问?”

张慕:“不在乎。”

张慕说完便转身走了,不给孙诚留任何情面。

李庆成懒懒笑道:“慕哥也不要,只怕孙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唐鸿道:“我可以……选一个么?”

李庆成不悦蹙眉,唐鸿又忙道:“不用了,说说而已。”

李庆成道:“你选个。”

唐鸿欲言又止,李庆成道:“带个走,其余的让孙诚领回去。”

唐鸿道:“当……当真?你也不要?我自己要,这怎么好意思……”说着拿眼朝一名温婉女孩脸上瞥,李庆成不耐烦了,吩咐道:“就她罢,带走带走。”

孙诚愕然道:“少爷不选个?”

李庆成彬彬有礼道:“不了,心里早就有人。”

孙诚一楞,继而会意,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寻常,大小姐也不至于……”

李庆成哂道:“我可没说是孙嫣大小姐。”

孙诚又是一楞,未料李庆成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当即不知该如何应答,十分尴尬。

李庆成淡淡道:“开个玩笑,另外三位都带回去罢。”

孙诚只得带着歌姬们走了。

李庆成坐定思索,忽觉方才实在是失策,声色犬马,孙岩既送了女人前来,应该全盘收下,扔在房里才对。然而孙岩此举其意何在?是试探,还是纯粹示好?

“多半是场试探。”李庆成自言自语喃喃道:“试探什么?”

试探自己近不近女色?孙岩期待自己娶他妹妹,又送他女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矛盾的,他若有心扶助自己,就不怕温柔乡销人志么?若他表现得不近女色,孙岩会如何作想?张慕也没要……李庆成抬头时看到张慕站在厅中,忽然就全明白了。

张慕换好笔挺衣裳出来,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只见一身靛蓝锦绣袍贴身齐整,肩背宽阔,健腰颀朗,金线绣的纹路自领口斜斜环到腰际,腰带上系着白玉璜坠子,衬得神采焕发,眉目间仍是那宠辱不惊的神色,仿佛上一刻赏,下一刻跪,对他来说都全无干系。

孙岩在试探自己对张慕的感情是主仆,抑或掺着别的,怕妹子所嫁非良人。

李庆成不禁苦笑,真是辛苦孙岩了,这问题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很好看。”李庆成说:“都不像从前的你了。”

张慕说:“你也不像从前的你了。”

李庆成道:“你心中有谁?”

张慕注视李庆成,并不答话。

“我们走罢。”张慕说,并伸出手,认真道:“我会多说话的。”

李庆成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中,让他牵着,就像刚从葭城离开那时一样,手拉着手出门去。

孙府:

“难担大任。”孙岩摇头道:“只有唐家那小子收了?”

孙诚说:“是,为何这么说?”

孙岩放下笔,唏嘘道:“这人有点小机灵,却做不成大事业,你看他自从到了汀城,入府后就什么也不做,光翻翻手头几本书,坐等机会上门……他的手下平日都在做什么?”

孙诚说:“麾下士兵玩的玩,逛的逛,都在东西两市一带流连,用咱们给的钱买东西,喝酒吃饭。”

孙岩苦笑,孙诚又道:“派去的人不敢盯得太紧了,张慕常在宅外巡视,宅子里还养了只鹰,时时四处飞,容易被发现。”

孙岩点头不语,片刻后开口道:“连自己的士兵都管不住,身边能倚仗的只有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

“唐鸿好色,方青余贪财,如今正是韬光养晦,蛰伏待机之时,终日不作为,难成大器。他一心依恋张慕,也从不用手段笼络,连婢女的醋也要吃,亏得张慕是个死心眼方这般听话。以后就算娶了嫣儿,定会冷落她,不成。”

孙诚缓缓点头。

孙岩说:“正月十五,咱们将刺史,州尉请作一席,开诚布公地谈谈。”

孙诚色变,孙岩莞尔道:“怎么?”

孙诚道:“万一被张慕知道……”

孙岩抬手道:“不,以李庆成那性子,定以为自己颇有手段,足够笼络那二人……”

长街上,年节间汀城两街热闹非凡,马车行行停停,正合了李庆成的意。

“慕哥,你说孙岩上元节摆的宴,要请州尉与刺史,有什么意思?”

张慕摇头,李庆成不悦道:“又变木桩了。”

张慕认真道:“我看不透他,我心里也急得很,想帮你出主意。”

李庆成哭笑不得,没了办法,沉吟片刻后道:“孙岩是个怎样的人?”

张慕道:“油,说不准,比我聪明,没你聪明。”

李庆成说:“我觉得能经营起一番事业的商人,目光都很长远,知道如何用今日的筹码去押明天的注,当觉得多半要亏本时,也舍得壁虎断尾,不会继续下注。”

张慕点头道:“是。”

李庆成沉吟不语,上元节孙家设宴,孙岩怎可能不陪来客,单只陪着自己?若到时开诚布公地把事情揭出来,明里是卖了个好,帮助太子笼络地方官员,实际上却是两边都不得罪。

马车一颠,李庆成回过神:“先不提那事,待会你就这么说。”

马车在州尉府门外停下,张慕递出名帖入内拜会,李庆成穿了身小兵服饰,跟在张慕身后站着。

林州尉坐在厅上,张慕漠然就座。

“这位贤侄……”林州尉年近五旬,却精神极好,金袍黑襟,手握一把铜拐,赫然正是老兵痞子的模样。

“我爸是张孞。”张慕开门见山道:“世伯安好。”说着起身要拜,林犀忙道:“贤侄快请起,不敢当不敢当!”便伸手来扶,张慕内力浑厚,那一下扶不起,林犀更是暗自心惊。

张慕以子侄礼拜过,林犀道:“张兄昔年跟随太祖打天下,中原武林世家一呼百应,我当时尚是老州尉麾下一小卒,素来是极敬仰的,未料时隔十余年后得见故人之子,幸何如之!”

李庆成以手指戳了戳张慕背脊,张慕会意,遂勉强挤出个艰难的笑容:“慕自小不会说话,世伯见笑了,这次前来,有一封信要交予世伯。”

张慕掏出李庆成早就写好的一封信,双手恭敬递过。

林州尉拆信,越看越是心惊,颤声道:“太子殿下如今还活着?”

张慕略一颔首道:“太子自枫关大捷后,转入中原,为避人耳目,正在江州母舅处落脚,托我前来将信交予州尉大人,待时机一到,太子登高一呼,十六州纷纷响应,各州出兵攻入京师,匡扶太子复位,指日可待。”

林州尉不亚于挨了一发霹雳,连连喘息道:“幸甚,天佑我大虞。”

张慕看着林州尉,林犀目中满是惊惧神色,对上时李庆成忙又在张慕背上戳了戳,张慕便皮笑肉不笑地牵了下嘴角。

“此事还有谁得知?”林犀问。

张慕起身道:“还有我幼时旧友孙岩,孙家已一力承担铁十万斤,银十万两,以备太子殿下复位所需。年后定会举兵,届时还请世伯鼎力相助,这是太子的一点心意。”说着张慕掏出一枚纯银打制的,沉甸甸的令牌交到林犀手中,银牌上书“勤王”二字。

林犀缓缓点头,镇定了些,张慕道:“年后上元节,孙岩会在府中设宴,向世伯详细说明此事,到时世伯一问便知。此前还请切勿走漏风声,以免刺史知晓。晚辈还得去秦州,梦泽八州走一趟,这便告辞了。”

张慕起身,林犀忙送到门口,张慕回身一拱手,二人上了马车,走出老远后李庆成才吩咐赶车的兵士:“出城,朝城南去。”

“如何?”张慕道。

李庆成迟疑摇头。

张慕:“这就回去了?”

李庆成道:“不,先得出城外走一趟,咱们走后,那老家伙多半会盘查四门,看咱们从哪个方向出的城,以验你去向。出城再进城,才可回去。”

张慕道:“是我说得不好。”

李庆成莞尔道:“你说得很好,比平日好多了。”

张慕这才如释重负,点了点头,李庆成倚在他身上,拉过张慕的手揽着自己,随口道:“这老家伙不能留。”

张慕任由手指头被李庆成勾着晃来晃去,开口道:“为什么。”

“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货。”李庆成说:“你看他答应得爽快,其实是满口先应承下来。为什么不先问太子起居,以辨真伪?若是真有协助我的心思,该当询问我此时处境才对,万一正如朝中所说,是个假太子呢?”

“枫关那场守关战他只字不提,明显就是知道内情了。竟也不先问一声,多半是朝廷提前打过招呼。枉我想了一车话没说的地儿。况且他也不修书一封,向太子表个忠心,便放你走了,可见此人根本没有起兵勤王的念头,留不得。”

马车摇摇晃晃经过西街,李庆成掏出鹰哨鼓唇吹响,海东青远远地闻得声,飞进马车内停稳。

李庆成朝驱车兵士要来一根从军写字用的炭条,撕下一截布帘,写了几行字,卷好束在海东青爪上,说:“去找方青余,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