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气势浩荡地喝完,海东青飞向祭案前,抓了一物飞转,那瞬间才有人大吼道:“保护陛下——!”

远处登禅台上已乱成一锅粥,箭雨飞来,却俱无千钧破月那弓力,飞到一半便纷纷坠下山谷。

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艰难地扑打翅膀飞来。

“射中了么?”李庆成道。

方青余茫然摇头,手臂仍不住颤抖。

李庆成:“算了,那一箭足够。”

是时又有御林军调转攻城用的万钧神弩朝向南峰,李庆成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一拉方青余道:“走。”

玉衡山南北两峰间隔着千丈山谷,更有一条滔滔奔腾的寒江,并无狭道,御林军若要追敌,只能下山从东面绕过大半个山岭,从江州最东面,与东海州接壤之处进入。

追敌无望,方青余滑下山道,牵着李庆成的手,优哉游哉地准备下山。

“儿啊——”方皇后撕心裂肺的声音陡然传来。

那声音凄厉至极,饱蕴着人世间最悲痛的苦难,揪心至极。

“射中了。”方青余喃喃道。

“应是射中了。”李庆成那一刻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难言的苦涩。

站了一会,李庆成道:“下山罢,儿子呢?”

李庆成疾吹几下鹰哨,蹲在树上啄东西的海东青方不情愿地飞了过来,爪子下揪着半只撕下来的羊腿——祭天台上抓回来的战利品。

李庆成:“……”

方青余:“……”

山腰下,日高起时,李庆成与方青余席地而坐。

“吃吧。”李庆成撕下一大片羊腿肉递给方青余:“立功了,算赏你的。”

“臣谢主隆恩。”方青余彬彬有礼接过羊肉。

第55章 李承青

当天傍晚,李庆成给海东青看了件东西。

海东青眯着眼,懒懒拍了拍翅膀,示意不想动,别过头去,想睡午觉。

李庆成怒道:“吃了羊腿就不想干活了么?”

李庆成以手指戳海东青,海东青跳开几步,李庆成又用手指去戳它软绵绵,毛茸茸的腹部,海东青无奈只得飞走了。

“这鹰越来越不听话了,慕哥去跟着它。”李庆成道。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方青余起身道:“我去罢。”

李庆成道:“把它找见的东西带回来,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方青余走了,李庆成在厅上整理兵书,一室寂静。

“怎么养成个喜欢抓书的坏习惯了。”李庆成哭笑不得,一天不在,书信都被海东青抓得破破烂烂,案上又是鸡飞狗跳的,洒了满案墨水。

张慕看着地面发呆。

李庆成:“张慕成,你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就再也不说话了。”

一如所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是不是从今天起,我叫你做什么你也不会再去做了。”李庆成淡淡道。

同样的没有回答,李庆成说:“你在恨我,对吧。”

张慕的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李庆成莞尔道:“你如果恨我就走吧,我一天到晚在你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在么?你对我的好,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要我怎么做?把旁的人都赶走了,留下你一个么?”

“想想清楚,张慕成。”李庆成道:“你是为了我而活的,但我不是为了你而活的,我还有别的事得坐,你自然也可以为你自己而活,这世上没有谁是必须忠于谁的。”

“你既要霸占我,又要我与你老相好的妹子成亲,你是张家的独苗,想必也不可能绝后。既要吃青哥的醋,青哥做的事你又做不到,问你想怎么你不说,让你喝酒你又不喝,你给个痛快吧,想我怎么做?”

“放过我吧,张慕成,也放过你自己,你不累我还累呢。”李庆成的口气平淡自如,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是这样的。”张慕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笑了起来:“终于愿意开口了?洗耳恭听。”

张慕:“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嘴笨,说不过你。”

李庆成笑吟吟道:“青哥为我赴汤蹈火,可没让我许过他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实说罢,慕哥,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想和你过日子,也不可能与你过日子。”

张慕:“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怕你生气。”

“我也想被你呼来唤去。”张慕的声音一样的平稳,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练了无数次的稿子,李庆成忽然就想起那份张慕写了一半,被抢回去撕掉的小纸条,合上书,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开始好奇纸条的后半截。

“可你从来不使唤我……”张慕道。

“胡说。”李庆成笑道:“我刚不就使唤你了,你怎不去?”

张慕:“不是那样,你只要说,慕哥,去给我把什么事办了,我会心甘情愿地去。但你想的是,这事儿让哑巴去办罢,不能叫他哑巴,得叫他张慕,他才会死心塌地的为我办事。”

李庆成骤然间心里想的事被张慕猜了个准,当即无言以对。

张慕:“我也能为你带兵,帮你干粗重活儿,你若想让我讲故事,我也会想方设法说点给你听。”

“我也想让你不高兴时打我,骂我,踹我。”张慕说:“你刻薄我也无妨。”

李庆成道:“现在都这模样了,还刻薄你呢。”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说话。

自打认识张慕的那一天起,李庆成就从未见他的眼中流露过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看什么?

李庆成想起来了,那是张慕在许久前给海东青洗澡时,专注地看着他们的儿子的神情。

“不一样。”张慕注视李庆成,缓缓道:“小时候,我看到我娘欺负我爹,拎着他的耳朵又打又骂,我想的是那样。而你,你无论让我做什么,都是在赏我的,你待我好时,心里在想‘哑巴忠心,所以我得对他好些,赏他些’。”

李庆成的声音轻而无情,带着些难以置信,像在听一个笑话:“但我不是你的东西,慕哥。你太贪心了。”

“你嫌弃我。”张慕说:“从前你说你不嫌弃我的时候,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想喝。”

李庆成静了很久,他忽然就后悔了,早知不该与张慕提及这个,本以为能说动张慕,未料他竟以这简单的几句话,千百倍地回击了他。

“你的小舅很难过。”张慕说:“你没把他当人。”

李庆成道:“我也没把你当人,对不?没把任何人当人。”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道:“滚吧你,别让我再看到你。”

张慕说:“去哪里。”

李庆成道:“随便去哪里,就算以后我败了,也用不着你了。”

张慕的语气冷漠而无情:“那么我的事完了,你可以赐我死。”

又一阵漫长的静谧,李庆成看着张慕,忽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似是第一次认识他,过往的张慕的印象,在他的脑海中由无数奇怪的表现重合起来,李庆成忍不住重新从头到脚的打量他。

李庆成彻底输了,他不得不退让,他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打败了他,是张慕的话?不是。那是什么?就连李庆成现在也对自己以往所想的产生了一刹那的动摇。

臣子为君效忠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这侍卫究竟想要什么?

李庆成道:“慕哥,是我错了,我会好好想想。”

张慕点了点头,至此,他们仿佛变得更陌生了,然而李庆成又隐约觉得,他们互相之间打开了一扇门,仿佛张慕朝着他走了一步。

但李庆成还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那么,你以后还会为我做事么?”李庆成说。

“你说。”张慕道:“我就去做。”

李庆成点了点头,漫长的午后,他们没有再作任何交谈,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夏天,李庆成在殿内读书,张慕在殿外站着的时光。

光阴流转,一眨眼便是许多年,李庆成终于明白了当年的张慕,不是来当侍卫的。

这名心里和脸上都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背着一把三尺长九寸的大刀,身材颀长的少年,是来照顾他的。

他只是前来寻找李谋,讨一件许多年前便得过许诺的东西,讨他的李庆成。

那时李庆成还小,于是张慕便守在殿外,耐心地等候他长大,像在养一只以后会陪伴他一生的鹰,一位对彼此毕生不渝的伙伴。

然而李庆成知道得太晚了。

“什么都做?”李庆成道。

张慕答:“为你杀人,帮你办事,做;夏天捐风,冬天暖床不做,讲故事不做;为你带兵,做;陪你高兴,陪你难过不做。我抗旨,你可杀了我。”

李庆成带着挑衅的笑意反击道:“这就够了,谢谢,慕哥。”

张慕:“不客气,殿下,此乃臣子本份。”

李庆成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张慕,他几乎就从来没有赢过。

那天下午,李庆成与张慕没有再交谈。

黄昏:

“回来了。”方青余笑道:“怎么了?”

李庆成道:“办完了么?”

方青余吩咐士兵把院外的人抬进来,正是身材高大的疾风。

疾风痛苦地蜷曲在厅上,嘴唇已泛起青紫。

“初一十五,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李庆成道:“疾风,你听见了?”

疾风喉中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

李庆成道:“让娥娘来给他把脉。”

张慕只静静看着,少顷娥娘来过,李庆成小声嘱咐几句,为疾风把药喂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边院内去歇息。

夜间,疾风醒了,李庆成亲自过去看了一次。

“你被何进下了毒。”李庆成道:“他从前给过你不少肉,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