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岩被当庭奚落一顿,朝臣们想笑又不敢笑,孙岩却是丝毫不着恼,笑答道:“议和,为的是一年六百万两的白银,枫山至玉璧关沿路畅通的关外商线,以及东北,西北十六城的繁荣与生机。”

“六百万两?”李庆成道:“有这么多?”

孙岩点头道:“是,这六百万两,仅指我们从绝山得到的金、铁等矿产,鹿野每年狩猎而得的兽皮,在鹿野建立新城,百姓迁徙北上,驻兵闲时放牧而得的物资,包括塞内外互通有无,深山药材得到的资源。”

“还不包括东西两线得到的商税。”孙岩自若道:“工部提出在泣血泉以北设立新城,塞外各族于集市上货物通商,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收重税。”

“这一切。”唐鸿笑道:“只要陛下想要,随时可以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李庆成闭着眼,不置评价。

“臣有本奏。”唐鸿道。

李庆成道:“说罢,唐将军,听说你夫人快生了?”

一句话出,朝臣们纷纷笑了起来。

“定是个男孩。”孙岩和颜悦色笑道。

唐鸿道:“臣倒希望是个女孩。”

李庆成淡淡道:“都不要紧,多生几个就行了么,当年在西川那会,还是国舅爷当的媒人。”

百官哗一声大笑起来,自古天子不羁放荡时常有之,然而在早朝时君臣互相揶揄,闲话家事尚属首次,李庆成素来喜怒难测,性格诡谲多变,说点疯癫话反而在众臣意料之中。

唐鸿回师京城不久后便接回了留在西川的胭红,李庆成大婚未久,唐鸿便与胭红拜过天子,喝了交杯酒,李庆成当日还亲自到贺,坐上高堂之位受了这对小夫妻三拜。并亲自御笔一挥,为胭红除了婢籍,追溯家世,寻到江州的老父老母,一封文书赎身,让韩沧海派人将户簿送到京城。

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天子亲手撮合的因缘,京师大家闺秀,无人再敢觊觎这少年英武将军。胭红有了正妻名分,难得唐鸿也是一心相待,患难生出的真情最为可贵,遂不再有纳妾之想。

胭红怀胎数月,料定便是晚春时节,李庆成曾亲口再许一桩姻缘,胭红若生女,当与李元徽结为夫妻,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唐家荣宠无极,唐鸿即将为人父,比数年前的愣头青已稳重了许多。

李庆成收了玩笑话,睁眼时眉毛一扬,坐正身子,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准奏。”李庆成冷冷道。

唐鸿:“陛下觉得,匈奴应当是国,抑或是臣?”

李庆成不答。

一名史官上前一步,得了唐鸿授意,先叩过天子,再礼让百官,开口道:“微臣末弦,区区不才,有本奏与陛下。”

李庆成没有说话。

末弦:“匈奴人奉狼为图腾,从千余年起,这支草原部落就在狼与犬之间反复游走;我中原子孙强匈奴则示弱,中原积弱,则匈奴崛起。”

“七百年前,匈奴大举进犯中原领土,广阔中州被分为南北两朝,如今我们所站的地方,还是第一任匈奴大帝修缮的宫殿。而后几次全军南下,江州与梦泽儿郎拼死抵抗,匈奴王半步过不得玉衡山。”

“那一段时日,匈奴人诛我中原五姓,凡姓张,李,赵,王,刘者俱不问缘由被拖去杀头!匈奴人焚我圣贤书,屠我中原北地全境七十二城!匈奴王奉行以战养战之法,北境有多少悠久历史大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多少珍贵书卷湮没于大火中。”

“而后呢?”末弦道:“匈奴人杀了中原近八十万人口,武烈帝举兵出玉衡山,最终在枫关下一战,将匈奴人赶出了枫关。自此匈奴分裂为东、西两派,一蹶不振。直至三百年后再度卷土重来,屠城灭族,史上多少记载反复发生,每一次间隔或百年,或数百年,何其相似?!”

“直至我大虞圣君当朝,太祖以计离间东西匈奴,令其自相残杀,东匈奴退入断坷山,西匈奴退守狼山,自此方换得二十年升平盛世。”

末弦退入队列中,唐鸿道:“如今匈奴卷土重来,未开战,先议和诸位大人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没有任何用意。”一名文官再上前一步。

“放肆!”大学士斥道。

“不妨。”李庆成示意那文官接着说。

文官躬身道:“匈奴人不觊觎我大虞中土珍宝,更不要多少土地,我们的飞檐画幢,丝竹琴钟,乃至名画绘卷,先贤圣书,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杀。都道塞外乃蛮夷,这些蛮夷是未经任何感化的,不知安平盛世的野兽!”

“以掠夺起家,以战养战式地发家,所有中原的宝贵文化都是他们眼中的粪土!”

文官道:“试问这等外族,如何能甘心受我大虞统帅?就如蝗虫一般,在一处休养生息,争得数年时间茁壮,窥我大虞国力空虚之时便再度入关。”

“这些外族,并非不可驾驭,而是根本无法驾驭!”那文官道:“终其本源,他们喝的与我们不是同一种水,食的并非同一种米,看的更不是同一种书。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摧毁,而我中原子民历代以来,都在创建!他们漂泊草原,居无定所,这是两族的差异,这种差异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万世的契书可规限!”

“他们全无信誉可言!想当年先帝四出枫关,最后与西匈奴王订下契约,百年不犯大虞边界,然而呢?殿下远走京师,流落中原之时阿律司便举兵来犯!想和之时,可以全族之力为贡。待得他们想战之日,一封文书不过就成了废纸!”

“有理。”李庆成道:“匈奴人不是人。”

一语出,朝堂震动。

唐鸿道:“陛下鏖战枫关之时,不也打定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与当年,早已不同了。”

苏星照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庆成道:“且慢。”

悠久的沉默后,李庆成开口道:“他们的脑子里所装的,根本与咱们不是同一种东西,虽生而为人,却像狼一般思考,像狼一般征战。杀戮全无理由……”

“建一座城,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年时间。”李庆成道:“而他们摧毁一座城,屠杀十万民众,焚毁一块地方,只要三天。这一族太过危险,容不得。”

李庆成倾身,黄谨忙铺开圣旨,解开玉玺。

“陛下!”苏星照道:“臣有本奏!”

李庆成提笔,苏星照径自走到殿中,与孙岩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庆成看也不看苏星照,落笔。

“陛下若要奠定我大虞千秋万世的基业,便不可以杀戮来解决问题。”苏星照朗声道:“否则陛下尽屠狼山一带,顶多只能争得两百年安定,两百年后,匈奴必定再度举兵杀来。到得那时,大虞的子孙将面临更为残酷的战争!”

李庆成随手漂亮地划了个勾,苏星照续道:“微臣愚钝,认为解决匈奴人的祸患,不能着眼于治标之上。”

“我大虞东北沿线猎户不足十万户,狼山,长东林乃至黑河领域,物资分摊后绝用不完,最好的办法是让匈奴人帮咱们打猎,彻底并入中原,成为咱们中的一支。”

李庆成看了苏星照一眼,苏星照躬身递出一封信,道:“这是东疆参知方青余就此事呈交的折子。方将军说,陛下若想一劳永逸,则不应效仿史上列帝,不流血的战争更能见效,也更长久。”

李庆成停笔,问:“方青余那厮有何话说?”

苏星照说:“方将军与我等所料略同,杀不能永远解决问题,只能争得眼下安定之机,若想打下匈奴人永远臣服的基石,应以怀柔,渗透,吞并为主。”

“方将军认为,纵观我中原兴衰千年,并入的弱小部落不计其数。”苏星照转身踱向殿中,眼望众臣:“东夷,梦泽,南趾,甚至交阿等族俱是外族,想必殿上诸位大人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母氏血统,这些弱小部族,哪个不曾在千百年前兴兵作乱?”

“然而每一次中原儿郎与外族的交战中,无论政权更迭还是朝代兴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操着金戈铁马来向中原投诚。最后被并入,成为十八州中的一支。”

李庆成翻开方青余的奏折,沉默不语。

孙岩再度出列道:“要像兼并其他族人一般合并匈奴,微臣与大学士以为,其行有三。”

“一:遣使前去和谈,宣扬我大虞国威,予以教化。”

“二:在东北泣血泉沿线设城,促进商贸往来,引出中土文化,塞内外人员流通,血裔互融。”

“三:教他们说我们的话,识我们的字,念我们的书,摒弃他们自己的文化,让他们忘记自己的祖先,彻底与中原人一样思考,一样行事。”

“如此兵不血刃,可完全解除北线边境的所有隐患,令匈奴像东夷人等外族般,完全融入中原。”

“陛下,你若召集百万大军,挥师出玉璧关荡平狼山,收效眼下即可见,那积尸盈野,流血千里的战场,便是陛下万世功业的见证。”

“然而陛下若以此政徐徐而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所见,全无收效,而百年千年后,世上再无匈奴一族,或许我大虞的千万后代,在国富民强后,也再无人记得住陛下今日之政。”孙岩莞尔道:“是为吃力不讨好之事。”

孙岩长叹一声:“微臣不才,还是依唐将军之见罢。”

李庆成道:“以目前全国税赋,足够支持几年征战之需?”

孙岩使了个眼色,户部侍郎出列:“回禀陛下,征兵已用去太多开销,从今天起,国库养兵,只能维持不到半年,陛下若要用兵,当以速战速决为上。”

李庆成忽有点意外:“只够支持半年?”

孙岩凝视李庆成双眼,缓缓点头。

李庆成收起御旨,静了很久很久,而后道:

“退朝。”

散朝后,张慕站在龙央殿外,李庆成坐在龙央殿里发呆。

“什么时候走。”张慕道。

李庆成道:“你现去把狼山全部匈奴都给我杀了,明天就能走。”

张慕不吭声了,许久后,龙央殿外传来轻轻的女声。

“慕哥?”孙嫣道。

李元徽的笑声传来,令沉闷的殿内多了不少生气。

孙嫣身后跟着一大群宫人,在龙央殿外站着,朝李庆成行了个大礼。

李庆成微微蹙眉,皮笑肉不笑道:“皇后,怎么了?你哥让你来说什么了?”

孙嫣柔声道:“臣妻不敢,臣妻只是前来请陛下,为元徽积点福德。”

李庆成没有吭声,孙嫣行完礼,便躬身告退,一团火红的凤袍卷着明朗春日的暖意,与李元徽咿咿呀呀的声音渐远去。

“黄谨。”李庆成道。

“臣在。”黄谨忙进来跪下。

“孙岩今天去延和殿了么。”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去查查。”

黄谨忙吩咐人去办,片刻后道:“启禀陛下,国舅爷今日不曾入宫。”

李庆成冷笑一声,黄谨忙谄笑道:“陛下,孙尚书也是为国为民……”

李庆成冷冷道:“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玉璧关外的商路一开,他孙家定会吃去大半,朕答应过,孙岩在朝一年,朕便免了孙家一年的税赋。他不要地,也不要战俘,他要的是议和后与匈奴人做生意,从中抽的好处,低买高卖,把塞外的东西倒进西川。若遂了他意,贸易,物产,全部东西收得盆满钵满,只怕孙家这次多的都赚回来了。”

张慕在殿外道:“你是当爹的人了。”

李庆成喃喃道:“是呀,我怎么就没半点当爹的自觉呢?”

“你知道匈奴人议和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什么吗?张慕。”李庆成淡淡笑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道:“他们要换回你抓走的那一批战俘,并请我大虞兵马相助,剿灭前来搦战的西匈奴王阿律司。”

“后者情有可原。”李庆成悠然道:“前面那个条件我可就想不通了,几百名战俘,也值得这么个大费周章?”

张慕道:“我不知道。”

李庆成冷冷道:“我信你不知道,料你也没这么大胆子,敢把匈奴公主给上了。”

一道猛雷在天顶炸开,倾盆大雨突如其来,风雨如晦,天地间尽是飞卷着的苍岚灰雨。

许凌云忙收拾起书,把竹椅搬进房内,大雨借着风势将房门砰然吹开,李效被淋得湿透,狼狈入内。

许凌云升起铜炉,把香笼上,君臣二人解了外袍,在炉旁坐下,红彤彤的炉火映着两名身着单衣的俊朗男子,彼此都是脸色发红。

火盆不片刻便驱了湿气,烘得二人薄衣干燥,外头风吹雨打,房中却一片暖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