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七少爷
李言是有元妃的,也是如今的皇后,正是四皇子李源的母亲。
刘福妹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
李汤死的太不寻常,宫里没有人觉得他真的是失足落水死的,但是这么不寻常的死法,皇帝都没有过问,可见皇帝也是真的不看重这个儿子。
又或者是真的忌惮这个儿子。
李汤他娘闹到皇帝那里去,又被太监架出来了,回来就疯了。刘福妹听着宫女说这些话,一声不吭地抱着李澜,想起来以前李汤她娘在自己面前说儿子多么多么聪明的样子。
她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爹不爱儿子,甚至忌惮儿子的事情。就连表姨夫那么吝啬的人,给表哥成亲都花了那么多的钱,四十八抬的彩礼,红妆满道。
可是皇帝就不爱自己的儿子,活着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死于非命都不闻不问。
刘福妹戳了戳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儿子,轻声说:“怎么这么想不开。再聪明的死儿子,又哪里有活着的傻儿子好。”
李澜被她戳醒了,睁开眼小声地叫她“娘”,刘福妹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嘴捂住,看了眼旁边的宫女太监,抱着儿子进了内室。
她的儿子才七个月就会开口说话了,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她心虚。
她在这个后宫里,原也没有一点底气。
刘福妹避开了宫女和太监们,抱着伸手要抱的李澜,低声对儿子说:“你要是个傻子多好。这样你就可以好好长大,然后接娘出去享福了……”
她又亲了亲儿子的脸,咬了咬牙想,把傻子教聪明是很难得,把好好地孩子教傻却是一点都不难的。
她开始把李澜藏起来,不叫那些宫女太监靠近。她不教儿子说话,也不给他讲道理,小孩子满地乱滚抓着东西就咬她也不阻止,她甚至不在孩子跟前用筷子吃饭。
反正她的儿子是不可能做皇帝的,何况做皇帝有什么好,当年徐王那样风流出众的人,为了做皇帝,杀兄杀弟杀妻杀子,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如今自己也是性情大变,疯了一样,可见皇位不是甚么好东西。
儿子就算是真的被自己教傻了也无所谓,被人笑被人看不起也无所谓了,他爹是皇帝,他再不济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能活着就好了。
宫女太监们觉得不对去打探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六皇子行止大异于人,于是恍然大悟:难怪刘婕妤把儿子藏着掖着不敢给人看,原来生了个傻儿子。
没人能想到会有一个妃子,处心积虑地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教成傻子——哪怕是寻常人家的为娘的,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子做这样的事。
刘福妹不管这些,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儿子教得和傻子无异:她的儿子七个月就会叫娘,到三岁了也不怎么会说话,只会自己反反复复说几个平日听到的词句;她的儿子学什么像什么,但是人情世故规矩礼仪一窍不通,连筷子都不会拿;她的儿子根本不通人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懵懂无知。
刘福妹抱着儿子给他剥柑子吃,李澜手里拿着块泥巴捏着,弄得自己身上和刘福妹裙子上全是泥巴。
他捏了个柑子,像模像样的,刘福妹看见了赶紧夺过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瘪了。
李澜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小声地叫:“娘?”
刘福妹紧紧搂着他,不知多少次嘱咐他说:“澜儿,你千万要记着,不能让任何人晓得你其实聪明得很呢,不然咱们娘俩都要死的!”
李澜懵懂地偏了偏头,茫然地“哦”了一声。低下头从刘福妹鞋底抠起那块泥巴,又捏了起来。
只是翻来覆去捏着,怎么都没个形状了。
刘福妹从来没想过李澜会合了李言的眼缘,她都五六年没见过李言了,但是她还认得乐意,看到乐意抱着李澜回来的时候她全身的血都凉了,她以为她到底还是保不住这个儿子了。
出乎意料的,李言很喜欢李澜。
他三天两头让乐意把李澜接到自己身边去,重华宫里的衣食用度也一日比一日好,刘福妹惶惶不安,总在夜里抱着儿子,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小声教他:“你要好好地待你父皇,敬他,爱他,对他好,这样的话,娘和你就有福了。你不要向你父皇求什么,你只要讨他欢心就好了,什么都不要求,他不会亏待你的。”
李澜小声说:“澜儿喜欢父皇。父皇好看,对澜儿好。”
刘福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父皇也喜欢你……可他只不过是喜欢你傻而已。你想要父皇一直喜欢你,你就要一直傻下去……算了,你现在本来也已经是个傻子了。澜儿,你什么都不要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心全意地对你父皇好,没有人会和你一个傻子计较地。你就这么傻下去就好了,再过十年,你就能出宫了,带着娘出去享福,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李澜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不说话,靠在她怀里,慢慢地也就睡了。
刘福妹没想过,就算是只有一个傻儿子那些女人也容不下她,她明明只是风寒,却觉得身上一日比一日沉重,让她觉得欣慰的是皇帝没有把她的儿子暂时养在任何一宫里,而是养在自己身边。
这样其实也很好,如果皇帝能一直把澜儿养在身边,那自己也就没有牵挂了。
刘福妹想,虽然自己名字里带了个福字,但自己其实是一个很没福气的人了,她曾经听人说她八字太硬,克死了全家,也克傻了儿子,她觉得那些人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的。
她一开始只想着能找个清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过自己能进到王府里,给王爷生儿子,更没想过王爷就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婕妤,儿子成了皇子。
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尤其是进宫以后,每日里担惊受怕,一心一意地把聪明儿子都教傻了——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感觉到自己要死了,她竟觉得十分解脱,但又放不下儿子。
她的澜儿这么受皇帝喜欢,她真怕有些人容不下她的澜儿。
何况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她的澜儿一点都不傻,不仅不傻,还聪明得很,许多事情其实一说就通,一学就会。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心性仍就像是个一岁的孩子一样,又什么都不教他,才让他看起来仍旧是个傻子,可现在皇帝每天都把他带在身边,她真怕哪天皇帝就知道了澜儿不傻的事。
可她很快就释然了。
就算有那么一天她也看不到了,她尽力了。
临死前皇帝终于带着澜儿来看她,她在床前握着儿子的手,翻来覆去仍旧是那么几句话的嘱咐,别的话她不敢说,她知道皇帝在后头,她怕被皇帝听见。
唯一可喜的是,皇帝答应她,会封澜儿做楚王,册立她为贤妃,而且会一直把澜儿养在自己身前。
刘福妹闭上了眼睛,满意地想:好歹我也算是活着看到澜儿封王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番外西洲曲
作者有话说:时间线为完结后,极轻度剧透。
仲夏暑热,但李言脾虚肾亏,气血不畅,四肢是常年冰凉的,夏日也不容易出汗。若非李澜怕热,皇帝所居殿中甚至都不甚用冰。
李澜夏日最喜欢粘着他,说他抱起来舒服,冰冰凉凉的。这种时候李言就时常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教导他,这样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就长成了一副无赖样子。
有一日李澜得意洋洋地跑过来对他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眼都是亮的。李言正批奏折,闻言一愣。李澜从背后环住他,边蹭边说:"是小孟学士教的。"
李言细细想了想,思起是大苏的洞仙歌,暗自念了念,念到欹枕钗横鬓乱的时候搁了笔。下午就把孟惟召了来,寻个由头罚他在日头底下跪了大半个时辰。
李澜路过看见了,还好心地叫人给孟惟端了盏冰镇的乌梅饮子去。
谢别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百忙之中也抽空到殿前来,展开一把乌木骨的折扇挡在额前遮着日光,高深莫测地垂下眼端详着被晒得发蔫儿的孟惟,十分温和地笑了笑。
一笑如起春波於寒川,看得孟惟心旌摇曳,见四下无人,唤了一声师相就要去捉他的衣摆。哪知谢别抿了唇,旋身就走,半点余地都不留。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极轻快地就滑过去了。
过两日暑热更甚,李澜就央着李言说要去游船,李言凉凉一指案头堆积的文书,李澜当然能体贴圣意,一咬牙说:"儿臣来批。"
李言报以微笑:"也好。但是澜儿,你的功课可不能落下。"
李澜这辈子前十几年活得十分简单,每日就是吃吃睡睡玩玩,如今身为太子,自然要把往日落下的功课统统补上,顿时明白了为何会有书山学海之谓。
若是不把功课做完,李言甚至不会许他上床,随他是睡偏殿去还是就睡地上。
李澜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父皇确实如外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十分狠心刻薄的,任他怎么央求服软掉眼泪,就是不松口。
孟惟听了也只能忍着笑,忍不住了就拿书挡着脸,一本正经地劝他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李澜沉默不语,暗自想,欲求不满也能作舟的,你自然不懂。
李澜当然是不知道孟惟欲求满不满的,这是只有孟惟和谢别知道的事。
但太子殿下很知道自己现在就欲求不满。他在大热天里汗流浃背地对着满桌的文书,左手边是今日太傅布置的课业,右手边是他父皇不想批的奏疏,更要命的是他父皇正躺在他腿上吃葡萄,吃两颗还给他剥一颗,直喂到嘴里。
李澜忍得辛苦,实在是不想青天白日就****顶撞君父。李言似是不觉,舔了舔指尖甜腻的汁水怀想先前:"澜儿还记得么,你以前也最爱这样趴在父皇膝上吃东西,吃着吃着还要喂父皇一个。"
李澜根本不敢把视线转下去,忍气吞声地想,澜儿可没有敞着衣襟睡在父皇腿上。
葡萄是用冰镇过的,李言脾胃虚弱,不敢多吃,吃了十几颗,起来净了手,自顾自去午睡了。
下午的时候在平章殿与重臣议事,回来看见李澜还在案前奋笔疾书,手边的葡萄都没动,皇帝老怀甚慰之余,倒觉得心疼起来,温和地摸了摸爱子的后颈想让他歇一歇,却摸到了一手的汗。
李言看了乐然一眼,面色不悦地斥责道:"怎么不拿些冰来给澜儿用。"
李澜埋头在奏疏里没抬头,但还是艰难地分心替乐然辩驳了一句:"澜儿叫他别搬冰鉴来的,黎掌院说过的,父皇身体不好,受不得湿冷。脱了衣裳又是举止无状,父皇找来的那些个礼官和嬷嬷可会念叨人。"
李言又心软了一分,正要说话,李澜忽然咬了咬嘴唇:"啊……不能说澜儿,是儿臣才对。"
李言心软得发酥了,捻了捻他的耳垂说:"没事的。这里是父皇的寝宫,又不是你的东宫,这么拘束做什么。"
李澜眯起眼,抬头蹭他的手心:"可是父皇希望澜儿能做一个好太子,澜儿不想让父皇失望。小孟学士也说,君子慎独,越是私下放纵惯了,人前就越容易出错。"
李言轻轻揉捏了一下他因为长期伏案而僵硬的后颈,叹了口气说:"好,那父皇明日陪你去泛舟。"
隔日看着飘在岸边的乌篷小船时,皇帝的脸色还是挂不住了。他以为李澜说的游船是坐着三层高的御舟看看荷花吹吹风,也不知道李澜是什么时候往宫里弄了这么个东西来,他竟从未见过。
李澜抱着他的腰亲昵地撒娇,故作委屈地:"父皇昨日答应过的,圣天子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
乐意乐然等人知情识趣,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李言抿了抿唇,难得讲道理:"这船上能待几个人?谁人服侍谁**舟?简直胡闹。"
李澜却不依不饶:"澜儿特地学了的,父皇只管放心,有澜儿呢。"说着又贴在他耳边道:"叫他们都跟过来多不方便,澜儿一定会好好地服侍父皇的……"
李言耳根微红,本都要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有些犹豫地道:"父皇和你说过什么?在外头……不许乱来。"
李澜把两手又环紧了一些,勒着他父皇堪称纤细的腰身,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澜儿肯定不乱来。"
李言就腰软了,心软得比腰身还快,犹豫了一会儿便顺势答应道:"那好。"
皇帝坐在乌篷船上,觉得颇为新奇。乌篷船的船舷不高,清波时不时就要漫上船头一样,李言不常出来走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片池子里被李澜叫人种下了这样大好的荷花。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想起年轻时候在谢别那里,曾听二八少女执红牙板,绵绵软软地用吴音唱西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李澜在后头摇橹,忽然船停了停,李言往后看去,被掷了两支莲蓬一支荷花在怀里,嫩粉色的荷瓣颤巍巍地落下来,又沿着他的衣袍滚落下去。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李言跪坐在船舷上,抱着这些莲花莲蓬不作声。他一时在想西洲曲,一时又拿不准李澜是不是知道西洲曲。孟惟年轻跳脱些,胆子也大,叫他教李澜课业,三不五时就教些没正紧的东西穿插着,前几日的洞仙歌李言还记着,这时又想起来,觉得只罚了大半个时辰跪,罚的少了。
他回头看向李澜,李澜正在摇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箬笠戴在头上,倘若穿上短褐敞开胸膛,怕不是真的像个年纪轻轻的船夫。
这样的船夫若在西洲行船,定会被渔女争相"停船暂借问"的罢?李言眯着眼,想起李澜蜜色的胸膛,还有那沟壑分明的小腹上块垒分明,却又不过分坟隆的结实肌肉。
皇帝不自觉垂了眼,为自己的想象而羞赧,将莲蓬丢在一旁,看着船舷边的清波,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清澈的水流碎在他指尖,李言觉得凉,收回手来,擎着那支荷花弄水。
荷瓣又落下三两,随着波纹浮到后头去。
李澜在后面笑着叫他:"父皇快看,这是儿臣叫他们种的菱角。"
李言闻言看过去,看到水中浮着一片藻荇。自幼长在深宫的皇帝迟疑地眨了眨眼,总不好说自己不认得菱角。
小舟又停下来,后头传来一阵水声,李言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扶着乌篷向后望,看见李澜正趴在船头,大概是在捞菱角。
他忍不住出言叮嘱:"澜儿,小心些。"
李澜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抱了一捧菱角来,鲜嫩水红,珊珊可爱。
李言迟疑地看了看,问:"能生吃的么?"
"是啊,小孟学士说嫩红菱剥开能生吃的。"李澜在他身边坐下,轻易地剥开一个来,先是自己咬了一口,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甜又水,父皇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