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州
等他离开,我有些得意地对江原道:“你现在信了么?这个小畜生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江原替我端着药碗,笑道:“嗯,假如他离你远点,我可以考虑栽培他。”
我抬眼:“燕王殿下,你想我变成孤家寡人?”
江原打量私人物品般打量我:“谁说的,你人都是我的了,怎么会是孤家寡人?”
我正就着碗沿喝药,听到这话,磕到了牙齿:“江原!你能不能别这样厚脸皮?”
江原低低地笑,看着我把药喝完,将我放回榻上,又加盖了一层毡被:“再睡一觉罢,发过汗就好了。”
我合上眼,含含糊糊道:“你别得意,什么房中术,龙阳式,小爷也有炉火纯青那一日,你等着跪地求饶吧!”
江原掖紧了被角,笑得不留情面:“凌悦……夸父逐日,精神可嘉。”
我鼻孔里哼了声,却不想再说话,安安稳稳地闭目躺着。喝药后身上很热,好象整个人被关在蒸笼里蒸着,很快便有汗水从皮肤里冒出来,湿湿的并不舒服。我混混沌沌地睡着,好像在做梦,又好像对周遭的有所感应,分不清真假。
只觉得江原一直在身边没有离开,久到我做了无数个梦,他还是在那里。
不记得他什么时候问了句:“凌悦,你睡着了么?”
我明明听得清楚,却困在梦中醒不来。
又过了许久,他好像在抚摸我的脸,语声低沉得好像梦境般模糊:“凌悦,别怪我。我并不想弄伤你,也不想这么粗暴,只是有些难以克制。战火中,每个人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你我谁都不知道这样的相处机会还有多少……父皇知道我停战的消息了,十分震怒,可是我们还是不能出战。你说我为了权势挖空心思也罢,我这次的赌注里也有自己……”
他用干燥的布巾擦去我脸上的汗液,然后轻轻吻我的眼睑,我已经感觉得出他唇上的温暖。身体渐渐轻松起来,我听到他挑帘出帐的声音,隐隐想着他刚才的话,却又不知不觉地睡了。
几天以后,我发热的症状不再反复,江原似乎在匆忙地布置军务,只有晚上才有闲暇过来。大军没有出战的迹象,却再次传来了魏主江德命江原迅速出击的消息。
第66章 长弓弦断(上)
平心而论,江原的策略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
陈熠的御驾亲征,鼓舞了因处死司马景而下滑的赵军士气。如果魏军立即与赵军展开决战,非但讨不了好,还可能面临十分被动的局面。而现在魏军以礼不伐丧为名拒绝出战,在赵军视野中兴师动众祭拜司马景,却化解了赵军士兵不少的敌意。
其实稍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所谓“礼不伐丧”是对一国君主崩逝而言,司马景是万万沾不到边的。可是魏军的借口却恰恰迎合了许多赵国下层士兵的心愿,他们既不懂什么礼仪,也不会分析战场大势,只会听从自己内心最朴素的情感召唤。在这种情况下,朝中越是严令禁止军中祭拜,越会引起军队的不满。
另一方面,即使陈熠明知魏军的诡计,也绝不可能有一点退让。一旦退让,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失策,甚至等于默认了司马景的影响力与国君等同,最终导致陈氏政权的威信大打折扣。赵国素来以军事力量论英雄,万一出现军队哗变的情况,后果必然难以挽回。
因此如果从长远来看,江原的决定是对兵不血刃的最佳诠释。假以时日,赵军上下离心离德,高级将领便可以被招降,这才是对赵国最沉重的打击。
然而问题在于魏军并非单线作战,除去绕道河西的程广,完全是三线作战。江原不肯出战,压力便全部推给了新破武关的魏越联军,和北渡黄河的武佑绪。
陈熠坐镇中军,留宇文念防备江原,自己指挥军队向南北两方猛攻。不出旬日,赵军解救了栎阳之围,将武佑绪军队逼退至黄河岸边。二十多天之后,陇西郡守李成率军与魏越联军大战丹凤,灭去魏军兵力两万、南越兵力近万。武佑绪粮草告急,韩王请求燕王出兵的信件一封连着一封。
停战将近一月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在凭潮的调养下,内力也基本如以前一般圆转自如。
中军大帐里,江原麾下所有谋士将领都聚在一起,有的神色焦急,期待他下达出战的命令,有的却神色凝重,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大事。
虞世宁心事重重地询问:“殿下,还不能出战么?武将军的告急文书已经发来第三封,说照此下去,渡河大军最多只能再撑十日,十日之后,再无粮草供应,军队必然生变。”
江原沉声道:“告诉他,十日后,若是粮草运不过去,可以杀掉战马充饥,但是千万不可出现人吃人的事,更不能与当地百姓争抢粮食,否则立斩无赦。”
虞世宁忧心道:“杀掉战马还是其次,就怕出现投敌倒戈。”
江原冷笑,眼中带着些缺乏睡眠的阴影:“倘若整个赵国尽在我们手中,还怕他们跑掉不成?”他向时谦道,“子逊,去告诉韩王的使者,我们这边还未等到皇上下令出战的消息,让他再坚持一阵。尽量让南越军队多抵挡些攻势,他们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看热闹,等着捡现成便宜!”
时谦诺然出帐。前护军李恭时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殿下,末将愿意率一万军队前去支援武将军!游也要游过去!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河那边挨饿!”
右护军乔云道:“李将军,现在黄河正是春水肆虐之时,我们一来没有船只,二来士兵多数不识水性,怎么运粮?”
陆颖也冷静道:“过河运粮,不但耗费人力,还会让赵军以为我们要大举进攻,引起赵军更猛烈的反弹,那时武将军就更难支撑了。比较下来,还是抢敌军粮草比较行得通。”
李恭时听了更加发愁:“去年赵国大旱,赵军自己都没多少存粮,经常饿得前心贴后背,从他们口里能夺几两饭?”
我看着他们争论不休,忍不住插话:“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他们几人差不多同时看我,立刻道:“请讲。”
我笑道:“既然没有船运粮,不如到黄河附近的城中收集一些大型酒坛,在里面装满粮食,再把坛口密封起来,用粗绳捆绑在一起。趁夜深人静,把酒坛没入水中,让识水性的士兵推到河对岸去。密封的酒坛装了粮食会很重,不会进水,更不会浮出水面;少量的士兵过河,也不会引起赵军警觉。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恭时和乔云听了都喜道:“这主意好!”
陆颖也拍手道:“简单易办,并不用耗费大量人力,倒是可行。殿下以为呢?”
江原淡淡地调笑:“凌悦,你这南蛮人果然比较精通水战。”他说罢扔给李恭时一支令箭,“李将军,给你五千人,切记小心行事。”
李恭时兴奋不已,出帐前郑重朝我一抱拳,便急急下去执行命令。
江原眉间却有点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郁,又问时谦:“子逊,赵营怎样?”
时谦道:“现已查明,赵军络绎不绝前去司马景灵堂祭拜,其实也是前军主将宇文念纵容的结果。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并不对军队强调陈熠的严令,但同时又向陈熠诉苦,说并非自己军令不严,而是法不责众,不能同时降罪数万名将士。此外,他还自责失职,请求陈熠将自己降级处分。”
江原讥笑:“这么一来,陈熠反而要想办法安慰他了。”
“殿下所料正是,陈熠不但好言安抚,还赐了宇文念一件麒麟锦袍。”
江原手指在沙盘里轻划,沉思道:“这个宇文念,是个圆滑深沉的棘手人物,兼之实力雄厚,只要他肯服软,没有谁不会买账。陈熠这般厚待他,我们将来能给他的绝不会超过赵国。所以一旦阵前对决,就一定要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看清眼前形势才行!”他站起来,“好了,今日事毕。大家各归各位,虽然我们暂不出战,也要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不可倦怠。”
众人听了纷纷告辞退下,我也站起来,江原却先一步拉住我,低声道:“你不用走。”
我回头看他,等到帐中空无一人,才道:“僵持快一个月了,你对这次的事有几分把握?”
江原表情有些颓然,紧紧把我拉进怀里抱住,好像疲倦得不想说话。
我低声道:“你父皇近来不再催促你出战,即使韩王告急,也没有只字片语的指令。从这些天越来越紧绷的局势看,一切都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江原淡淡道:“我在等他的决定,他一日不决,我一日不出战。”
我严肃地与他对视:“陈熠此时锋芒正劲,照此下去,不用多久就可以拖垮武佑绪,还会利用魏越联军互相堤防的心态,打垮联军。到时所有攻势的都会转向这边,即使皇上不回应,难道你真舍得回头么?只怕到时说什么都晚了。”
江原语声变得有些冷酷:“这盘棋我会与他下到底,用我的性命,用所有攻赵的成果。”他忽然皱眉,“凌悦,你怎么想?你会离开,还是……”
我表情认真地想了想:“我静观其变,等你彻底失败后,我可以混在旁边拍手称快。”
江原冷哼一声,突然更用力将我擒住,按在旁边的书桌上:“既然如此,我现在便讨回来,也免得到时后悔!”手一扯,拉开我的前襟,从胸口探进去乱摸。
我阻住他手臂,抬脚踢向他腰间穴道,趁他躲闪,反手将他按到桌面上,也将手伸到他胸前摸索,语气故意极尽轻浮:“燕王殿下,还是让下官尝尝你的滋味罢!”
江原脸上阴霾尽去,一个挺身,双臂重新环住我,笑道:“凌悦,你差得远……”
他话没说完,帐外燕七的声音道:“殿下,田大人和杜司马求见!说是皇上有密旨来到。”
我立刻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衣服,江原则摆出一脸漠然:“快请。”
眨眼功夫,衣衫鲜亮的田文良就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杜长龄表情平淡,却也并无什么凝重神色。我从这两人神色猜想,这圣旨的内容应不是那么悲观。
果然田文良一见江原便呵呵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我看见江原眼神明显一动,表情却仍旧坦然:“田大人,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田文良展开书信呈上:“老臣恭贺殿下,皇上已经决定加封世子为秦王,不日便下旨诏告天下!”
江原手停在半空,面色阴沉下来:“秦王?父皇这是要逼我亲手打下长安么?”
杜长龄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已是皇上做出的最好决定了。”
第67章 长弓弦断(中)
江原这才拿过书信,却连看也不看,只对田文良道:“多谢田大人的喜讯,改日我会亲自上书感谢父皇恩典。”
田文良好像对江原的态度没有察觉似的,依旧笑道:“父子同为亲王,可见皇上确实厚爱殿下,特意为你开了先例。”
田文良上次被江原话中的弦外之音惊吓,立刻便原封不动对江德上报了江原的话,生怕一个照应不周,父子针锋相对起来,他这老臣两面受牵连。此时总算有了既安燕王之心,又顾及皇帝自己筹谋的两全之策,他怎能不笑?
江原嘴角上翘,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父子连心,岂能作假?请田大人先行转告父皇,本王不日便会出战,定将赵军杀得片甲不留!”他转向杜长龄,“长龄,命人准备一下罢,天黑后行动。”
杜长龄郑重点头,文雅有礼地对田文良道:“田大人,下官这里还有几个方略需要您过目,可否请移步下官帐中?”
田文良见江原并未表现出抗拒,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听见杜长龄邀约,立刻欣然同意:“呵呵,老夫自然要过目,否则如何向皇上交代?”
他与杜长龄刚出帐,江原立刻冷哼一声,将书信揉成团抛到地上:“麟儿已经是世子,还用得着再封王么?如今父子同爵,尊卑不分,成何体统!也亏父皇想得出来!”
我淡淡道:“杜司马的话不无道理。你以不出兵相胁,公然讨要太子之位,皇上居然能忍住怒气,还下旨封王,这已经是巨大让步了。”
江原冷笑道:“什么让步,分明是以退为进。事到如今,我是不得不出战了,他不会真指望我战死沙场吧?”
我很无所谓地捡起那团书信,瞧见江原气急败坏的神色,忽然觉得好笑。展平了信纸看上面的文字,用他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哼哼:“小狐狸自以为翅膀硬了,想从老狐狸手里偷鸡吃。没想到老狐狸棋高一着,小狐狸偷鸡不成……”
“你在说什么?”江原回头瞪我。
我若无其事:“没说什么,只是头一次发现有人黔驴技穷的样子如此有趣。”
江原猛然扯住我,大步转过屏风,推到床榻上,目光冷冷:“凌祭酒,不要好了伤疤忘记疼。本王倦得很,不如就陪我一起睡!”
我坐在床边笑:“燕王殿下,你是该睡了,却不用下官来陪。瞧你乌眼鸡似的一双眼,别半夜跑出去吓到人。”说着双臂用力,把他按到枕上,“我去燕骑营看看,免得杜司马一人忙不过来。”
江原闭上眼表示默许,却又嘱咐:“我要亲自去的事,不要告诉长龄。”
我低声道:“放心。”
我拿着江原的令符,在燕骑营精心挑选了五百人,将行动要领一一告诉他们,再去了杜长龄处,与他碰头商议了其他军队的行动时机与路线。最后杜长龄才将部分将领秘密召来,代江原下达了偷袭赵军的命令。
用一个白天的时间迅速调集几万军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更何况为防奸细察觉,全部计划都要秘密展开。虞世宁以巡查前线防务为名离开了中军营地,秘密抽走五千人潜入北面山谷,渐渐向赵军营地逼进。本来便驻守山谷河涧之地的程雍,也同时率手下万人,从另一条路向赵营进发。其余将领,除拱卫中军的徐卫薛凯、断后的翟敬德外,全部在自己营地中整装待命。
天黑快透的时候,我一身黑色鲜卑猎装闪进江原的军帐,只见他还在榻上熟睡,几缕黑发从头顶玉冠里散出,显得有些许凌乱。
其实这些天来魏军虽不出战,江原却从没一刻停止过操劳,甚至可以说,他为今晚的行动已经做了整整一月的准备,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谨慎周密。也许他算准了江德绝不肯放弃攻赵的打算,更不敢在这时逼他太甚,但他没料到江德固然选择了让步,却也到底没让他如愿。
我在床榻边坐下,盯着江原的脸看了许久。想想他平日所言所行,并不如过去传闻的那般冷酷狠辣,实在也算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这对父子间到底有了什么解不开的节,以致江原身为长子,却要为争夺太子之位使尽心机?是江德认为自己寿龄堪比尧舜,不肯提早放掉手中一丁点权力,还是对几个皇子难以取舍?
现在包括江进在内的几个亲王,都已经表现出对皇位的浓厚兴趣,再加上偏隅山东的梁王,将来魏国朝中的腥风血雨,绝不亚于战场,难道那时江德也能有办法两全么?
军帐外更鼓敲起,我伸出手打算在他身上狠拧一把,手指刚刚碰到他,江原的嘴角已经弯了起来:“不打算再盯着我多看一会么?”
我不防,手指没来由的抖了一下,挥拳击下去:“你再睡,宇文念就醒了!”
江原笑着收住拳头,突然起身在我脖根上亲了一口,狡黠地冲我眨眼:“没事,只要你提前制住宇文灵殊,不怕老匹夫跳起来咬人。”
我一把推开他,想想不解恨又踹两脚:“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边牙酸,一边还拼命劝我去行骗!”
江原微笑着揉了揉小腿,站起来换上同样的黑衣:“反正是骗,损失不了什么。”
我扬着眉也微笑:“我不但会骗,还容易假戏真做。”
江原拉着我悄悄出帐,漆黑的夜幕下,他的眼角透出一抹星光:“那我就跟他决斗,用鲜卑族的古老传统,把你重新抢回来!”
这是个月黑无风的夜晚,身着黑衣的燕骑军们,牵着带了笼头的战马,在丛林和山谷间潜行。不管人还是马,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像隐匿了一般,仿佛已经与浓厚的夜色融为一体。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前面展现出一片连绵的赵军军营,营地里乌沉沉一片,似乎连军门前的风灯都在酣睡。
赵营的北侧,通常从军门进出的,都是来往于都城长安与军营间的信使,加之不像西侧一样直接与魏军军营遥遥相望,所以警戒较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