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第15章
穆子石呆了呆,答非所问:“我父亲?我见过两次的。”
齐予沛柔声道:“是么?”
“嗯,第一次是前年,我病得快死了他来看我,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当时心里特别明白,每句话都听得很真切,也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让我不要害怕,黄泉路上母亲必定在等着我,让我重新去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受苦……他还说他一直很想念我,他陪在我身边很久,大概有两个时辰……后来还抱着我哭了。再后来天色已晚,又下很大的雪,他怕赶不回去,这才赶紧离开。所以我想,父亲心里是喜欢我的,对么?”
齐予沛微微蹙眉,心中冷笑,穆勉看似真情流露,但细细一想,却是凉薄无情到了极致,平日对穆子石漠不关心任由恶仆欺辱也就罢了,眼看他病重濒死,还心心念念着天冷地滑要赶回府邸,连这可能是陪他的最后一夜都懒于应付,实在是令人齿冷。
穆子石说罢,眼睛殷殷的看向齐予沛,似乎在等他肯定自己的疑问,良久却不闻齐予沛搭腔,不由得一阵失望,低着头黯然道:“还有一次是去年,姚大头有几日实在凶狠,还饿我的饭,我就想偷偷逃走,逃回城里去找父亲。”
齐予沛见他有几分泫然欲涕的意思,忙笑道:“来,告诉我,你想了什么好法子逃走?”
穆子石抿了抿嘴,眼神狡黠,道:“我说了你可别赶我走……”
齐予沛心念一动,凑到他耳边,低而清晰的说道:“你杀了穆勉我都不会赶你走。”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其中竟有教唆弑父之嫌,其恶毒失德之处,恐怕连山贼囚犯都不如,万一被世人朝臣听了,太子这一辈子都别想坐上那张九五之尊的椅子,穆子石顿时魂都骇飞了,从不曾听过也更不敢想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瞪圆眼睛看着齐予沛,心中栗六,太子难道是有疯病的?
齐予沛唇角轻扬,短促的笑了笑,眼眸似烟笼寒水,却隐约有虎兕脱柙欲出的疯狂恣睢:“怎么,这就吓到了?穆勉待你并不似父,仇过于恩,你想杀他,也没什么不对。”
穆子石又惊又怖,慌忙摇头道:“我没想杀他,我只是……”
齐予沛的眼神里几乎要沁出猩猩血色了:“世间礼法,远敌不过发乎一心。呵呵,有人说我以智害德,我却要说,若这德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德,还不如屠狗之辈快意恩仇活得自在!”
话音刚落,眼前一黑,眼皮触到暖融融的一物,却是穆子石的掌心。
穆子石的声音稚气里含着种奇特的默契与懂得:“殿下说的话,子石并不能完全明白,但听得心里痛快……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外传一字,哪怕斧钺加身。”
齐予沛听他说得老气横秋的严肃,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手心更是火热得吓人,显然是语出真心,一腔怨气不由得散去几分,抱着他软软的小身子笑道:“你好好说话就是了,为何捂着我的眼睛?”
穆子石道:“我怕你哭……”
齐予沛静默良久,把他的手扯下来,眼眸已如平常般温润明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日怎么逃的?”
穆子石嘿嘿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当时天气很冷啦,我后半夜起床,躲在姚大头的屋外,在他门口的石阶上轻轻倒了一盆凉水,待结冰后,又倒一盆……看那里冻得结结实实的,又把灯油泼了上去。”
齐予沛忍俊不禁:“你可真够坏的啊,这一跤摔实了,还不要了那姚大头半条命?”
穆子石拍手笑道:“我还怕他看到地上的古怪,不上这当呢,待天快亮了,就又在门上放了个瓦罐……到了早上,他起床一推门,瓦罐就摔脑袋上,果然顾不得看脚下,只揉着脑袋骂骂咧咧的,还顺手操了把笤帚要冲过来打我,结果一个跟头结结实实,声音都是脆的!”
齐予沛笑不可遏,顺手打了他一记屁股:“后来你就跑了?”
穆子石摇了摇头,有些伤心:“姚大头总说我命不好,刑别人也克自己,这话想必是没错的……院里的下人除了姚大头还有一个姚大娘,平日她总去附近一个小镇子里赌钱,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偏巧那日一大早,也不知怎么的,我刚开了后门要跑,一头就撞到她腿上。”
齐予沛摸了摸他的后背:“然后穆勉就过去看你了?”
穆子石顿了顿,若无其事的说道:“姚大头跌断了腿,姚大娘就把我关起来了……过了不知几天,又突然把我放出来,说我父亲跟一群文友在城郊吟诗,顺道过来瞧瞧我,不过他没有下马车,只卷起车帘远远的看着,有个胖胖的坏人,叫穆福,是府里的大管家,过来皮笑肉不笑的跟我说,小少爷,你生而不祥,若不是侯爷一念之仁,你以为还能像如今这样吃穿不愁呼奴唤婢?你安分些还则罢了,若再有下次……侯爷并不缺儿子。”
齐予沛心中一寒,这番话既是鄙夷又是威胁,区区一个管家,若没有穆勉授意,又哪敢轻吐半句?看来穆勉对穆子石,竟是存着杀心的!
穆子石绞着手指,喃喃道:“唉,要是那次姚大头不告状就好啦,父亲也许就会过来抱抱我呢……你说是不是?”
一抬头见齐予沛眸光淡淡的漠然,仿佛透着些怜悯,却只一闪而逝,心中登时莫名的惶恐:“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齐予沛闭上眼点了点头,一指榻后的六扇紫檀彩绘八骏图的屏风:“你去后面藏着,不要出声,我不叫你,你也不许出来。”
穆勉被何保儿引进殿内时,齐予沛仍是靠在软榻上,颇有弱不胜衣之态,一宫婢跪着侍奉汤药,窗下燃着香鼎,香气细腻沉静的袅袅散出。
穆勉不过是个萌祖荫无实权的三等候,觐见太子按制需行跪礼,当下轻掀袍角,双膝跪地,朗声道:“臣穆勉叩见太子殿下。”
齐予沛也不忙叫起,慢慢坐起身子只细细打量穆勉,一旁宫婢忙拿过锦缎靠枕塞在他腰后。
穆勉四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副俊雅清癯的好相貌,神色间却有几分忧急仓皇,脑门上隐约有汗渍。
齐予沛晾着他自行喝药,屋里除了银匙碰到药碗的叮叮声响,一派安静。
半晌齐予沛用完药,悠然笑道:“君侯来了,有事要与孤说?近日天气寒冷,君侯身子可好?”
穆勉忙道:“多感殿下垂问,臣扰了殿下休息,甚是不安,但有一事,如鲠在喉,实在不敢隐瞒。”
齐予沛垂眸笑了笑,突然道:“君侯之书,潇洒流落翰逸神飞,颇有盛唐孙过庭的风骨,有父如此,难怪令郎也是个个不俗,果然家学渊源。”
穆勉听这句赞语颇有玄机,心中更增忐忑,只得口称不敢:“殿下过誉,犬子当不起。”
齐予沛似刚看到穆勉尚未起身,笑道:“君侯怎么还跪着?何保儿,你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清平侯坐下?”
何保儿腹诽道,殿下你的心思我是怎么也摸不透,我哪知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侯爷跪着当矮子?
颠颠儿的搬了个绣墩来恭请穆勉坐下,齐予沛抬了抬手,道:“你们都下去,门外候着吧。”
待何保儿轻轻关上门,齐予沛沉下脸:“说罢,清平侯素有才名,并非蠢物,一个游方道人的‘生则克母,长而克父’,怎能就让你把亲生骨肉抛弃荼毒?”
穆勉不提防太子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不由得一怔,问了句傻话:“殿下如何知道当年道人之言?”
齐予沛蹙眉道:“君侯好利口,这是在质问孤么!”
穆勉忙告罪道:“臣不敢!不过臣今日求见殿下,确是为这孽子之事。”
听得孽子一词,齐予沛无名火起,只觉嗓子里既痒且腥,忍不住一手掩唇咳了起来,他一直分心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此刻果然听得隐隐有脚步碎响,忙厉声道:“呆着别动!不听我话了么?”
穆勉还以为太子呵斥门外奴婢,忙道:“殿下息怒!殿下保重身子啊!”
齐予沛咳嗽良久方停,略有些气喘的半躺着,脸颊绯红,却恍若无事道:“君侯请说吧。”
穆勉稍加斟酌,道:“殿下,臣当年曾买下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此女虽为异族,却颇通诗书,臣一时糊涂,便纳她为妾。”
齐予沛淡淡道:“君侯子嗣单薄,多纳侍妾并不算糊涂。”
穆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齐予沛本就对父母不慈存着异样的憎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越发腻烦,冷冷道:“君侯此来,难道单为了话说纳妾一事?若如此,还是请回罢。”
穆勉咬了咬牙,起身跪下,低声断然道:“臣请殿下逐穆子石出宫!”
齐予沛不怒反笑:“穆子石伴读一职,是父皇母后亲自指定,孤倒不知,东宫伴读也需要清平侯来操心了?”
穆勉话一出口便没了退路,反倒定了神,正色肃容道:“臣一片忠心,还请殿下明鉴。臣当日纳了丹华翎,却不知她是蒲满乌一族中侍奉苍穹之神的圣女,也不知圣女失身必遭苍穹之神的诅咒,这才铸成大错。”
齐予沛冷笑道:“诅咒?他们信奉的苍穹之神若真有如此神通,蒲满乌一族也不至于遭到灭族之祸。”
穆勉脸色苍白:“殿下,诅咒一说,臣原本也是不信的,若祸事只降于丹华翎,只降于臣一己之身,甚或降于臣一家,臣都不舍得将子石从小囚禁别院。”
“只不过……”穆勉双手握拳目中蕴泪,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着:“子石出身之时,丹华翎无端气绝身亡,死状匪夷所思,绝非寻常之像……一游方道人入府求见,屏退众人私语微臣道,此子生而不祥,恶煞交冲,一旦养大,更是后患无穷。”
齐予沛不屑他这等做作伪善,不动声色的讽道:“是么?除了刑克父母,还有什么后患?总不能是亡国的妖孽吧?”
穆勉却是浑身一震,被戳到了痛处,连嘴唇都一片煞白,叩首道:“穆家世代蒙受君恩,不得不明言告之殿下,当日道士曾言,穆子石的命格,只占四字,显、贵、险、诡,他若身处朝中,只怕帝星不稳天家不安,更会引得诸龙相残国祚动摇,甚至血流不尽江山易手啊,殿下!”
话音一落,穆勉似被抽掉了浑身的精气神,登时软瘫在地泪流满面。
第16章
齐予沛静默不语,额角细腻的肌肤上却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显是愤怒到了极点,良久低低的咳嗽起来,边咳边笑道:“君侯莫不是患了癔症?怎会说出如此荒谬妖邪之言?”
见穆勉张口欲言,猛的坐起身来厉声喝道:“穆勉,你好大的胆!”
“我朝历经四代,先祖夙夜勤政与民生息,传至父皇已堪称盛世升平,你竟敢说区区一个穆子石,能使得国祚动荡江山倾覆?再说我大宁兴亡,只与齐家有关,何时轮到穆家来扰乱纲纪祸乱天下了?”
太子这话说得既重且狠,其老辣精准一语诛心之处,绝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为,穆勉汗出如浆,心中怦怦乱跳,万万不曾料想自己忠心耿耿的坦荡谏言,竟犯了天家大忌,当下连连叩首不止:“微臣不敢!殿下,臣并非有意冒犯,但穆子石……”
齐予沛轻叹了口气,换了口吻,温言打断道:“君侯,孤知你素秉报国酬恩之心,但你可知道,你今日告之孤这一番话,便是毁掉子石一生?甚至是害他性命的穿肠剧毒?”
说着慢慢站起,踱到穆勉身前,亲手将他搀起,低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君侯。”
穆勉紧紧闭着嘴,不住的摇头,双膝打颤目光呆滞。
齐予沛引他坐到绣墩上,沉吟片刻,缓缓道:“君侯且略事休息,你的忠心孤已知晓,但穆子石是我东宫伴读,以后种种,皆与你无关,你就当没这个儿子罢!”
穆勉倏地抬起头来,原以为自己披肝沥胆的吐尽真言,虽遭严词痛斥,却也该在太子心里留下个不自在的结,穆子石即便不被赐死,定然会被逐出东宫。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方士僧道之言,众人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搁到帝王之家,更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穆勉根本不曾料到太子竟还是认准了穆子石这个伴读不撒手,不由得既惊且忧,把心一横,哭道:“殿下……殿下难道要臣一死以证忠言,粉身碎骨以除祸根么?”
齐予沛见他软硬不吃情理不进,一时怒极大笑,道:“穆勉,你这是欺孤年少,一意要挟了?你若肯死,不妨此刻此地,一头撞死以全你的忠心,如何?”
穆勉如遭雷亟,苍白的脸突然通红,却端坐不动,齐予沛凝目注视于他,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清平侯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怎会直到今日才说出这件事?又怎会越过父皇坦告于孤?”
穆勉心中一虚继而大窘,齐予沛已敛容道:“清平侯穆勉,世代蒙受皇恩,不思敬上酬君,反捏造妖言灭伦藐法,朋党惑众驾言生事,播乱纲纪有辱朝廷,按律,当诛。”
他声音清亮温润,却有铮铮然不容置辩的威严,穆勉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恍惚就是催命的阎罗,牙齿嗒嗒作响,已是面无人色,身不由己,跪倒在齐予沛的脚下:“殿下……臣,我,殿下仁厚,我我……”
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齐予沛居高临下,把他瘫软如泥怯懦如鼠之态瞧了个满眼真切,只觉此刻匍匐失态的穆勉,跟刚进殿时斯文儒雅一身清贵之气的清平侯,简直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心中鄙夷之余,掠过一阵狐悲之叹,暗忖生死关头,本性鳞鳞爪爪纤毫点滴,尽皆白纸黑墨无从遮掩,却不知自己到那一日,会不会也一般无二的丑态毕露摇尾乞怜?
一念至此五内如焚,怨怒忧思之下更添病症,双足发软的站不住,忙坐回榻上,倦倦的点了条明路,道:“要孤饶你,倒也不难,毕竟你妖言尚未惑众,只入得四耳……”
穆勉毕竟不是乡野愚夫,听得这话已窥到生机,忙道:“臣守口如瓶!”
齐予沛颔首道:“你今日所说,若泄露出去半句,无论说于何人,无论何人泄露,孤方才所言,就会誊于诏书,清平侯府所有人等,一概杀无赦。”
穆勉答道:“是。臣不敢让殿下操心。”
言尽于此,穆勉已等着齐予沛让自己退下,不料齐予沛却不着急,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穆勉不敢抬头直视,但头顶心感觉到两束目光温温的刮过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竟似被蓄势待发的毒蛇盯住了一样,脸上冷汗挂不住,一滴一滴落到厚密的地毡上,浸湿了一小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予沛方淡淡道:“君侯也不见一见子石?”
性命既然无忧,穆勉脑子立马恢复到正常水准,闻弦歌而知雅意,应对也自如得当了起来:“犬子蒙殿下青眼,以伴读之身居住东宫,臣不便多见,但父子之情却不会淡,家中若有些什物应用,会请人送与子石,还望殿下恩准。”
齐予沛欣然应允:“父慈而子孝,理当如此。”
又问道:“子石进宫之前,听说并不居住清平侯府,敢问君侯,这其中莫不是别有缘故?”
穆勉眉梢眼角尽写着愕然与委屈,忙辩白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尽是坊间谣传罢了……子石自幼体弱,臣只是将他安置在清静院落好生将养而已,府中众人皆可作证。”
其词灼灼其情切切,十成十的真金闪烁,齐予沛终于春暖花开的笑了一笑:“君侯知情识趣,言语间令人如沐春风,不过孤今日身子微恙,君侯且回罢!”
穆勉也终于缓了一口气,躬身退出时,抬头偷觑齐予沛一眼,大不敬的暗叹,这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如此心胸手段,一旦继位必是玉宇澄清的盛世气象,但只怕慧极必伤,不能长久。
齐予沛阖眼歇了歇,低声道:“子石,出来吧。”
穆子石慢慢绕出屏风,小脸上泪痕宛然,神情却有些木然的哀伤绝望,跪在齐予沛榻前,声音微带哽咽,却竭力平静的说道:“原来父亲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他只想我去死……你是不是也要杀我?要把我关起来?还是要赶我走?”
齐予沛轻叹了口气,咳了几声,摇头道:“真是个小傻瓜……去叫何保儿进来。”
穆子石一愣,双眸一眨不眨的看他片刻,心道他这就要让何保儿撵我走了?当日还说过要好生照顾我,不会骗我……看来人说话不过是两张嘴唇皮一碰罢了,当不得真,再说连父亲都说自己是妖孽恶煞,难道还想旁人真心待自己好么?这些天云端里的日子终究是虚的,自己最后还是要回到泥土里任由践踏……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死心的含泪等着齐予沛改主意,眼神似饿极了的野猫般专注瘆人直冒绿光,齐予沛方才大耗精神,见他不动弹,也没力气去猜他小孩儿的傻念头,只奇道:“怎么就赖在地上,不去唤人?”
穆子石心一下凉了,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到门边压不住哭腔,一声:“何保儿!”把何保儿吓得肝儿都粉粉碎,还以为太子出了事,抖着腿推门跑上前,也带上了哭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