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穆子石紧紧靠着齐予沛,又是恐惧又是仇恨,若不是被齐予沛紧握着手,几乎就会忘记一切,小狼崽子也似扑上去将穆夫人咬死。
齐予沛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子石听话,去给你母亲赔罪问安。”
穆子石一错牙龈,低声倔强道:“穆夫人不是我母亲。”
齐予沛沉下脸,声音很轻却不容置辩:“她是穆勉的夫人,就是你的嫡母。这是规矩,也是法度。”
穆子石垂着头,僵硬着只是不动。
齐予沛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声道:“你今日不服这个软,东宫也留不得你……说到底,你连我的话都不肯听?”
穆子石猛抬起头凝视着他,良久涩声道:“我听。”
说罢几步走到穆夫人面前,噗通跪倒——地上虽铺着地毡,听到他膝盖碰地的声响,齐予沛还是心中一揪。
穆子石道:“母亲……”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吉祥话,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头,默不作声。
皇后端着茶盏淡然旁观。穆夫人勉力维系着一丝笑容,并无半分失态,忙一手扶起穆子石:“好孩子快起来,承蒙娘娘和殿下抬爱,咱们阖家感激,不胜惶恐,只怕是肝脑涂地也不能得报万一的。”
穆子石依言起身,回到齐予沛身边,牵着他一角衣袖,一手捏住腰上挂着的荷包,里面正是那粒丹华翎的骨珠。
穆子瑜拧着眉,看向穆子石的目光中满是嫌恶,又有几分清晰的嫉妒,嘴唇往下一撇,轻轻的哼了一声。
皇后道:“本宫曾听皇上说过,子瑜有神童之名,七岁能诗能文,看来郡夫人很懂教子。”
穆夫人的诰命正是郡夫人,闻言笑道:“卑妾怎当得起娘娘一赞?娘娘膝下两位殿下龙章凤姿,又岂是子瑜子石可比?卑妾只知玉不琢不成器,因此胡乱教教罢了……说来子瑜虽驽钝,也算得稳重,若能随侍两位殿下身边,定然比在清平侯府出息许多。”
皇后颔首道:“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郡夫人不必自谦,染香,去取一套文房四宝,赏了子瑜。”
两人又闲谈几句,皇后稍露倦色,穆夫人便极有眼色的告辞了。
看着那对母子退着出了门,洛氏若有所思,笑着对齐予沛说道:“穆勉的这位夫人倒是不蠢,就是做事俗气精明外露,不讨人喜欢。”
齐予沛顺口应着:“母后说的是。”
见穆子石双眼直盯着门口,瞳孔深处的那抹墨绿透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心念一动,低声嘱咐道:“做得聪明些,别被那女人捏着把柄。”
穆子石的眼睛一瞬间亮得瘆人:“嗯。”
齐予沛笑了笑,亲自送他出殿,除了碧落,又挑了几个自己的近身太监跟着穆子石,这才回转屋内,道:“母后今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
洛氏垂着眼皮,悠然道:“穆子石倔强太过,还是沉不住气,太子得好生调教,否则即便才堪大用,迟早也会登高失足。”
齐予沛道:“母后,前朝历代能臣名相,哪个没有几分真性情?一味圆滑世故,不是奸佞,就是庸碌。”
洛氏缓缓搁下茶盏:“既如此,太子倒给本宫讲讲,那些卿相中,又有哪个以不敬嫡母长兄之罪授人口实了?”
齐予沛不欲与母亲多辩,只轻叹了口气,道:“子石还小。”
洛氏眼眸微冷:“我倒不知东宫何时变成陆地慈航了?”
陆地慈航是民间收容私生子与孤儿的所在,常以牛车系上铜铃,车壁开一二尺活门,夜间走街过巷,听得铜铃声响,有不能见容于家的婴儿就会被悄悄送出,从那二尺活门中一递一收,送与收双方皆不见面。市井骂人“您是坐牛车来的吧”便是意指私生子或孤弃儿。
穆子石身份确有尴尬之处,齐予沛极不愿听到这等话,当即变了颜色:“母后请宽心,儿臣幼承庭训,哪会做赔本的营生?穆子石便是只小麻雀,儿臣也会割肉剔骨,不让母后失望。”
言语尖锐,影射洛氏出身商贩城吏之家。
洛氏正翻着袖口的动作稍顿,却笑了一声:“太子这话,放肆了。”
齐予沛声音平静:“母后,你就容儿臣放肆几年罢,毕竟儿臣在母后膝下孝敬的时日也不多了。”
洛氏默然,起身走近齐予沛,帮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怪我了?”
齐予沛嘴角微微一牵,似笑了一笑:“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凝视洛氏的目光黑沉沉的,如野火过后似冷实热的焦土:“但儿臣也是人,对母后纵无所求,还是有怨……有怨!”
穆夫人此番进宫,一是因为那日穆勉回来对自己大发脾气,细细一问,方知穆子石竟被太子看中,一变而成东宫伴读深受恩宠,心中不免惧然惴惴,就趁着外命妇觐见皇后之际,打探虚实究竟,二则穆子瑜过了年就是八岁,他自小聪颖好学,京中闻名,带他朝拜皇后,自己再提上一提,也许就有一条青云之路也说不定。
不料皇后有眼不识金镶玉,太子更是错把顽石当做宝,穆夫人满心憧憬而来,一鼻子灰的回去,只碍着送自己的宫婢,不能稍露怨怒之色罢了。
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嫩嫩的童音传来:“母亲留步。”
穆夫人猛一回头,见穆子石正快步行来,身后簇拥着四五个宫婢太监,穆子瑜已嚷道:“是你?”
穆子石神态与方才在殿中截然不同,嘴角翘着脸蛋绯红,眼睛闪闪烁烁的,大声求道:“母亲抱抱子石吧!”
穆夫人一怔,太监小福子已抱起穆子石抢上几步,殷勤的送到她手中:“郡夫人,穆小公子常念着您呢,您难得进回宫,可得好好疼疼小公子……”
穆子石搂着穆夫人的脖子,不耐烦道:“你们都退开些,我跟母亲有话说!”
小福子笑嘻嘻的领着人到十步外,不敢再离远,却抬头看一棵树,似乎下一刻那棵树就会爆出朵牡丹花来。
贴合无间的一大一小两具身体都是僵硬无比,穆子石安静了片刻,小声而肯定的说道:“郡夫人,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
穆夫人登时只觉毛骨悚然,穆子石那双手在后脖颈处冰冷如一对小小的钢钩,而他紧贴在耳边急促湿润的气息,更像一条剧毒的蛇在吐着信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深知在宫中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也低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你的嫡母,你不敬我,便是不孝大罪,太子也护不得你……”
穆子石恍若未闻,自顾一字字道:“我会替母亲报仇,我要砍了你的头,再抽出你的心肝肚肠,曝尸荒野,你慢慢等着别着急,可千万要保重,好不好?”
穆夫人头皮发炸,慌乱中口不择言的冷笑道:“她是被你这个小贱种克死的,你可不止会克死那贱妇,你还……”
话音未落突的颈下肌肤一阵刺痛,竟是被穆子石指甲刺破,穆夫人几乎就要脱口尖叫,穆子石咯咯笑道:“你还想骗我!那个游方道士,难道不是你一手指使?”
平地一声炸雷,穆夫人魂都快骇飞了,手足酸软趔趄着直往后退,嗫嚅道:“你……你这妖孽!”
她抱着穆子石本就只是敷衍,这一撒手,穆子石也懒得再挂在她身上,顺势往下一蹭,双足落地,眼中是毫不做虚的关切之色:“母亲累了么?”
两人方才的姿势完全呈现着一幅母子情深的动人画卷,一番对答纵然血海深仇却也付诸喁喁细语,不光小福子等人,就是近在咫尺的穆子瑜,也只听得个影影绰绰。
小福子麻利儿的快步上前:“小公子没摔着吧?”
碧落心细,见他眼睛亮得古怪,身子却微微发颤,忙也过来握起他一只小手:“郡夫人想是该回府了,下次进宫肯定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让她担心啦,咱们回昭旭殿,我给你剥栗子吃,好不好?”
穆夫人定了定神,勉强一笑:“这位姑娘说的是……”
回转身一手牵着穆子瑜匆匆走了。
穆子瑜兀自不时回头,愤愤然的神情倒扭曲了好好一张俊脸。
小福子多嘴,感慨道:“郡夫人真是舍不得小公子,都哭了呢,大公子也是,一步三回头的,一张哭包脸。”
穆子石阴沉沉的瞥了小福子一眼,心中暗道:以后有的是他们泪流不尽的日子!
第23章
用罢晚膳穆子石就去寻齐予沛,进了暖阁一打眼瞧见齐予沛半躺在榻上,正低声吩咐着杨詹事什么。
詹事者,统东宫各府之政令,实为东宫大总管,这位杨屏山,打太子初立就被齐谨挑中担了这东宫詹事之职,多年来果然不负重托,勤勉清慎如牛,忠心不二如狗,对外如狼驱羊,对内母鸡护崽。
杨屏山躬身听着,却稍显犹豫的问道:“家人……一个不留?”
齐予沛点点头:“既做了,就做绝罢,万荆以后没有亲人只有恩人,我才能放心把那庄子给他打理。”
杨屏山的目光极迅速的在穆子石脸上一滑而过:“微臣这就去办。”
齐予沛嗯的一声:“我知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此事……你得用上十二分的心。”
杨屏山肃容道:“微臣保证此事绝不会有半点疏忽破绽。”
看着杨屏山出去,穆子石做了个鬼脸,二话不说就脱了羊皮小靴子爬上去坐到齐予沛身边,笑嘻嘻的问道:“他去办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齐予沛揉了揉太阳穴,道:“好事。”
穆子石拉着他一条胳膊使劲儿摇晃:“告诉我嘛!万荆是谁?”
齐予沛笑了一笑,雪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不过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跟他打交道。”
他知道穆子石人小却懂得守口如瓶,也就不多此一举的令他不许漏了口风,只转开话题问道:“你急匆匆的跑来,要对我说什么?”
穆子石一想:“殿下,我哥哥叫穆子瑜,瑜是美玉的意思,对么?”
齐予沛点头道:“对,瑜字寓意很好。”
“可我叫子石,顽石怎么比得上玉呢?殿下,你点石成金,帮我改个名字好不好?”
齐予沛一手撑着坐起身,颈背弧度因这个姿势显出流水样的单薄柔和:“美玉固然是好,可我更喜欢你叫子石。”
穆子石奇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齐予沛柔声道:“石者,朴拙而气象峰峰,有玉之坚,金之默,刃之锋,山之韧,可流清泉,可蔽风雨,可錾文墨,可载城池……”
笑着执起穆子石一只小手:“予我千子瑜,不如一子石。”
穆子石听得呆了一呆,眼圈微微一红,眸中闪过无以言表的感激惊喜,浓烈真切到可以不计一切献出灵魂来讨得眼前此人一笑。
良久穆子石小声嘟囔道:“我可再不用羡慕任何人了!”
说罢连头带脸的扑上去蹭着齐予沛,又壮起狗胆居然对准太子薄薄的嘴唇叭的亲了一口,姿势情怀都恰似一只刚出壳的雏鸟,眷眷不舍。
而齐予沛身遭别有一种清淡宁谧的气息,仿佛暮春微雨过后的一池菱花,涓净剪剪,扶疏生凉。
过了几日,正打算欢度元宵的穆子石惊觉自己住的昭旭殿遭贼了,不多不少丢了两样东西,一副弓弩,一颗骨珠,恰巧都是齐无伤送的。
这天雪后方晴,穆子石自觉长大了一岁,突发奇想的要试试那把鹊画弓,吩咐碧落去拿,碧落找了一通,翻箱倒柜,两手空空的跪下了:“小公子,奴婢竟不记得那弓收到哪里了……”
穆子石想到那张弓做工细致,自己一次都还没拉开过,不禁有些生气,嘴嘟得可以挂油瓶,却见碧落跪在眼前,脸色惊惶额头见汗,一改往日巧笑倩兮温柔妥帖的模样,又不忍责怪,忙扶她起来,道:“找不着以后再说罢,反正我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用去学骑射。”
哪知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无意伸手一捏腰间荷包,不禁失声叫道:“我的骨珠不见了!”
这可怪不得碧落或是旁人,骨珠是丹华翎留下的唯一遗物,穆子石爱惜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亲手放进荷包,每晚睡下都放枕头边,不许任何人碰上一碰。
于是当场愣了半天,小猎狗也似满屋跑着翻了一圈,最后滚在床上放声大哭:“我的骨珠!我娘的骨珠!”
碧落一颗心直往下沉,昭旭殿是何等地方?怎会有贼轻易得进?便是有不长眼的内贼,黄金珠玉唾手可得,为何却偏偏偷这两样并不易脱手且算不得值钱的东西?
个中蹊跷却又不敢深思,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昭旭殿上上下下的宫婢只怕罚的罚,贬的贬,打的打,甚至死了也没处说理去,心慌更觉酸楚,不由自主也跟着默默垂泪。
昭旭殿如此热闹,自有腿快眼亮的奔去报知齐予沛。
齐予沛听了,一蹙眉头便赶过来,还未进门就听见穆子石全无体统的哭得哇哇直响,登时脸色更显阴郁,外面屏息站着的宫婢太监们偷眼瞧着,愈发战战兢兢手足无措,齐予沛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推门!”
齐予沛见床上穆子石只顾伤心欲绝声噎气堵,勉强压下不悦:“子石!”
穆子石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抬头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叫道:“殿下!我的骨珠和弓……”
齐予沛淡淡打断道:“知道了。”
端坐椅子上,温言道:“碧落别跪了,这事与你不相干。”
碧落更糊涂了,穆子石丢了东西,怎么着自己都摘不出去,太子竟说不相干?
齐予沛盯着穆子石,毫不掩饰风雨欲来的怒意:“待你哭完,咱们再说话。”
穆子石到了此刻,对那两件物事的下落已是吃饱一肚子萤火虫的透亮,又抽噎几声,云收雨散,潦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