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胖大婶原想着让老鲁问就问几句,毕竟穿上那身靛蓝皮,人家可就是官家人,自古民不与官斗,反正这俩孩子不是坏人,问几句怕什么?
蓦的触到穆子石下唇的血迹,又见齐少冲小小的后背不住颤抖,不禁动了巾帼侠义之心,一声暴喝如半空响了个霹雳,瞬间夜叉大虫附体:“老鲁!你心眼儿坏了眼睛也瞎掉了?官府让你捉一个男娃,这儿是俩弟兄,难道你们还捉一送一的,你卖布头呢?卖包子呢?卖你的卵蛋呢?”
车把式胆小,本来蹩在一旁不敢吭声,此刻见老鲁被骂得气焰矮了一多半,脸都变了猪肝色,忙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赔笑道:“鲁大哥!这俩是我们东家的远房侄儿,绝不是歹人……”说着隔着袖子往他手心塞了硬硬的一小块碎银——出发前任掌柜特意让悄悄送老鲁的,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鲁大哥你知道,我们任记只是做生意的,断然不会招惹是非,这俩孩子身世可怜,被家里大娘打出来的……日行一善,我们掌柜图个心安,我呢,图掌柜一句夸,您呢……就图个步步高升得咧!”
胖大婶和车把式一硬一软,道理掰扯透了,好孬话说尽了,银子也递了,于情于理,不过一抬手的事儿,老鲁也不是拿根鸡毛就当令箭的傻货,当即让开几步,粗声道:“快过年啦,从今儿起闭城门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去罢!”
车把式跳上车驾,鞭梢甩了个漂亮的花儿:“走嘞!”
蹄声轻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已到城郊。
车里人陆陆续续的下来,各奔东西。那胖大婶是出城探亲戚,她下车时,穆子石突然起身跪下:“大婶儿,您救了我们兄弟,穆子石无以为报,给您磕个头,愿您多福多寿。”
齐少冲愣住,穆子石在宫中何等的备受宠爱?除了父皇母后,鲜少见他下跪,不想今日竟给一个市井妇人屈膝叩首?
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当下双手拽着穆子石的胳膊,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胖大婶忙扶起穆子石,替他拍了拍膝头灰土:“傻孩子,大婶儿可不是为了你这一跪……我们寻常百姓,不懂什么大仁大义,只求不欺心罢了。”
想了想,怀里摸出几颗红枣,塞穆子石手心里:“孩子,照顾好弟弟,他看着就是个小少爷呢,要是觉得辛苦就吃一颗,嘴里甜了,心里就不苦。”
穆子石抿着嘴点头,手心里的枣又红又大,饱满得甜味四溢。
马车驶到一处农庄,车把式擦了把热汗,笑道:“两位小爷可得下来啦,我们要搬了果脯赶着回城呢。”
穆子石闻言跳下车来,伸了伸胳膊,仰头见冬日晴好,风吹着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陡然一阵感触,似苍凉寥落又似舒展广阔,鸟飞长空,鱼归大海。
齐予沛已去,那么离开大靖宫也没什么不好,幼时被囚于别院时,总想跑出院子四野八荒的走走,这一心愿倒是迟了六年得以一偿,虽危机四伏,却也不再囿于高墙,宫中辉煌富贵的生涯只当做一场梦,心中若无贪念奢求,自然就没有失落留恋。
齐少冲背着包裹,静静站在他身边,那车把式却挂着一抹笑,直勾勾的盯着穆子石:“这一趟挺累……城门口老鲁发脾气,我的心都要蹦出腔子了,您是瞧不见,我满背后都湿透了,要不是把掌柜的赏我的那锭雪花银给了老鲁,您二位这会儿许就蹲了兵马司大牢了,您说是吧?”
穆子石一听即明,这人想要几个赏钱,但此去深夏边界千里迢迢,更不知有多少麻烦艰辛候在前头,包裹里银两有限,一时有些舍不得,只得装糊涂道:“多谢大叔了!”
车把式气得笑了:“哟,您当惯了少爷公子了是不?就这上下嘴唇皮一碰,我那锭雪花大银,就合该为了救您二位送了别人?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没意思了,您觉着哪?”
穆子石不由得冷笑:“大叔,你的意思是今儿我不给你这锭银子,你就要把我们再捎回城见任掌柜?”
车把式脖子一梗:“见不见得到掌柜的,您做不得主,城门老鲁那儿,也许就等着逮您二位,是不?”
穆子石咬了咬牙,不得已,摸了摸包裹,准备舍上百十来个铜钱打发了他,车把式贼眼溜精的觑着,嘿嘿一乐:“这就是了,您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家里金子银子堆成了山,赏咱几口饭吃报个救命之恩,咱也算不得贪,是吧?”
齐少冲听得真切,实在受不了车把式这副割了鼻子换面吃的嘴脸,略抬着下巴颏儿,从腰间荷包里随手拣了块银子,往他手里一丢:“赏你了!”
穆子石一旁瞧着,差点儿没气晕过去,这一锭可比早上那四钱多的银子还大一倍,也就是说价值至少二百多个大白馒头!这败家的小孩真是没救了!
车把式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的藏好银子:“谢您的赏!”
半个时辰后,齐少冲忍不住无辜的发问:“子石,你为什么不理我?”
穆子石走得浑身发热,刚巧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条半干的小溪,自顾过去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招了招手:“坐下歇会儿。”
齐少冲很听话,坐下洗了洗手,看那溪水清澈:“子石,我渴了。”
穆子石早翻检过包裹,洛氏虽心毒手狠,却也细致入微,当年更是孤身从江南走到宸京以寻再嫁,因此包裹里行路在外要用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包括火刀火石鞋袜衣衫,甚至还有一把小刀、一口轻薄的软铁小锅和一小瓶细盐。
穆子石也是口干舌燥,吩咐道:“你去拣些枯枝来,我把水煮开再喝。”
齐少冲略一迟疑:“好……不过要拣多少?”
穆子石以前这些活儿都干过,对此毫不陌生,比划了一捆的大小:“这么多就成。”看了看齐少冲一张俊脸,又道:“别走远了。”
齐少冲虽是皇子,却自幼打熬身体,步履矫健轻灵,更比同龄孩子身强力壮,不一时就抱着一大捆枯枝回来,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甩了甩胳膊,大声道:“够么?不够我再去拾!”
穆子石心中一宽,看来齐少冲十指沾了阳春水后,倒显出几分随遇而安逆境能行的韧劲儿,当下笑道:“够啦,都嫌多呢!”
软铁锅里煮上溪水,穆子石又掏出两只馒头,就着火烤着,道:“你以后得改一改口,别子石子石的叫我。”
齐少冲看着馒头,肚子咕噜一声:“不叫你子石叫你什么?”
穆子石凝神看着火光:“叫我哥哥。”
齐少冲颇有些不自然:“这……我,我可叫不出来,我从未想过子石是我皇兄……”
穆子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以为微臣欺君罔上,区区伴读僭越要当你的皇兄?”
齐少冲张口结舌,忙摇手道:“不,不是这样!”
穆子石笑了一声,道:“是与不是,你都得叫这声哥哥,而且无论人前人后,都得叫习惯了才行。”
见馒头一面烤得焦黄,又换过一面,声音凉飕飕的带刺:“莫说殿下不愿意纡尊降贵,其实我也不愿意忝居七皇子的兄长,可殿下如今不过丧家之犬,你若不叫,关卡重重,总有精明的差吏会起疑心,明明是兄弟,为何却直呼兄长之名?如此万一漏了口风,我不过一死,殿下的前途,可就不好说了……”
齐少冲在宫中时,就知此人促狭难缠,忙开口打断,直截了当喊一声:“哥哥。”
穆子石的眼珠子正凝在眼尾处瞄着他,斜飞的眉眼,似漠然无情又似暗藏笑意。齐少冲肚子又是咕噜一响,穆子石递过去一个馒头,又从包裹里取出两只勺子,另有油纸包的咸菜丝摊开在石头上:“就着热水吃咸菜,就着咸菜吃馒头,就着馒头喝热水……瞧瞧,这比宫里也不差吧?”
说着自己先笑了,用勺子舀了热水,吹了吹喝一口:“琼浆甘露不外如是。”
齐少冲见他心情甚好,不由得奇道:“刚才那车把式凶恶贪婪,你为什么不生气?”
穆子石牙缝里嗤的一声:“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以为外面都是任掌柜胖大婶儿那样的厚道人?车把式那样的比任掌柜那样的可多多了,你若要生气,这一路不饿死也气死了。”
说着若有所思,眼睫毛垂下来遮着眼神:“这车把式总算有恩于咱们,也是好言好语的图财要赏,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人,你若不肯乖乖给他银子,他大冷天的能扒光了你一顿好打,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有一回没有趁手的,干脆从灶膛里抽出还冒着火星子的烧火棍……”
齐少冲义愤填膺,愤愤道:“为何不报官?”
穆子石静默片刻,笑道:“我编故事骗你玩儿呢……再说了,逃不出去怎么报官?”
手上却一不小心,碰翻了包裹,几锭银子滚了出来。
忙撇下馒头收拾好银子,蓦的想起一事,怒气冲冲道:“我倒是生你的气!”
齐少冲瞪大眼睛,嘴角还有馒头渣:“为什么?难怪你刚才一直不理我!”
穆子石抖着手指他:“你随手扔给车把式的那锭银子,可足够咱们一个月的口粮!”
齐少冲吓了一跳:“你莫哄我,那次我出宫去三熙楼,可看见龙朔卫付账了,好几锭大银子呢,不过一顿饭。”
穆子石咬着馒头叹了口气:“吃了雀舌羹吧?吃了金钩翅吧?吃了鲜鳜鱼吧?传了赶趁看皮影戏了吧?”
他问一句,齐少冲就点一下头,最后还补充道:“我还带了一盒点心回宫,分了你两块果子酥。”
穆子石定睛瞧他半晌,只觉得头发都快愁白了:“你这番出来,可算是重新投了一回胎。”
齐少冲略有不服:“那你呢?”
穆子石一挑眉梢:“我?我不过打回原形罢了……嗯,比打回原形强百倍。”
他的身世齐少冲并不清楚,闻言只是疑惑不信:“流落民间怎会比你在清平侯府强百倍?”
穆子石懒得与他多解释,自顾低声道:“可惜答应了太子殿下,这一辈子都要被你拖累,否则我一个人,不知道多快活。”
第39章
齐少冲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好容易喝了几口热水咽下去,已憋得泪光闪闪:“你就这么讨厌我?”
穆子石微蹙着眉头不回答,却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不管……能不能回宫另说,便是只在乡野,也得好好活下去。”
齐少冲含泪带笑的用力一点头:“你陪着,我就不怕。”
待两人吃喝完,穆子石收拾了软铁锅,又整理包裹,小心的将洛氏备好的两份空白户籍和路引贴身藏了,道:“到前面镇子上,得先寻一支笔,填上咱俩的名字生辰才是。”
又将部分银两藏到棉袄的袖袋里,掸了掸衣服,外面丝毫不露端倪,齐少冲不用他说,也有样学样的一通忙活,穆子石看日头正中,道:“歇会儿咱们接着赶路。”
齐少冲问道:“咱们往哪里去?”
阳光暖洋洋的,穆子石眯着眼睛,反问道:“你看呢?”
齐少冲思索沉吟良久,眉宇间掠过一道冷静的决断之色:“咱们可以去雍凉,烽静王与父皇……”
穆子石打断道:“父皇母后之类的称谓以后都不能说了,你得改过口来。”
齐少冲眸光黯淡了一瞬,道:“嗯,二伯与我父……亲感情最好,又手拥重兵,大靖宫既已生变,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护得了我们,最好请他领兵入京以正乾坤。”
穆子石听了笑眯眯的赞道:“素日总觉得你的脑子有些与榆木仿佛,今日一看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起码这几句话说得还略有几分道理。”
齐少冲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听他话锋一转:“但你见识还是太过短浅……雍凉咱们去不得。”
齐少冲忙问:“为何去不得?”
穆子石笑容一敛,慢慢道:“大靖宫出了事,除了宸京城,最早得知消息的一定就是雍凉。”
齐少冲一愣:“怎么可能?”
穆子石道:“烽静王在宸京自有线报,这也是皇上默许的。”
“可雍凉离京千里之遥……”
“别的地方得消息是通过驿马,而雍凉则自备军马,你说谁快?依我看,最晚今夜,烽静王必会知晓宫变之事。”
齐少冲惊疑不定:“这些……你怎会知道?”
穆子石低声道:“齐无伤跟我提过,太子殿下也曾经指点过我。”
齐少冲直言道:“往后说到我四哥,也不能叫太子殿下……你跟着我叫四哥就好。”
穆子石的眼神藏在睫毛后面,有粼粼的波光闪烁:“好。”
想到齐予沛,齐少冲心里有些酸楚,隔了一会儿才闷声问道:“烽静王得知消息最快跟咱们去不得雍凉有什么关系?”
穆子石淡淡道:“烽静王若想勤王救驾,不用咱们去恳求也自会率军进京,雍凉骑兵一出,必将天下震动,咱们不管身在何处,都能轻易得知,到时再悄然见他也不迟。”
“但万一他有二心……他是你的二伯,可也是齐和沣的同气至亲,无论齐家谁当皇帝,只要他安分,始终是绥靖边疆不能轻撼的烽静王……他大有可能就在雍凉按兵不动,那咱们去了也许就是自投罗网,是他送与齐和沣的登基大礼。”
齐少冲心性虽质纯,毕竟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自然明白个中深意,脸色白了白,道:“那咱们就在城郊觅一处住所,等着城里的消息,我担心得厉害……”
穆子石断然道:“这里也留不得。你莫看今日城门关防不严咱们有惊无险的逃脱了,就以为齐和沣的手段不过如此……待宫中事料理干净,他必能腾出手来计划周详的对付你,到时宸京内外,只需数千官差细细梳蓖,咱们的行踪就绝无可藏之机。”
齐少冲急得脸蛋通红,握着小拳头大声道:“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安危,心里油煎似的!”
穆子石道:“事缓则圆,你急又有什么用?处危若安,怀忧若乐,举重若轻,身浊心净,你没听太子……四哥说过?”
齐少冲摇头:“四哥很少跟我讲这些。”
穆子石有些得意的窃喜,像是偷着藏了个宝贝别人都不知道似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算啦,不说这些,我们有个好去处,在深州和夏州交界处,是个顶好的庄子,咱们到那里安身。”
齐少冲忙问道:“什么庄子敢收留我们?哪家的?可信得过?”
穆子石背起包袱,指了指自己:“庄子的主人就是我。”
齐少冲想了想,心存疑虑:“原来是你家的……不过清平侯府跟陶若朴来往甚密,咱们一到,只怕齐和沣就知道了。”
穆子石冷笑一声:“这庄子和穆勉没半点关系。”
齐少冲自是信他的,登时又惊又喜:“你竟悄悄在外置办下这么一处产业!什么时候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