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他身材虽高大,这番小巧功夫施展出来,却是微尘不惊,只风声一轻动,已坐在穆子石身旁,顺手搂过他单薄的肩,低声道:“太瘦了,骨头都咯得我手疼……看那舒破虏蛮横无礼,你这些年吃苦不少吧?”
穆子石嘴唇有些哆嗦,却习惯性的说道:“还好。”
齐无伤的雁翎软甲虽轻便,却也是能抵箭矢刀枪的甲胄,穆子石蹭了蹭,抱怨道:“硬邦邦的冰凉!”
齐无伤笑嘻嘻的将软甲卸掉,露出里面一身薄棉箭袖劲装,又一把将他搂住:“可舒坦了?不舒坦我再脱!”
穆子石甚是鄙夷,却得意得心花都开了:“这还差不多。”
一别多年,但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漫长的时光就仿佛凝固成了短短一瞬,全无生疏久别之感,只有全心的依赖亲密,一如幼时被策马而来的少年抱入了怀中:“你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等上几天呢。”
齐无伤道:“我原本就要取道深州城接你来的,皇上一夺位,少冲知晓雍凉军并无篡逆之意,便找到我父王,让他传书于我,告之你陷在南柯山一事。路上刚巧碰上那送刀的左拾飞,就连夜赶了一程路。”
穆子石老气横秋的轻声道:“少冲这孩子历练了几年,比小时候机灵许多。”
齐无伤垂头看着他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柔软异常,笑道:“少冲可是大智若愚,十分沉得住气。父王明知他是南柯山的钉子,但两年多来,愣是一点儿破绽寻不着,而且小小年纪,在军营中如鱼得水,勤于事而不贪功,颇有服人之望。”
穆子石只笑了笑,突地想起一事:“对了,南柯山有个叫木鱼的孩子,又痴又傻很是可怜,回头你帮我找找,若他还活着,就带回雍凉罢……或许还能用得着。”
齐无伤答应道:“这很容易。”
穆子石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呵欠,闲聊道:“那年我们逃出宫,在凌州松枝县外的官道上,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还听见你用鞭子抽人,真是厉害得很。”
此事实为齐无伤多年之憾,不由得责道:“你还是不够信我,当时你要下车相认该有多好……你不必流落民间,我也省了这些年的忧心牵挂。”
穆子石嗤的一声笑:“说什么傻话,你当时可是要去觐见恭贺齐和沣的……我们是惊弓之鸟,哪敢自投罗网?再说铜网处怎会放过你身边的人不问底细?”
齐无伤不喜为过去之事再行争执,只暗自发誓往后定要护他周全,一时转问道:“皇上虽复位,也明知少冲在边关,却不置一词,不知是什么打算。”
穆子石静默片刻:“皇上囚居数年,性情大概已是变了,何况帝心本就难测……他调你回雍凉却又将老王爷宣入京中,也是防着你们父子,你可得多加小心,言行要格外谨慎才是。”
齐无伤一笑,眼神中并无阴翳愁绪,道:“我明白,你放心。”
穆子石懒洋洋的被他拥着,只觉温暖入骨,而倦意上涌,揉了揉眼睛,喊道:“无伤……”
“困了?那就睡罢!”
穆子石捏着他的一角衣衫:“你别走。”
齐无伤心中酸酸的:“嗯,我会一直在。”
穆子石躺在他腿上,很快就睡着。
齐无伤揽着他单薄瘦削的身体,只觉失而复得幸运无比,忍不住低下头,嘴唇轻轻在他发间额头碰了碰。
穆子石睡得不安稳,不到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又叫:“无伤!”
齐无伤隐隐觉得有些古怪,随口应道:“好好睡,别闹。”
穆子石稍微动了动,脸埋到他双腿之间,齐无伤浑身一僵呼吸几乎都停了,却苦笑着不敢动弹。
低头只见他衣领睡得有些松散,露出一截纤长的后颈。正想拉过毯子来替他盖上点儿,突地瞧见那雪玉般细腻剔透的后颈肌肤上赫然一道鲜红的伤痕。
齐无伤目光一凝,伸手轻柔的挑起他的衣领,目光顺着看下去,却见背后果然鞭痕交错,更有一道重叠深长的伤口又复裂开,渗出的血迹粘住了里衣。
齐无伤手指一颤,心狂怒得怦怦乱跳,又疼得万箭攒刺般,漆黑的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已腾腾然而生。
穆子石极是敏感,睡梦中仿佛感觉到了危险,紧张的一哆嗦,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神智尚未清醒,眼神中却是赤裸裸的惊恐无助,那是一双几乎就要痛哭失声的眼睛。
齐无伤咬着牙,嘴角肌肉扭曲着,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的抚过他的头发脸颊,声音更是波澜不惊的轻而暖:“别怕,是我,是无伤……我在你身边。”
穆子石登时安心,叹了口气又躺下,闭上眼喃喃道:“我害怕你走了……”
他俩一番折腾,陆旷兮早被惊醒,见状打开针囊,取出几支银针,手腕轻抖,迅速刺入穆子石的玉枕风池等穴位,低声道:“让他好生睡一觉,对他的病有好处。”
齐无伤见几针之后,穆子石呼吸渐渐深沉,果然睡得熟了,心中感激,凝视着陆旷兮,道:“多谢先生,这几年多承你照顾子石。”
陆旷兮黯然道:“他思虑过甚,浅眠易惊,若不用银针之术,只怕不能有一夜安枕。”
齐无伤道:“敢问先生,舒破虏到底对子石做过什么?子石身上的鞭伤又是怎么回事?”
陆旷兮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迟疑不决,却见齐无伤目光竟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的从自己脸上刮过,登时不寒而栗,方才只觉得他果决明快沉着大气,全然没料到也有如此嗜血磅礴的杀气,原本想胡乱应付几句,留给穆子石醒来自行解释,此刻竟不敢敷衍,只得低声道:“鞭伤……是舒破虏打的,攻下深州城当日,抽断了一根马鞭……”
齐无伤五指紧握,手背青筋爆出,却极快的说道:“我明白了,既然左拾飞都以为子石是皇子,看来舒破虏也这般认定,舒敬山当年被斩,他是在子石身上泄愤……”
看陆旷兮张嘴欲言,打断道:“先生不必说了,子石在南柯山上种种情形,我虽不能亲见,却已能知晓七八,舒破虏是既贪他的才智卓绝,却又百般荼毒折磨……其心可诛!”
陆旷兮勉强插话道:“皇子一事,只是个误会……”
齐无伤摇头:“是子石故意让他误会,否则少冲何以能脱身前往雍凉?想必子石早看出舒破虏此人怯懦却暴戾,少冲的性子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若任由少冲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哪有还有活命的机会?没奈何只能自己挺身与他周旋罢了。”
“说到底,子石为了齐家担负的已经太多……舒破虏,必杀!”
陆旷兮听着他滔滔不绝,张着嘴发呆到下颌酸疼合不拢,心道难怪我们家老爷子让我学医,要是茫茫然蒙着头去考科举,不中算是神天菩萨祖宗保佑,中了可不就整天要跟这群扎堆儿的人精妖怪打交道?
穆子石智多近妖,习惯了也就罢了,但这神采英越的西魏王,本以为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一介武夫,谁知心思之细腻,推断之精准,抽丝剥茧,洞悉人性,竟也是白雪地里滚乌炭般犀利得毫不含糊,陆旷兮毛骨悚然之下,慢慢往后退了退。
他却不知齐无伤从不如此多言尽透,此刻因心痛穆子石,虽面无异色,实则已然大失常态,心中翻江倒海不能自抑,若再不以言语排遣宣泄,只怕当即就要策马奔回深州城,一刀割断舒破虏的脖子。
齐无伤一气儿说罢,沉默片刻,道:“先生说说子石在南柯山上的事儿罢!”
陆旷兮知他与穆子石情分非比寻常,又着实怕了他一身压迫而来的夺人气势,当下斟酌着,挑些轻松的趣事说与他听,陆旷兮口才不佳,但穆子石做出的事却是绝妙,只如实转述,已是异彩纷呈。
待听得穆子石吟诗把个祝大先生气得中风昏倒,齐无伤不禁大笑,睡梦中穆子石蹙着眉头动了动,齐无伤忙压低了声音,轻轻握住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再不松开。
陆旷兮款款讲述,眼神也越来越温和明亮,穆子石绝非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之辈,便是齐少冲远走,他孤身挣扎,遭遇虽极惨极辱,却从不曾颓唐软弱自甘堕落,言行举止灵动洒脱,病中亦有自得其乐之趣,相处之际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如入胜景,连每个毛孔都是熨帖舒畅的。
陆旷兮说着叹道:“要不是舒破虏误以为子石是皇子……或许也不会那般下手狠毒。”
齐无伤星目微闪,心中不以为然,这大夫眼睛虽黑白分明,却有些识人不清,需知子石颇有些对人不对事的任性,他待你好,自然是滴溜溜一粒明珠温润润一池春水,可赏可鉴可亲可爱,甚至像是一只猫,敞着肚皮绝不设防,你若伸手讨嫌的去掐一把下巴颏儿,他还会挠你一把,却是火辣辣的爽利,让人咬牙切齿的打心眼儿里喜欢。
但他若是厌了一个人,那就好比寒冬腊月的冰凌子荆棘里的毒箭簇,沾了就疼碰了更危险,天赋异禀的招人痛恨,好比齐和沣,多年来一直莫名其妙的念念不忘,看那意思很想翻检出他的尸身一起搁太子的凶棺里永生永世的镇着,齐止清亦是一提穆子石三个字就眉毛红眼睛绿,活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因此齐无伤很愿意跟陆旷兮赌一个铜钱,穆子石哪怕是舒破虏的亲儿子,也有本事激得舒破虏拿鞭子抽死他。
这般想着,却絮絮问道:“这些年子石饮食如何?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还专爱吃甜的?他爱读书,山里可有书房?用的都是什么纸笔?”
陆旷兮努力一边思索一边答着,他浸淫医术心无旁骛,哪能事无巨细的知道穆子石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一时就有些语焉不详之处。
齐无伤大是不满,心道若在我的军营之中有这等糊涂军士,早一顿军棍屁股都打得稀烂。不过这大夫温温雅雅的,是个极善良的好人,纵然呆了些,也还忍得过。
两人一路低声闲谈,到傍晚时分,齐无伤觉得饿了,道:“烦请先生拔去银针,子石也该起来用些饭食。”
陆旷兮依言而行。
原本齐无伤此行只走官道不入城池,夜宿荒郊全速赶路,但因马车里多了个穆子石,便令十五骑改了便装,取道县镇慢慢行进。
此时车马已进了石碑镇,邱四禀道:“王爷,前面有个客栈,看着还挺大,是不是就此歇下?”
齐无伤尚未答言,穆子石已醒了过来,睁眼道:“咱们不是急着回雍凉么?老王爷已进京,边关无人执掌可不行。”
齐无伤笑道:“不急,我父王临行前已将诸事处理妥当,十位镇抚、怀化将军与首席幕僚均在,何况日日都有奏报送传我处,你安心一路游玩回去便是。”
说着忍不住手痒,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跟我一起,还用你操心么?”
第97章
穆子石睡得甚好,心情更是不坏,被弹了一下也不计较,只懒洋洋的赖着不肯起来。
齐无伤见黯淡暮色中,他脸色霜白中稍稍透出一点粉润来,不禁很是安慰,道:“吃一头猪,不如一觉呼,歇好了这张脸果然就不那么吓人了。”
穆子石气道:“什么吃一头猪,这些年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说话还是颠三倒四的,粗俗不堪!堂堂西魏王,鸣凤飞熊之才,谈吐却似五眼鸡三脚猫,还裸袖揎拳的……你干嘛掐我的脸!”
齐无伤手欠的一边捏他的脸,一边故意道:“说话好听有什么用?我在宸京这几年可见多了,差点儿没被腻歪死,什么翰林院的文章,太常寺的笙簧,钦天监的阴阳,太医院的药方,甚至武备司的刀枪,全是样子货!吃个橘子还得吟一句什么洞庭须待满林霜……哎,你觉得那样有趣?”【注】他手重,穆子石被捏得直往被窝里钻,齐无伤就笑眯眯的伸手进去捉,被狠狠踹了好几脚,其中一脚还蹬在脸上。
邱四等了半晌,没等到自家王爷的谕示,只等到这几句无聊之极的傻话,眼睁睁看着两人闹成一团,面目无光,心里更是悲伤,摇了摇头,自行吩咐道:“前面住店罢!”
邝五褚六桑七这几个都已跟随齐无伤十多年,各有所长资历且深,见状也是默默在心中暗洒几滴英雄泪。
原本小王爷在他们心中,活像个天神一般,无论守关亦或征伐,无论韬略亦或骑射,性情才能,心胸城府,无处不是世上仅有非人能及,说句不敬的,比老王爷犹胜三分。却不料今日见了这穆子石,竟似换了个人。
这人是谁啊?几位已从校尉升任中郎将的汉子们胸膛里纷纷作破裂音。
褚六心碎得口水都流了一下巴。
邱四毕竟老练些,喝道:“把嘴闭上!莫丢了咱们西魏王府雍凉铁骑的脸面!”
褚六腹诽:脸面在马车里早丢得一地都是了!
良久,却听邝五道:“……也好。”
桑七哀叹且羡慕:“五哥你太想得开了,兄弟佩服。”
邝五满面虬髯心却细,道:“小王爷自小长在军营里,学兵法学武艺,上阵杀敌,没一天轻松,这几年在宸京暗中策划兵变,更是憋屈得慌,如今这样……倒是难得的快活。”
邱四一怔,点了点头:“有道理。”
邝五略一迟疑,道:“何况这穆公子……就是七年前咱们在凌州官道上,从淫贼手里救下的孩子。”
邱四眼睛一亮:“是么?当年小王爷就为了他,特意折回,还自认凶手?”
转眼看向桑七:“当时你也在,还记不记得?那三人都是咽喉中刀,刀伤还是老五的剔骨刀捅出来的。”
桑七一个激灵,悄声道:“难道这位穆公子……画儿一般的人物,能亲手杀掉三个淫贼再焚尸灭迹?”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俱是一变,刚好到了店门外,干脆就撂下此事不谈。
店家见来了大生意,忙有伙计迎出来殷勤的牵马接待。
邱四包下客栈的后院,刚好十间房,十五骑外加一个随行属官,两人一屋,剩下的两间,便留给齐无伤三人。
邱四安排妥当,只见车帘掀起,齐无伤跳下车来,神采飞扬的一拍他的肩:“去帮我买几个糖人儿,要猴拉稀!”
邱四奋力甩了甩头:“王爷,你说什么?”
齐无伤已转过身去,亲自将穆子石拦腰抱下车来,笑眉笑眼的:“还想吃些什么?咱们多买些,明天路上慢慢吃。”
穆子石目光顾盼,一眼瞧见了邝五,忙上前道:“邝将军,这些年可好?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子石一直铭记在心。”
他从半大孩子长成翩翩少年,容色愈发夺目,一双眼却是不曾变,邝五忙道:“不敢不敢……在下见过穆公子。”
齐无伤便顺势将几人引见给穆子石,道:“这几位都是我最得力的属下,于我也有半师之谊,往后你在雍凉,少不得要他们多加照顾。”
穆子石一一见过,着意用心的寒暄片刻,众人只觉他谦和之余不失气度,看着虽太过斯文秀气,但言谈中自有一种肝胆冰雪凛凛风骨。
彼此交换了个眼色,难怪小王爷两番失态均是为他,这样的人品,的确堪为知己良朋。
而且与这位穆公子聊天,越聊越是滋味无穷,不由自主的就令人高兴,跟宸京城里那些贵族子弟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家很快就纷纷说得投入,桑七比齐无伤大不了几岁,刀法最是出众,嗓门也领袖群伦,不耐烦听褚六喋喋不休当年小王爷率兵夜袭蛮族部落,虽雄姿英发,却走脱了首领,被老王爷痛责四十军棍的陈年旧事,哈哈大笑着用嗓门压倒了褚六,使得大家改听自己说齐无伤少时与己对刀,炫反手刀花却割伤了屁股的一段盛事。
穆子石微笑以资鼓励:“是么?真有趣,后来呢?”
一阵晚风吹过,齐无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似乎光着屁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