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爷嘎意
“许公子,请留步。”
因着急而提高的嗓音略嫌尖利,激得许修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托这声音的福,当那身形单薄的小太监站在许修祈面前时,脑子里一向只记得美人的许少主很快就想起他来。
这小太监,就是美人皇帝遇刺那次带在身边的人。
不知道对方为何叫住自己,许修祈想了想,斟酌了下措辞,问道:“这位公公,你有什么事?”
那小太监道:“许公子不记得小的了?”
以这小太监的相貌,换在平时,就算见十次,许修祈也不一定有印象。怪只怪那天他一嗓子尖叫把许修祈叫得头皮发麻,又拣着身上刺了个血窟窿的他走了一路,所以才勉强记住了他。
“记得是记得,不过公公找我有事吗?”
小太监态度谦卑,“上次多谢许公子相救,如果不是你,小的这条命估计也丢了。”
原来是道谢啊!
许修祈无所谓地摇摇手,“不必多礼。”反正他只是顺手把人提到马背上而已,算不得多大的功劳。
说完话,许修祈转身又想往长廊外走,但才动,那小太监又追了上来。
这次却是有点焦急的。
“许公子,你先别忙着走。上次你救驾有功,陛下另有奖赏,特地吩咐小的带你去偏殿歇息一阵,等会皇上会亲自去见您。”
许修祈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转身看着小太监,工笔描绘的精致容颜里全是疑惑。
这美人皇帝的心思,他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说着要赏,看似在赏,可许修祈真没体会到一点隆恩浩荡,可要说是疏忽冷落,这会又巴巴让人来请他,还要去偏殿相会。
该不是美人皇帝突然厌了顾书成,转而看上他了吧?
许修祈觉得这个问题严重了,一个顾书成都管得他死死地,若这人换成当今天子……他还有没有潇洒的希望?
“许公子,许公子?”
“啊?怎么?”
许修祈的眼神飘乎无定,小太监接连唤了他好几声,才将人唤醒。
“许公子,请随我走这边。”
小太监在前面带路,许修祈跟着他身后,御花园里三月末的春花香气浓郁,和夜风交缠在一起,直往人衣袖里钻,袭了满袖馨香。
即不是皇家子弟出身,也没有过闯皇宫刺杀的打算,许修祈对皇宫里的布局完全没有概念。跟着小太监走了一阵,只觉四周屋宇都不尽相同,雕梁画柱,富丽堂皇。
好不容易走到小太监口中的偏殿,那小太监将许修祈引到一间屋子,又吩咐人上了酒食点心,这才朝他一欠身,恭恭敬敬道:“劳烦许公子您在这边等一阵,寿宴一完,皇上马上就会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叫小的。小的就在殿外候着。”
许修祈很想说,我别的不需要,就是一个人太冷清,你挑几个漂亮的宫女过来陪我喝酒吧……但想想美人皇帝亲自召见,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卖面子,于是只得摇摇头,勉强客气了一下。
“你下去吧,我有事情会叫你。”
小太监告礼退下。
许修祈伸手揭了酒壶壶盖,摇摇拿到鼻子下闻了下,过度熟悉的酒香味,让他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这酒,居然是千日醉。
许修祈一离开大殿,顾书成就发觉了。只是碍于太后在问话,他抽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许修祈出去。而随后不久,他却诧异地发现,皇上身边那小内侍居然也跟了出去。
心里叮咚响了下。
虽然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巧合,不需要太在意,但心里那种不安感突然就冒出了来。
许修祈在意他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们两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于许修祈的在意,他是开心的,因为这代表那个花心无定性的人已经对他有了感觉。但同样也是苦恼的,更多的是不愿意提及。十多年前的旧事,一切早被尘埃遮掩,有什么必要再翻出来?
但很明显的是,皇上完全不这么想。
比起自己,坐上至尊之位的天子似乎得到的太多,也就会在闲暇时想起失去过的东西,于是心心念念,只当那些未得到和已失去的是最好的东西。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向他示好。
天子一时糊涂无所谓,但他不能陪着对方糊涂。他必须得清清醒醒,清楚地认清一切。他不是过去的顾书成,而当年曾经认识的皇长孙顾定睿,也早没了影子。现在的顾定睿,是那至尊宝座的主人,也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这些,都需要他认清楚。
心里挂了事,顾书成有些心不在焉。
这种心不在焉,在皇帝陛下借酒醉退席之后,就更加明显起来。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顾书成心里藏了事,太后凤眼一瞥,便看出端倪。
“书成,怎么了,陪我这老人家说话觉得闷了?”
太后五官极为艳丽,如今年岁稍长,依旧不减风韵。自称老人家,自然是调侃的意思。顾芸洛心思活络,模样生得可人,一张嘴该甜的时候能甜出蜜来。她哥还没来得及回话,她便同太后撒娇道:“太后娘娘您哪里老了!不是芸洛瞎说,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太后娘娘,保管说您是三十未到的人……”
“芸洛你这丫头,就会说假话哄人开心!”
小丫头一张巧嘴逗得太后开怀大笑,也替她哥解了围。顾书成附和笑笑,心里仍然担心,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直到太后也乏了,由顾芸洛和众女官陪着回宫后,他才有机会脱身去寻许修祈。
一路上废了不少工夫,问了许多人,都说不见许修祈踪影。甚至连皇上,也没有人知道行踪。
顾书成心里的不安感益发强烈,但也不能像无头苍蝇似地在宫里乱走乱窜。现在不比十年前,要守的规矩要遵的禁制比当年多得多,谨言慎行是必须的。
虽然担心,也只能忍耐。 终于,在顾书成都快找疯的时候,皇帝身边那小太监出现在面前。
“世子,陛下请您去老地方相见。”
顾书成眉头一拧,“老地方,什么意思?”
“陛下原话就是这样,具体怎么回事,小的也不清楚。”
小太监传了话就离开,留顾书成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突然猛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道道回廊,一幢幢楼宇,顾书成穿行其中,四周景象渐渐被甩在身后。这座宫城,他很熟悉,但再熟悉,也不可能借由它们回到十年前。
老地方……
现在,他就连皇帝口中的老地方与他认定的是否相同,都不能肯定。
只能借由不断加快的脚步,来缓解那种不确定感。
走了一阵,凌香殿的影子出现在视线里,顾书成脚步更急,急忙忙过去。待一脚跨进殿门,殿中已有人摆了酒,笑笑坐在那等他。
“书成,原来你还记得。老地方,我们的老地方也就这而已。”
刚才的寿宴上,皇帝顾定睿已喝了不少酒,秾艳的五官上染了红潮,凤眼里有些水光,那种凛然气势消减不少,朝着顾书成遥遥一笑举杯的模样,是天子不可能有的闲适潇洒。
抹去了所有属于帝王的强势。
顾书成略有失神。
却听皇帝道:“来,陪我喝两杯。”连自称都不曾用。
顾书成走过去,坐到皇帝旁边,端了桌案上的酒,一连喝了两杯。过后,便在皇帝的注视,开口问道:“请问陛下,修祈在什么地方?”
皇帝不答话,又给他斟了杯酒,“再陪我喝会,我们两个人,有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喝酒说话了。”
顾书成端了酒再度一饮而尽,开口说话时,问题却还是之前那个问题。
“许修祈在你这里吧?”
皇帝斟酒的手停了下,抬起眼来看顾书成,略红的脸色和眼角充斥的红丝,都是浅醉的迹象。
“书成,你不再一板一眼同我说话,我很开心。但是,我不希望你每次开口,提的都是别人。”
顾书成沉默了下。
澄亮酒液又倒满面前酒杯。
皇帝的声音是不疾不徐的,“而且,许修祈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说过,十数年相交,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执着于他,是做给我看的吧?”
顾书成猛抬眼看他。
皇帝笑笑,秾艳的五官因这一笑几乎夺人心魄。但随后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残酷。
“是想借由他忘记我,还是想在他身上找我的影子?顾书成,你是低估了我,还是高估了他?”
顾书成猛然站起身,嘴唇动了动,眼底有怒意,但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身份不同,许多话,他没有资格再说。
只是他额头跳跃的青筋已显露了他的怒气。
对于他的沉默,顾定睿想来是不满意的,语气也严肃起来。
“回答朕的问题,朕现在以皇帝的身份要求你,回答朕的问题。”
没有回音。
殿里龙涎香的味道渐渐转浓,水漏声滴滴答答,沉默在两个人之间疯长,谁也不愿意妥协。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皇帝猛然站起身,丢了手里酒杯,冷冷道:“既然顾世子不愿陪朕说话,那就请回行馆吧。至于那位许公子,并不在朕手上,你若担心,可以盘查宫门守卫,他们总知道,那位许公子究竟还在不在宫里。”
口气虽冷,顾定睿脸上依旧带了点笑,但整个人的感觉跟刚才已有不同。他似乎又恢复到金銮殿上杀伐决断的果敢天子,没有刚才遥遥举杯一笑时的随性温和。
这才是天子。
天家之子,自当把所有掌控在手中,由不得一点叛逆。
得了答案,顾书成没有再耽搁,告礼后转身离开。
空留顾定睿在大殿里站着,好一阵,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翻飞。
一直在外面等候的小太监进殿来,小心翼翼问他:“陛下,那位许公子要怎么处置?”
皇帝没说话,转身先行进了内殿,小太监将花瓶旁边的机关一扭,书柜移开。暗房内,许修祈醉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将人送去林学士府。再让宫门守卫处记住,不管任何人问起,只说这位许公子是和林学士一起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