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西起第三间,绘画室。长桌靠窗,方桌罢于中堂。”叶二姐微笑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兵士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邀功,“这是我搬的第十个了!”
叶二姐微微屈膝,“多谢军爷。”
那兵士朝着身后挤了挤眼,就像显摆似的,并无恶意。
大伙一阵笑。
关二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只手各拎着一条长桌。将将走至近前,大长腿便踢了出去,“好好干活,少整幺蛾子!”
高壮的兵士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脚,还得赔着笑,“关头儿别恼,我这不是想着在嫂子跟前混个脸熟么!”
“滚犊子!”关二郎噙着笑,又是一脚,力道明显轻了些。
兵士们四散而逃。
关二郎转身,对着叶二姐笑,“都是些浑不吝的,二娘勿怪。”——从前都是客客气气叫“二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改成了更加亲昵的“二娘”。
“不妨事。”叶二姐努力维持着淡定的模样,只是,那微红的脸颊却出卖了她。
关二郎贪婪地看着,直到叶二姐出声赶人,他才笑着走了。
轩廊中,于三娘怀里抱着一只细颈花瓶,小心翼翼地走着。
关五郎一手抓着花篮一手拎着条凳,还要警惕地挡住过往的男男女女,那模样恨不得把于三娘护进怀里,谁都不让碰。
大伙乐呵呵地往他们身上瞅,虽然什么都没说,那满是调侃的眼神比说了还让人害臊。
于三娘红着脸,支起胳膊去杵关五郎,“你搬你的,我搬我的,不要跟着我!”
关五郎梗着脖子,“那怎么成?你是我媳妇,我得护着你。”
于三娘那张清秀的小脸腾的红了,“胡说八道,还、还没成亲呢!”
“早晚的事。”关五郎理所当然。
“五郎这是等不及了!”
围观的众人绷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三娘羞得不行,把花瓶往关五郎怀里一塞,捂着脸跑了。
关五郎抱着一堆东西追在后面,像个笨兮兮的大狗熊。
大伙笑得更开怀。
李二娘扶着窗棂,把这一幕幕看在眼里。
叶二姐有关二郎护着,于三娘有关五郎护着,就连叶凡这个小郎君都有自家兄长惦记着。
——方才李曜不放心,着人来看了两回,听说叶凡搬桌子挤了手,后脚便使了个法子把人叫走了。
李二娘捏着帕子,心中不由地羡慕。
厚实的鞋底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很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在特意提醒她。
李二娘回头,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大人?”
安荣温和地笑笑,执了执手,“此处并非官场,叫我仲远便好。”
“大人说笑了。”李二娘屈膝,低眉敛目,带着淡淡的疏离。
在她看来,安荣之所以表现得亲近无架子,不过是为了和自家兄长做生意。她却不能忘了,自己和他的兄长曾有过数年婚约,险些成亲。
面对她的冷淡,安荣依旧笑着,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长随上前,将一个偌大的藤箱放到地上。
李二娘正纳闷,便见安荣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本本崭新的书册。
李二娘讶异,“安大人这是……”
“叫我仲远。”安荣纠正。
李二娘捏了捏帕子,没吭声。
安荣也不强求,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回书上,“这里有启蒙用的《千字文》《百家姓》,亦有学诗的《唐韵》,还有‘四书’‘五经’,每样百册,绵薄之力,还请二娘子收下。”
李二娘没言语,只是俯身,怔怔地拿起一本,不是他说的四书五经千字文,而是一本志怪杂谈,底下露出来的则是《安州方志》。
她的神色不由地变了变。
是……拿错了么?
安荣接下来的话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
“听长安侯偶然间提起,五娘子好武学,二娘子爱读书,尤其喜欢这些地方志略、野史杂谈,底下的人便顺手搜罗了几本。”
不管是不是真的“顺便”,既然他这样说了,李二娘也只得顺着台阶往下走,不然的话难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如此,多谢大人。”
到底气不过,眼波流转间,她小小报复了一下,“只是,我们这边是女学,竟没有《女则》、《女戒》么?”
略略现出锋芒的小娘子,叫安荣笑开了怀。
“二娘子认为,这北山学堂当真需要《女则》、《女戒》?”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世人觉得我们需要。”
安荣敛起笑意,强势的姿态稍稍显露。
“那便不管世人。”
“世人不会替你活着。”
“只问己心,便可。”
李二娘愣了愣,再次屈膝,微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动容。
***
人多力量大,没两天的工夫阁楼便收拾好了。
李二娘亲自写的匾额,“兰蕙阁”三个字洒脱秀气又不失傲骨,着实应了“蕙质兰心”之意。
在此之前,李曜命家中的部曲敲着锣到各村各镇通知了,学堂中的男学生们也给家里的大人捎了信,不拘年龄,皆可来读。
七月初五,第一天正式招学生。
叶二姐一行人早早地等在阁楼中,案上放着茶水点心,并一本厚厚的报名册子。
厅中摆着笔、墨、书箱,还有安荣赞助的启蒙书,都是打算白送人的。
眼瞅着日上三竿,男学那边的诵书声响了又停,依旧没人来。
叶二姐面上虽没露出什么,心中却难免忐忑,若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办?
倒不是怕丢人,只担心失了这个机会。
这些天兰蕙阁被她们亲手打理起来,哪个地砖缺了角,哪个案上放着花都一一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就是感情。
有了感情,就有了期待,有了期待,就难免患得患失。
李二娘也失了淡定,坐立难安。
于三娘和李五娘干脆跑到门口,伸着脖子看,每每看到妇人手里牵着女娃娃,就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着她们能走进学堂。
接连好几个,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眼瞅着临近晌午,案上的茶水换了三壶,报名册子依旧空白一片。
就在娘子们纷纷泄了气的时候,一个窈窕的身影急急走来。
“可是晚了?”江小娘子鼻尖带着隐隐的汗意,柔声解释,“今日县中大集,行船全都往西边去了,等了许久才等来一条。”
李五娘拉住她的手,半嗔半笑地说:“晚什么呀,一个人都没有。”
江小娘子朝着名册瞥了一眼,当即笑了,“那是她们没眼光。”
没承想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叶二姐不由地笑笑。
“快请坐。”
“多谢叶姐姐。”江小娘子朝着几人浅浅地施了一礼。
众人齐齐还礼,各自落座。
于三娘脆生生地问:“江姐姐是来报名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江小娘子微微一笑,“是来报名的。”
众人面上一喜。
李五娘甚至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真?”
江小娘子点头,“我听说不拘年龄,便厚着脸皮来了。若各位先生不嫌弃,还请将我收下。”
李二娘苦笑,“哪里还能嫌弃?保不齐咱们四个‘先生’要合起来教你这一个学生了。”
“不会的。”江小娘子笃定地说,“这般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总有人舍不得错过。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许是在观望。总归还有两天,且等等罢。”
很多人就是这样,总得有人牵个头,他们才肯跟着往前走。
叶二姐斟上茶递到她跟前,“借你吉言。”
江小娘子点头谢过。
看着屋内雅致的摆设,看着李二娘通身的气派,看着叶二姐散发的风骨,看着李五娘的自信、于三娘的友好,她便觉得自己没有来错。
临近晌午,又来了一位,还是个小熟人。
田妞儿,也就是关二小发誓长大了会娶的那个小女娃,拉着自家阿娘的衣摆,红着眼圈嘟着嘴,执着地看着叶二姐。
叶二姐蹲下.身,轻轻抚去小女娃脸上的泪珠,“这是怎么了?”
“要、要和二小哥哥一道念书……”田妞说着,又要哭。
田家媳妇忙捏了捏她的手,显得有些局促,“一大早就哭着要来上学堂,我想着,她这个岁数话都说不明白,娘子们哪里肯收?凭白地累着你们。”
于三娘抢先说道:“我家二娘子说了,不拘年龄,只要想上就成。再者说,田妞儿聪明着呢,我们可受不了什么累。”
田家媳妇听她说得爽快,大大地松了口气,直往腰间掏,“是不是要教钱,多少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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