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他看得清楚,一丛丛的青玉菇在叶凡手中凭空消失,这显然并非人力所能做到的。
还有他的相貌。那些志怪杂谈中所写的妖物,不正如叶小郎君这般精致惑人么?
莫先生深谙人心,尽管李曜嘴上否认,他还是拱了拱手,道:“侯爷,属下听闻宅子久不住人,免不了有些不明之物,不若请位术士开坛做法,哪怕没有什么,权当求个心安。”
李曜当即点了点头,“叫人去请。”
莫先生与甘先生对视一眼,立即去办了。
只是,真正有名望的方外之士并非轻易能请到的,李家又是初来此地,并不识得有本事的术士。最后,还是看庄子的老孙头从隔壁村请来一个道婆。
那道婆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头冠戴得端端正正,背箱中的家伙什很是齐全,莫先生一一查验过,这才放下心,将她引至李曜院中。
李曜端坐在藤椅上,看了那道婆一眼,不知怎么的,心头生出一丝窒闷。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叶凡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皱了皱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山精迷惑人心的手段,于是硬生生压下那分不舍,沉声催促:“开始罢。”
那道婆不过是普通的乡野之人,靠着祖上的“手艺”骗骗穷苦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龙凤之姿?
她偷眼瞧见李曜皱眉,早已吓得三魂丢了其二。
只见她哆哆嗦嗦地摆上香炉,掏出符纸,拿出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天地悠悠,白水湫湫……四方神明,皆应我求……”
剑尖上的黄符纸“轰”的一声,无火自燃。
在场之人纷纷惊叹。
李曜眼前莫名地浮现出叶凡的脸,那头蓬松柔软的短发被血水浸湿,黏乎乎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他的心脏蓦地一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道婆手一抖,燃烧着的符纸不甚掉入香炉中。
她连忙拿手去扯,慌乱之下将香炉打翻,炉中香灰悉数散了出来。符纸上的火花迸到箱边,将剩余的符纸全部点燃。
一时间,烟气弥漫、火星四落,且不说别人,那道婆第一个被呛得咳嗽不止。
她不说抓紧救场,反而大惊失色地跪到李曜跟前,一迭声地求着:“侯爷勿怪!侯爷勿怪!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曜衣袖一甩,面无表情地走了。
莫先生等人摇摇头,面上皆是惭愧。
道婆瘫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哭求。
***
李曜心头堵着一口气,不是为了道婆,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因着他自己。
就算是山精妖怪又如何?
他八岁上战场,十岁闯敌营,身上背负的鲜血和人命还少吗?不过是个小小的精怪,竟让他失态至此!
李曜一路走来,纷乱的心渐渐平复,不知不觉便走到阁楼之上。
阁楼四面有窗,视野十分开阔。
站在西窗之前,刚好可以看到叶家窑洞。
此时,日头已然西落,暮色渐渐侵染到各家屋檐。
李曜抬眼望去,好巧不巧地看到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顶着一张白白嫩嫩的脸,正匆匆穿过院子,跑到西边的窑洞。
没过一会儿,他又出来了,油乎乎的嘴角黏着饼渣,蓬松的发髻歪到一旁,细白的手抬起来,没好气地揪了揪,更歪了。
李曜唇边溢出一丝轻笑。
即便是山精妖怪,也是只呆头呆脑的山精妖怪。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人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而是有了清晰的身形和五官——那鼻子,那眼,那头乱蓬蓬的短发,不是叶凡还有谁?
李曜捏着他精致的下巴,威严地说:“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说,为何缠上我?”
“叶凡”眨了眨眼,细白的胳膊突然圈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地叫:“哥哥~”
李曜一口老血梗在喉间,醒了。
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他闭了闭眼。
任他是妖魔还是鬼怪,天亮后便去找他,问清楚!
第18章 心机凡(修)
【埋下一粒种子……】
第二天一大早,叶凡吃了饭,便和于大郎赶着牛车去了县里。
大夫亲口说的,石炭若是用量得当,不仅不会吃死人,还能治病。于叔终于不再反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去医馆买,不能随随便便在砖窑拿。
于是,于大郎只得再跑一趟县城。刚好,叶凡也要去给叶大姐送鹅仔。
大宁县城在韩家岭西南,两个人坐着牛车,走了多半个时辰便看到了高高的城墙。
城墙下半截用的是青砖,上面又搭了一丈多高的土坯。城楼不算高,厚重的木门、黑压压的门洞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敬畏。
叶凡从牛车上下来,缓缓地穿过门洞。
看着斑驳的墙砖、灰扑扑的地面,还有那几名衣着普通甚至可以说破旧的守城兵,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眼前的一切并不像电视剧中展现得那般庄严、华美,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古代、真实的生活。
于大郎回头,憨声道:“小郎,我先送你去大娘子的食肆罢,离这儿不远。”
叶凡回过神,道:“先去医馆,我刚好要买个东西。”
于大郎听他声音微哑,当即从牛背上取下一个水罐,递到他手边,“三娘沏的甜水,小郎尝尝。”
叶凡扯开一抹笑,抓着水罐灌下一大口。
甜津津的蜂蜜水顺着喉咙滑下,那颗莫名不安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生活嘛,就得用足了劲头,去迎接那未知的回报。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
两人来到一家名叫“济生堂”的医馆。
这间医馆临着街搭了三间大屋,内里又隔成前堂、中堂、后堂三个部分,药童在前堂抓药,大夫在中堂坐诊,后堂连着小院,用以配药及急症病人的救治。
前堂之内,靠墙放着的皆是高至屋顶的大药柜,柜面涂着红漆,贴着药名,隔成了一个个方块形的小药屉。
药柜前站着一溜药童,年轻的十余岁,年长的已至中年,皆着青衫方巾。有人读方子,有人爬上爬下地抓药,也有人在忙不迭地缠麻绳、割草纸。
偌大的前堂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轮到叶凡时,迎上来一个微圆脸颊的年轻药童,一双含笑的眸子,十分讨喜。
药童见他手中无方,也不怠慢,好生好气地问:“郎君可是抓药?”
“有劳您,我想求一剂冻疮膏。”
叶大姐开着食肆,做菜洗碗都是她一个人,冬日里的冻疮到了春末都没好利索,反而越加红肿难捱。叶凡便想着买盒膏药给她,多少能顶点用。
“这得现配,您稍候。”药童冲他躬了躬身,一溜小跑着去了后堂。
叶凡纳闷,“冻疮膏不都是现成的吗?”
于大郎将沉甸甸的石炭放在脚边,笑呵呵地说:“小郎忘了?前年您玩雪冻了手,主家叫我来买过一回,大夫说了,现配的管用。”
叶凡往“记忆库”里搜了搜,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那药童很快出来了,手里托着个捆着绳的油纸包。
“这是您要的冻疮药,早晚各一次,厚厚地敷上一层,刚好是三天的量,三天后若还不好,您再来取。”
叶凡把油纸包接到手中,只觉得包中之物湿湿软软,和他想象得不大一样。
他也没犹豫,当着药童的面便打开了。
果然,里面并不是油滑凝实的膏状物,而是……怎么说呢,更像是几种药末掺了掺,用水或者油混在了一起。
药童见他如此也不恼,只狐疑地问:“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现成的药膏吗?我是说那种……”叶凡拿手比划着,“像是娘子们用的胭脂一般,装在盒子里,可以用上许久。”
药童略一沉吟,道:“听您这么一说,确实像是闺中之物,从没听说过有人拿它治冻疮。”
叶凡略有些惊讶,不是说华佗时期就已经有了冻疮膏吗?这里竟没有?
还是说,单是这一家没有?
这一疑惑刚刚涌上心头,便听那药童说道:“郎君,您所说之物不仅我家医馆没有,这安州城中所有的医馆都没有。”
此话一出,内间当即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无知小儿,岂能说出如此大话!”
药童脖子一缩,惶恐道:“师公,小子错了,您、您别动怒!”
“这安州之大,莫非你都听过、都见过?”
随着话音,灰色的布帘掀开,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叶凡一见,不由地肃然起敬——“精神矍铄、睿智无双”用在这位老人家身上再合适不过。
药童们见到他,无一不露出恭谨之色,抓药的百姓也纷纷拱着手同他见礼。
老大夫遥遥地还了一礼,看向药童时,面上带着隐隐的愠怒。
药童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垂着脑袋,一句都不敢辩解。
平白连累人家遭了训斥,叶凡心中愧疚,拱手解释:“先生勿怪,是小子的错,事先没说清楚。”
老大夫看向他,目光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叶凡扬着嘴角微笑着,摆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面色微缓,“这位小友,老夫欲请教一二,不知小友可否移步?”
叶凡忙道:“不敢、不敢,长者若有指教,小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