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风山
薛岚因一路走得飞快,几近要忘记自己背后还残有一条致命的伤疤。沿途穿过镇剑台后一道细而窄的木制长廊,走到数面结界纵横交错的尽头,便是晏欺近日以来安置的寝居。
薛岚因推门进去之前,有想过自家师父仍在与他怄气。出乎意料的是,晏欺竟是睡着的,纵是生生碎了一根肋骨,也丝毫不影响他熟虾一般的顽固睡姿。
他面朝墙壁,背对着薛岚因,似乎睡得有些熟了。薛岚因自然不敢主动招他,所以只是弯腰跪在床沿,悄无声息地给他掖了掖被子。
结果手还没能伸过去,床上那位,凤眸提溜一转,漆黑晶亮的,恰好就眯开了一条细缝。
薛岚因吓了一跳,差点就给喊了出来。但见晏欺眼神冰冰的,似恨不能拿刀子将他活剐了,薛岚因忙又双手放空,讪讪朝后缩了两步,与他保持一段友善的距离。
两人又是一阵无声对视。薛岚因吞了吞口水,就看见一滴冷汗,毫无征兆地从晏欺额角淌了下来,落在颊边,一路滑进他雪白的襟口。
“……你过来。”晏欺咬了咬牙,沙哑的声线里隐带了一丝异常可耻的尴尬。
薛岚因听话地凑了过去,想着接下来该是先挨打,还是先挨骂。
“快……快帮我翻个身。”晏欺耳廓通红,倏而颤巍巍地小声命令他道,“我腰要断了……”
“啊?”
薛岚因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了过来——晏欺左心口那一处肋骨碎得彻底,一旦睡姿不对,就很难自行翻身调整。也不知这小半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多半……也是靠自个儿一点一点地慢慢挪。
一想到这里,薛岚因便觉得他可怜又好笑。然而一时没憋住,当真笑出声来了,晏欺就拿眼睛剜他,只是威慑力全无,瞧着倍感虚弱。
两个人一起扶着床和墙壁,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总算把晏欺给掰得躺平了,力气也一并耗得一干二净。薛岚因挨在他旁边歇了一会儿,就势伸手要抱他,结果人家恩将仇报,埋头将被褥一卷,瞬间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碰,也不开口说话。
——仿佛刚刚那求着帮忙的晏欺是个假人。
“师父还生气吗?”薛岚因忍不住侧过头,对着那一卷被褥喃喃说道,“不然……你打我吧,怎么打都行。”
晏欺不吭声。
薛岚因停了没多久,偏继续在他耳边嗡个没完:“对了师父,昨儿师伯说你身上的遣魂咒有得救。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之后再怎么办?”
晏欺还是不吭声。
薛岚因没话找话,又蹭过去噼里啪啦道:“师父师父,方才我与那姓程的小子道过歉了,他不肯理我……”
“师父师父。”
“师父,他不理我,你也不理我……”
“……你好烦。”哗啦一声,被褥猛地掀开一片边角。晏欺从里探出一颗脑袋,拧着眉头看向他道:“不是让你别来吵吗?”
薛岚因赶忙闭上嘴巴,改用一种乖巧而又温顺的眼神平视他,久久不发一言。
晏欺直了直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盘着一双腿,冷冷问他:“……怎么不说话?”
“你刚刚让我别吵呀,我当然不敢说话。”薛岚因笑眯眯道,“徒弟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胳膊一扬,眼看着又要一大耳刮子横抽过去了,薛岚因立马弯下腰身,很识相地把侧脸一并递了过去,也好方便他打。
殊不知这样一来,晏欺倒是下不去手了,半截皓腕尚且僵滞在半空当中,反被薛岚因伸手轻轻握住,一路托至心口,摁了一摁,温热稳实的心跳透过脉搏传向耳膜深处,缓慢而又有力,莫名能使人心安。
半晌对视过后,晏欺到底也没再躲他。只是不自然地将脑袋朝一边偏了偏,淡声道:“……你伤还有事没有?”
“快好了。”薛岚因答道,“外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的。”
晏欺似乎停顿了一会儿,也不知一人默默想到了什么,忽又没头没尾地向着他道:“以前那些事,你都记起来了。”
这一回,他没再发问,用的是陈述句,肯定的语调。薛岚因料到他会提起这个,索性如实点头道:“是,都记起来了,一点没差。”
然后晏欺的脸色就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我在这世上……真的会有曾经相依为命的血脉至亲。”薛岚因苦笑着道,“而且可笑的是,他一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我身边,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晏欺缓缓道:“闻翩鸿?”
“是啊。你见过的,我们族人手上那枚方戒。”薛岚因低下头,勾起拇指上下摩挲着道,“我的那枚,在洗心谷底就被毁了,而我哥的那枚……现在也不知所踪。”
“……你哥?”
“嗯,之前从没和你说过。那枚戒指上,刻的是‘谷鹤白’三个字。”薛岚因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多喜怒,“不过这名儿……给闻翩鸿占了十六七年,也快成他自己的东西了。”
时隔多年,再度提及,仍旧是一件让人非常痛苦的事情。
有些记忆沉淀的时间越久,所带来的压抑与触动反会随着岁月的日渐增长,愈演愈烈。
“那时候在洗心谷,我说要带你走,你死活不肯走。”晏欺道,“……是因为这个吗?”
“是。”薛岚因抬头看向他,“我没有与你坦白实情,包括之前例行出谷发生的所有事情。要说起来,好像确实瞒了不少……”
说到这里,薛岚因想着晏欺也许又该生气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晏欺反应寻常,仅是淡淡颔首道:“我猜到了……不过,那时人毕竟年轻,你有什么不愿与我说的,我也只会闷头同你赌气罢了。”
“巧了。”
薛岚因轻轻勾着他的指头,略带着几分笑意地道,“我那会儿也在与你赌气呢。”
第121章 师父就是媳妇
晏欺侧目看他。乌黑的长发随着微末的动作无声垂下一缕, 安静落在他单薄如一的肩臂上方, 平和而又温顺。
彼时,他已不再是一头如雪坠落的银丝。如今恢复了寻常人应有的平凡姿容,倒更不似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你不恨我?”晏欺忽然问。
薛岚因先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便耐不住讷讷道:“……我恨你干什么?”
“我待你并不好。”晏欺眼睫微垂, 继而低声说道,“甚至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转身走得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