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风山
他那一身修习多年的咒术与心法,即便身死之后,亦能在此发挥独一无二的效用。
强敌在前,他丝毫不惧。单手一挥,方圆十里即刻染上一层霜雪之寒。
彼时的长行居,已近被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焚烧殆尽。秦还的出现,恰在周遭一带幸存的房屋之间,撑开一道微薄却有力的真气结界,火势因此逐渐减灭,甚至在纷至沓来的寒流当中隐有销声匿迹的趋势。
外有易上闲亲手铺展的一层坚固屏障,内有秦还竭力撑起的一道冰霜结界,鱼贯而入的暴民一旦陷入咒术控制,便暂且失去行动的能力,后时残留下来的,只剩下大群伪装成为百姓模样的诛风门中人。
不过没用多久,易上闲自屋顶上方一跃而下,寒剑出鞘时挥舞而出的强烈劲道,霎时将院中残留的一众流魂束缚结冰,继又碾作粉尘,随风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他从燃成焦土的长廊外间踱步进门,镇剑台内早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狼藉。
昔日刻有“苍翠”二字的匾额轰然倒塌,倚躺在门前歪斜的栏杆边缘,松松垮垮,近有再度断裂之势。早年时期精心收藏的长短数十余柄木剑,更在大火弥漫中毁作枯黑无形的碎渣,再不复当日剑影流连的强盛之态。
易上闲扬手掀开门外最后一重烧毁大半的隔纱长帘,先时与角落里站立不稳的程避对视一眼,后在抬头望见秦还那一瞬间,明显愣了一愣。
但很快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像在自嘲,又像是在无奈。
“见过师父。”
他折腰下去,深深一揖。沉厚黑袍随着起伏的动作,无声拉开一长道凉薄的轻弧。
随后程避也跟着挣扎起身,拱手向秦还道:“弟子程避……拜见师祖。”
室内光线仍旧昏暗。
晏欺站在垮塌的水墨屏风后方,微微一动,似有向外迈出一步的意思。薛岚因注意到了,便伸手过去扶着他,不料中途晏欺却将他轻轻按住,复又朝后缩了一缩,不再试着举步往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再见到秦还的时候,晏欺心里还是抱有几分愧疚难言的情绪。
他曾亲口向秦还许下承诺,不再触碰任何与遣魂咒相关的邪流禁术。
可晏欺不光碰了,还拿禁术试图挽救秦还的一缕残魂。甚至多年之后,为弥补薛岚因死无全尸落下的遗憾,他将自己折腾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模样,一度遭得世人唾弃鄙夷。
他总说自己无颜面见秦还。
如今真要见了,他仍像从前那样不知礼数。师父就在眼前定身站着,他不过去行礼,不发一言,甚至连最基础的招呼也不愿打上一声,就这么缩在薛岚因身后——除了躲闪,还是躲闪。
晏欺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厚雪地里,再不让人瞧得一眼。
可秦还又不是瞎子,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徒弟反复执着于躲避的身影。
一去多年,晏欺在心里,总归跨不过那道坎。他喜欢和自己钻牛角尖,也执拗着跟自己过不去。
秦还了然于心,只低叹一声,到底没与晏欺为难。片晌,又淡淡将目光敛回了一些,转头对易上闲说道:“不过才半年未见,长行居便是如此落魄模样……你这做居主的,想必也做得不怎么稳当。”
易上闲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却是在这样一幅凄凉惨淡的背景下,分明打心底里想要拼命地高兴,那笑容冻僵在唇边,竟隐隐约约泛出一丝清苦。
天边还在窸窸窣窣下着大雪。长行居里里外外被毁得不成样子,熏至乌黑的亭台楼阁染上一星半点纯朴无害的刺白,在这师徒重逢的特殊日子里,倒别有些许讽刺的意味在内。
彼时确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喜庆热闹的团聚日子。只是南域飘飞的大雪实在太冷,那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尖一路迅速蔓延至头顶,很快将大火留下的灼烫与高热逐一冲刷干净,最后独独剩下来的,就只有四人相互对视的冷清身影。
“是徒弟无能。”易上闲低下头去,淡笑着与秦还道,“……让师父见笑了。”
其实,他本想着该如何度过这样一个难得团圆一处的新年。如今团圆倒是真的团圆,他们也自此失去了最后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秦还倒觉得没什么。他垂下眼睫,远望着丰埃素剑彻底断裂留下的残渣碎片,仿佛已经意识到什么,便也跟着弯了弯唇,对着易上闲轻轻笑了。
“你说得没错。”秦还忽然道,“万事在劫难逃……的确是在劫难逃。”
——前路已成定局,长行居再怎般步步为营,终难免卷入这场永无息止的纷争中心,沦为半途损毁的牺牲品。
易上闲早有预料在心,也为此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长行居会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面临支离破碎的绝境。
“怪徒弟思虑不周,没能让师父安心。”易上闲双手抱拳,半是恭谨,半是温缓地出声说道,“但依眼下这般情形,还能碰巧遇得师父一面,当真算是徒弟三生有幸……”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适才觉得,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长行居于易上闲而言,可以说是一场数十年未有停息的幻梦。半生的时光尽数驻留于此,他久久独身一人,怨过,恨过,也曾日夜烦忧过,却从来不会觉得苦。
好巧不巧的是,秦还也一直都这么想。
“其实这么多年,我都在盼你师兄弟二人能够和睦相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便是目不转睛地侧头望向晏欺。
晏欺面色一滞,霎时将脑袋撇向一边,可那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却迟迟不会说谎。
目光是温的,每一寸,都是说不清的湿润与迷蒙。
“我知道,很大程度上,你们也在竭力维持这份平和。”秦还凝声道,“……上闲做到了,玉儿也做到了。如今一睁眼,又是足足半年时光……幸好,你们都还在。”
易上闲动了动唇,似想说点什么。秦还却摆一摆手,无声将他打断。
“为师曾与你们说过,生死一事,乃命中既定,聚散无常,亦不过在转眼一瞬。”
他笑着叹息道:“人生苦短,既有幸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切莫对生离死别这类常态,抱有过多遗憾与执着。”
话音刚落,突逢房顶又一次的坍塌落地。极其狼狈的一声巨响,焦黑的枯木随即断裂成堆,肆意溅起脚下大片残渣粉尘。
薛岚因适才揽着晏欺退后一步,外屋又是一阵刺耳轰鸣的异响。众人齐齐抬头望天,便见是那遍地化为乌有的青黑魂烟再次升腾凝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缕紧跟着一缕盘踞在雪地中间,最终直冲天际,狠命将天外一层寒流屏障撞开一道巨口。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那屏障一次碎得彻彻底底。四散的真气纷纷陨落溢开,与漫天飘摇的大雪融为一处,不多时,便再难见得半分踪影。
随后流魂气劲重新聚拢成形,恰似那雨后不绝的春笋一般,生长蔓延在长行居每一处残破不堪的死角之间,膨胀,癫狂,最终发出绵长而又痛苦的一声长嘶——
逆耳巨鸣震慑心肺,当即骇得众人浑身发颤,一时竟险些站立不稳。
大面积的房屋仍在面临倒塌的危险,而那时的秦还,却只身独立于镇剑台内颓然惨淡的一片狼藉中央,浅薄修长的身影,在门前展开一道脆弱不失尖利的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