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风山
一个人对于过去久远记忆的不断缅怀与追溯,其实是非常不合常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早在云遮欢心底烙下了极度深刻的印痕,旁人也许很难想象她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某些珍爱之物硬生生从身边脱离远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像是一口甜到心尖儿的蜜糖,沾了块边便被人反手抢走了——那最后爱而不得的渴盼与焦灼,就是一把禁锢她多年的锁。
可能是因为不曾经历过,云盼对于这样复杂的情绪表示并不能理解。她说:“遮欢,哪有这种喜欢法的呀,之前沽离镇上那位,是救了你的命,还帮过你不少忙,但是那些……和咱们现在认识的这位,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啊……”
“对啊遮欢姐姐,你打小惦记那个中原男人,我们都知道,昨天薛公子刚来的时候,我还偷偷替你开心呢。”云翘也面色古怪地道,“但你今早才说他不是,只是长得像而已,你总该不会……就惦记着那张皮囊吧?”
“怎么可能?”云遮欢干笑两声,伸手用银簪固定盘起的发髻,一边左右忙活着,一边神色如常地说道,“薛岚因也不算差呀,挺好玩儿一个人,我每次只要看见他,总能想起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位,连名字我都不知道,但就是怎么也忘不了……”
云盼闻言,不由低低叹道:“唉……你还真是成了痴魔。不过遮欢啊,你有那个情,人家未必有那个意啊——你说一个中原男人,本来就很难在白乌族有他自己的立足之地,何况是当族长的男人,那跟让他嫁过来,又有什么分别?寻常大男人家的,受得了这份折辱吗?”
“这怎么能说是折辱呢?当族长的男人,说出去得多有面子?”云遮欢奇道,“再说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让他嫁,他就嫁了,那未免也太好说话了吧?”
云盼摇了摇头,犹自忧心道:“你自己倒是知道事情多不容易,他也本就不是你心心念念那个人,又何必将心思往人家身上砸呢?”
云翘亦是摸了摸鼻子,扭扭捏捏地接了话道:“我也觉得,薛公子同晏公子感情是真的好,遮欢姐姐要想留薛公子在白乌族,他们师徒两个不就散了吗,晏公子心里肯定不舍得呀……”
云遮欢刚想说点什么,忽又不知哪跟筋被人给碰歪了,愣是一个猛子抬起头来,直瞪着云翘皮笑肉不笑道:“我说云翘,你管那个谁叫什么?”
云翘茫然道:“谁?晏公子?”
“哎哟!你可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云遮欢呲牙咧嘴地笑着拍桌道,“你叫他……‘公子’?你知道人家多大的岁数,就跟着瞎喊公子?”
云翘耳根一红,有些心慌意乱道:“什么啊?我瞧着他很年轻,也很漂亮啊,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喊公子又有什么不对?”
“你瞎啊!他头发那么白,怎么着……也得有一百来岁了吧。”云遮欢翘着腿装模作样地往靠椅上一横,好似在有意模仿晏欺平日里居高临下的冷傲姿态,“云翘你是不知道,这个臭老头子脾气不是可一般的差,我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言罢,兀自又将双目一眯,嘴巴一撇,阴阳怪气地净拿鼻腔哼唧道:“‘你这是在威胁我?’——‘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别说,学得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净将晏欺说话那股子嘲讽调调挤出来了,听起来还怪渗人的。
云翘云盼两个丫头在旁听着看着,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但见云遮欢如今这般反应,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晏欺的,可她偏偏又对人家的宝贝徒弟感兴趣,那又怎么能成呢?
云翘低垂着眉眼,偷偷觑着云遮欢大手大脚专程用以抹黑晏欺的样子,仿佛很想为自己看人的眼光开脱:“遮欢姐姐,你这样不行,要真想要晏……晏公子把他徒弟让给你,你总不能惹他生气吧,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才有机会结这个亲家,不是吗?”
“那我应当待他如何?”云遮欢冷冷一笑,复又敛了面色,继续拨弄桌边大堆摊开的首饰,百无聊赖道,“我不能惹他生气,可他那副德行,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一笔债似的,难不成还得要我哄他?”
云盼略加思忖一番,方缓了声音,耐心开解她道:“遮欢,晏先生现在是族里的贵客,人人眼里盼着盯着,老族长可是一心指望他能解劫龙印的——你说你啊……就算不为薛公子的事情做打算,多少为了咱们白乌族,得和他暂时处好关系吧?”
处好关系?
……她和晏欺?
云遮欢斜眼看她:“照你这么说的……如何处好关系?”
云盼道:“你难得起这么大早,不如送些吃的过去给他,老人家爱吃的糕点啊米粥之类的,一样拿上一点儿,趁机多打听一些劫龙印有关的事情,这一来二去聊到一块了,不就关系好了么?”
骤然闻言,云遮欢险些一蹦三尺高:“你、你……叫我给那姓晏的送饭?”
云盼点头道:“不然呢?薛公子不也跟他在一处么,你若过去同他们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顿早饭,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去……我才不去!”云遮欢翻了个白眼,一拍桌子,径直瞪向角落里的云翘道,“云翘,你去!”
云翘浑身一僵,当即瞠目结舌道:“啊?什么?”
“你亲自过去,送趟早饭给那位晏先生,顺便……顺便多帮我说上两句好话。”云遮欢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才懒得跟他坐一张桌上吃饭,要命……”
第70章 师父他特好欺负
秋时这场瓢泼大雨, 来得实在是急不可待。早前还热得躁人的天气, 转眼便染了寒凉,那雨仿佛是绵里藏针,渗在周遭黄沙翩飞的干燥空气里, 顷刻成了透骨的尖锐冰冷。
云翘撑伞站在石屋重重相隔的长帘之外, 手里还提满了各式刚出炉的新鲜早点,正迟疑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
云遮欢一句话命令下来,非得逼她一个小丫头去哄着晏欺,拿些好吃的东西伺候着不够, 还要多说两句耐听的好话。
然而这会子屋门紧闭,里头没什么声音,她又不敢贸然进去, 万一人在歇着还没来得及醒,岂不是闹了个大尴尬?
一时正犹豫纠结得厉害,门外那一层厚重的长帘忽然就被人掀开了,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毫无征兆地探了出来, 桃花眼里缀了几分晨时的浅光, 尽是说不出的明朗开阔。
云遮欢说的确实没错,薛岚因这样一个人, 长相耐看,脾性也是不可多得的温和谦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孩子气,真要挑来做夫婿了,怕还是得人姑娘家的耐心宠着他。
云翘盯他盯得出神, 险些将手头的活儿都给一并忘了,好在薛岚因还是个醒的,大手一挥,硬是在她面前招呼道:“云翘姑娘?哎,云翘姑娘!大早上的杵门口干什么呢?偷看我家师父美人儿睡颜么?”
话音未落,屋里那位美人儿冷淡如斯的声音已自耳畔悠悠传来:“……薛小矛,你要喜欢瞎讲话,就站外边,讲够了再滚进来。”
薛岚因听罢“嘶”地一声,赶忙放下长帘往回处钻,云翘趁乱朝里屋偷瞥了一眼,见晏欺原是醒着的,就是气色不大好,彼时整个人恹恹窝在桌前的木躺椅里,像是病了,但仔细一阵看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反正云遮欢说他总不高兴,这个倒是千真万确,从昨天刚来到现在,就没人见他咧嘴笑过,万年绷着张脸,白可惜了一副秀美撩人的五官。
——也不晓得昨日她鼓起勇气送出去的那盒软玉脂膏,他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用过。或许是没有的,又或许……薛岚因压根没能成功转交给他。
云翘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故而默默将目光从晏欺身边偏移,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一旁薛岚因的身上。
说起薛岚因,他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徒弟了。眼下瞧着自家师父心情不佳,薛岚因便凑上去亲自为他倒一碗茶,瓷勺轻轻捏在手心里,一丝不苟地舀水对着人唇缝里喂,晏欺见状却是漠然扭头,明显带有抗拒的意思:“东西放下,我自己来。”
“不,让来我喂。”薛岚因端着茶碗,犹自撒娇似的同他耍赖道,“你不是不舒服吗?不舒服还不肯让我伺候,净知道逞强。”
晏欺并不领情:“我自己有手有脚,犯得着让你来伺候?”
“哦。”薛岚因一本正经地斜觑他道,“你昨晚让我伺候得那么舒服,怎么今天……”
“行了,你要来就来,废什么话!”
晏欺不知怎的,突然就直接妥协了,匆匆低头就着一只瓷勺小口喝茶,那样子窘迫而仓促,还隐隐带了一丝狼狈。
薛岚因一面握着瓷勺给他喂水,一面抿紧嘴唇强忍笑意,半晌手都在抖了,晏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当即抬起头来,一把将他挥开道:“你伺候什么伺候?分明就想着玩儿我吧,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师父,别生气别生气!”薛岚因登时眉开眼笑,伸出一指将晏欺皱起的眉心轻轻抚平,温柔出声道,“你还疼吗?一会儿让我替你看看吧,也许是哪里伤到了。”
晏欺眼角抽了抽,很是不自然道:“用不着……只是没睡好,有点累。”
薛岚因轻声哼哼道:“我早说了,哪有你那样蜷着睡觉的,掰都掰不直,手给你垫着你还不要……”
话正说至一半,晏欺立马清了清嗓子,示意他门口还站着个外人。薛岚因应声回头,便见云翘还抱着满手东西在外干守着,忙是醒过神来,起身赶去迎她进门道:“云、云翘姑娘,快进来罢,屋外飘着雨呢,莫要淋湿了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