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梦0号
「舅公,你和外祖母是怎生遇见太师祖的?」
姜独活坐在床边,摸着师妹旧日用过的枕头被褥,神驰天际。
「我是湖州人,小时家乡闹水灾,十里八村没几个活人,恰好师父经过我住的村子,救下我性命,又见我双亲都死了,便带在身边,本打算寻个厚道的人家送养了事,后来见我聪明,便起了收徒的心思,带我到了这出岫谷居住。我那时还小,不记得自己父母姓氏,便随了师父姓姜,师父说那村子里只活了我一个,又说我是天生学医的料子,便给我取名独活。我八岁那年跟师父出谷行医,在一片野地里捡着了你外祖母。薇薇那时才只四岁,身上一件破袄烂的不成样子,手脚上都是冻疮,想是家里养活不下去,扔了她出来。」
说到这里,眼中俱是温柔笑意,「薇薇小时便生的讨喜,一双眼睛大大的,小脸蛋让风嗖的通红,红苹果似。我一抱起她,她便管我叫哥哥,声音脆脆的,叫人舍不得放手,师父也极喜欢,便带了回来养育,待她大些,自然也就跟着师父学医识药了。」
姜独活许久不曾对人说起旧事,讲完,好一阵儿不能回神,良久,方抹去眼角泪花,起身道:「把行李收拾好,下厨烧水去,打今儿起我教你做饭,日后咱爷儿俩的饭食可都着落在你身上。莫指望舅公伺候你。」
怀风暗里吐一吐舌头,扔下行囊到床上,跟着姜独活出门去。
这屋子除了三间卧房外,最右边便是药室和厨房。一推门,便见西面两只锅灶,余下三面墙俱是一人多高的药柜,满室药香。
闻见这药气,怀风蓦地忆起母亲气息,也是这般药香袅袅的味道,刹那间心念一动,问道:「舅公,我想学医,你教我好不好?」
姜独活瞥他一眼,「我出岫谷门人岂可不会医道,你便不说我也是要逼你学的,你既自愿,那是最好。你太师祖一代奇才,医术兵法武学无所不通,似慕江源在武林中得了那般大名头,还不是照样跑来向你太师祖请教。你舅公不才,只学得了他老人家皮毛,不过教你也尽够了。小子想学什么只管说便是,舅公自然不会藏私。」
怀风大喜,「谢舅公!」
山中阴冷,到了晚间,屋里冷得厉害,怀风毫无内力,纵是盖了棉被亦不觉暖和,冻得缩成一团。这时已是初冬,若在平京,他屋里已生起地龙,出岫谷却连取暖的炭火也未准备,更不用说锦褥狐裘,躺了半天仍旧手脚冰凉,便是合了眼也一时冷得睡不着,不免胡思乱想,忆起王府中的日子,想到往日里银翘必然已给他翻出大毛的衣裳备下,入睡前怀舟定然要到他房中坐上片刻,摸摸他手脚是否暖和,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
他以往在怀舟面前装哭撒赖不知凡几,每一流泪定然换得兄长心软,不是免了惩戒便是软语哄慰,这时黑漆漆屋子里只得他一人,泪水流得再多亦无人将他搂在怀里疼惜。姜独活便在隔壁,怀风不敢惊动,拿被子蒙了头,缩在里头悄无声息泪流不止,脑子里尽是同怀舟在一起时的情景。草原上为他疗伤,回府后教他练武,他先前对这兄长惧恨不已,怨他强逼自己乱伦败德,这时突然省起怀舟诸般好处,疼爱自己的点点滴滴倏地塞满胸臆,一颗心突然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哭了半宿方迷迷糊糊睡着,天亮时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似,姜独活见了一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盒药膏让他敷上。
怀风接了药膏,羞愧的头都抬不起来,痛恨自己软弱,暗自骂道:「日后切切不可再做那等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态,没的丢了男人脸面,叫人看了笑话。」
怀风立定心思学医,自这日起便跟着姜独活自《黄帝内经》学起。
他天性聪明,又是自小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辨识药草诊脉开方上进境极快。两三月功夫,数百种草药便是闭了眼都嗅得出不同气味来,喜得姜独活连连称赞,「不愧是我出岫谷传人,天生便是学医的根苗。」
怀风听了只淡淡一笑。
他现下已不是安王府中的小侯爷,除了行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再无长物,若非遇上姜独活,连如何谋生都不知道,如今有名师在侧,自然需学得一技之长才好。这一番心思,又怎么好意思直言相告。
姜独活一身本事,以医术为最佳,除此之外武学亦足称道,得了怀风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弟子,自是恨不能倾囊相授。教完医术,便教怀风打坐练气,教他内息运行之法。
怀风自知习不得内功,却又不便申明缘由,只是吱吱唔唔道自己不宜习练。
姜独活大是诧异,捉住他手腕把脉半晌,觉出有异,再看怀风脸色惨白,知道必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勉强,只是不免暗暗惋惜。
便在这一教一学中,转眼已到年根儿,两人去谷外村镇上采买了诸般年货回来预备过节。
谷中没有仆役,万事皆需自己动手,怀风这数月中已让姜独活操练的烧水煮饭洗衣打柴无所不会,虽仍不时干出些菜炒焦粥烧糊的糗事,比之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款儿无疑已是大为长进。
姜独活似是精神头儿在西域这几年用尽了,回到谷中后越发懒怠动弹,只动动嘴皮子,将怀风指使得滴溜儿乱转,炸年糕、炖猪肉、制腊肠……一个光说不做从旁指点,一个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着实忙活几天,竟也收拾出满桌菜肴,除夕夜爷儿两个举杯对饮,喝了个酣畅。
清幽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木屋中透出一点灯光。
姜独活喝醉了,躺到床上打鼾,怀风收拾了残羹剩饭,回到自己屋中点起火盆,因今日累过了头,一时睡不着,便拾起一包银针对着具铜人认穴习练。
他适才饮了小半坛酒,又吃了许多油腻之物,口中燥得厉害,这时只想吃些清甜爽口之物,似桃子那般鲜果才好。
他一念才动,蓦地便忆起去年过节时那五只桃子来,一下便怔住了,举着银针发呆,脸上一时铁青,一时煞白,渐渐身子都抖起来,心里乱糟糟扭成一团,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般呆坐半晌,却是连一根银针也没扎准,索性也不练了,熄了灯,扯开被子蒙头便睡,只是又怎么睡得着,脑海中翻来覆去尽是那些与怀舟神魂颠倒的场景,更兼酒气上涌,身子一阵发烫,恨不能有人抱紧自己抚慰一番,渐渐忍耐不住,终于伸出手摸到下面去,抚弄两下,却只有更形难受。
他这般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方朦朦胧胧睡了,只是睡梦中犹自难安,梦里只听见一声声叹息,「怀风……怀风……」,又是缠绵又是酸楚,不禁痛彻心扉,睡梦中流下两行清泪。
第35章
暮春时节接连下了几场雨,浇得出岫谷一片青翠。一大早,怀风便背了药箱到韩家村里看诊,路上泥泞的很,走到村子时,两只鞋子上已糊了几层泥。
正是田事正忙的时候,村中壮丁俱已下地干活去,只剩了老人妇孺在家,见怀风来了,一个个都迎出来叫,「阴大夫来了,快请屋里坐。」
自诈死离开平京,怀风已不能再用雍姓,有人问起,便自称姓阴,他这一年多跟着姜独活在附近几个村镇行医,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阴大夫。
走到韩老四家门口,怀风进到院子里歇脚,韩老四的媳妇儿齐氏赶忙搬出几张凳子,又端来热水请他喝。
不多时,村中老少便都得了信儿,那些等着看病的便都赶了过来,另有一些没病的大姑娘小媳妇,听闻那长得俊气的阴大夫来了,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小院儿转瞬便挤满了人。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有姜独活从旁指点,才一年多功夫,怀风已然在医术上小有所成,寻常病症已可独自问诊开方。
这两个月天气仍有些湿冷,姜独活懒怠出谷,便叫他去个村子给人看病,权作习练。怀风人长得俊秀,开的方子又灵验,短短数月功夫,这「小阴大夫」的名气便已传了开来。
给韩家村的几位老人孕妇诊完脉,又有一些邻村病人闻讯赶来,小院子里煞是热闹,到得临近午时才渐渐消停下来。
齐氏在堂屋里收拾出一桌菜肴,有张婶家送来的一只鸡,三叔家拿来的几条鱼,另有自家炒的一盘鸡蛋和新鲜菜蔬,见病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请怀风到屋里吃饭。
怀风见韩老四还未回来,忙道:「我还不饿,等四哥回来一起吃吧。」
见菜色丰盛,又道:「嫂子怎么做这许多,太破费了。」
齐氏为人爽利泼辣,拉着他坐下,笑道:「都是各家送来的东西,托我整治给你吃。鸡是张家养的,鱼是三叔钓的,都费不了几个钱。你跟姜先生每次来看诊都不收钱,连药都是白送,要是连顿好饭都请不起你吃,大伙儿心里也都过意不去。」
怀风笑笑,不再说什么,只是不肯动筷,仍旧等韩老四回来。
待日头升到正中,韩老四从外头进门,撂下家伙什,见怀风在屋里坐着,十分欢喜,「阴大夫来啦,正好,我才打了坛酒,咱两个好好喝一顿。」
又问:「姜先生呢?」
「舅公今日没出谷,只我来村里看诊。」
齐氏盛上饭来,韩老四倒出两碗酒,同怀风吃起来,齐氏领着儿子自去厨房用饭。
韩老四这日是去邻村给人打家具,席中讲起今日见闻,道:「方才我在李沟村干活,正巧撞上一个人打听出岫谷,说是来求医,那男的五十出头,穿的衣裳骑的马都挺气派,就是不知为什么,一个下人也没有,我见他提起姜先生时挺是恭敬,就告诉了他路程,想必这时分也快到了。」
姜独活回谷之后已有不少人前来求医,且多是武林中人,怀风颇见了些来历不凡的江湖人物,见怪不怪,也就不以为意,同韩老四推杯换盏,将一小坛酒喝个见底,方背起村人送的米菜等物施施然回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