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蒙莎
顾慎岚背着手走了几圈:“你们不是打算种地嘛,可是能种的只有木薯红薯这些,这怎么成。韩尚坤他们也在开荒,我想去弄点儿庄稼种子回来。”
“庄稼?水稻玉米这些?现在哪儿还有啊?”
顾慎岚拍他的肩膀:“你就别问了。总之只要我弄到了,少不了要给你们的。”
季槐风忽然想起来:“是不是——那个地方?你们避难的地方?”
一般各国在建造这种专为避难用的工事的时候,里面不但会放食物水药品之类维持生存所必需的东西,还会把植物的种子什么的也保存在里面,以防万一。他们的那个大概也不例外。
顾慎岚有些惊奇:“你知道?对了,小榛说过的,他告诉过你。你们真去了?”
季槐风点点头:“是啊,还看到你留在大门口的信了。你说里面都是病毒,我们连门都没进去。”
顾慎岚在他脑门拍了一下:“你个傻B,我那是写来吓唬人的。病毒也要吃饭,要依附在动物或者人身上才能生存,人都死干净了,那病毒还怎么活啊?”
季槐风:“”
“那里面有很多用得着的东西。当时我们走得太匆忙,只拿了最急用的。现在我带人去都搬回来。你只管把地整好了,到时候有你们种的。”
季槐风:“好。”顿了顿又说:“路上小心。”
本来话到这里也该说完了,谁知顾慎岚又挥手叫他:“等等——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季槐风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啊?”
顾慎岚犹豫了半天,才说:“小橹的妈妈,是自杀的。”
季槐风彻底愣住了。顾小橹从来都没跟他提过这件事。难道说——
“那个时候,小橹还在上小学。说来话就长了。小榛是我儿子,你也知道吧?我在美国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小榛的妈妈。后来我要她跟我回国,她不愿意。我又不能不回来,没办法,只能分了。回来以后才认识了小橹的妈妈,后来就结婚了。过了几年,我才听说小榛的妈妈病故,还留下一个儿子——我的儿子——我很伤心,就想去把小榛接回来。小橹他妈妈不乐意,天天跟我吵,还说我不忠——我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她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又不是背着你去找别的女人。她说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她,这就是不忠。我时候年轻,脾气大,就这么一直跟她吵。吵了大半年,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我这么惦记小榛的妈妈,是不是就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我不说话。结果——她就——寻了短见。从家里的阳台上跳下来。小橹刚好放学回来,他妈妈就掉在前面——”
季槐风几乎窒息了。他终于明白过来,顾小橹身上挥之不散的那股绝望的气息从何而来。
“节哀。”现在他只能这么说了。
顾慎岚深呼吸了许久,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掏出一块机械表看看时间,“唷,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大概赶不回来了,年夜饭你们自个儿吃吧,吃好点。”
季槐风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历了。他忙抓住顾慎岚:“等等,你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日子?”
顾慎岚走了以后,他们家没了每天准时拜访的客人,顿时变得有些冷清。顾小橹原本话就不多,经过了上次的事情以后他就更沉默了,常常是季槐风跟他说几句,他才会应个一两声。季槐风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然而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村里的人都不愿意和顾小橹说话了。他甚至开始考虑搬家。也许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认识新的邻居,会让顾小橹的心情好一些。
他特意挑大年三十这天旁敲侧击地问顾小橹的意见。
因为知道是过年,他们准备的东西比平时多了些。小竹桌上摆了烤肉肉汤还有用木薯做的蒸饼;火塘边的竹筒里还热着一小筒酒。罗亮家的酒喝得惯了,就发觉它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喝。
热汤和热酒把胃烫得非常熨贴,两人额头上都冒了一层细细的汗。季槐风趁热打铁地抱怨:“我发现这里的地不是很好。土很硬,还没什么营养。”
顾小橹照例不吱声。季槐风又说:“我在想,咱们既然要种地,还得要土地够肥才行。不然辛苦忙活一整年,却什么都没收到,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那你想怎么样?去别人家的茅坑里偷肥料吗?”
季槐风:“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找看,也许在别处有够肥沃的地呢?”
顾小橹小心地吐出一小块骨头,“搬家?”
“呃嗯!”
“去哪里?”
三个字就把季槐风问住了。
顾小橹笑笑:“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别的地方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都好几年没人种了,哪儿的地不是这样的?这房子才盖了几天?现在搬家,又得盖新的了。你也不嫌折腾。”
季槐风小心翼翼地问:“小橹,你在这儿,开心吗?”
顾小橹老实回答:“我在哪里都不开心。”
顾小橹睡着了以后,季槐风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话。
范思明说,顾小橹之所以会精神极度紧张,是因为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就会在受到攻击——或者他想象中的攻击的时候,调动全部的力量去抵御。季槐风于是问怎样才能让他有安全感?范思明却不肯说,只让他自己好好琢磨。
季槐风心想,也许范思明只是在胡说八道,毕竟他从前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季槐风还是留了个心眼。他曾经听说,一个人在睡梦中听到的话,是会记得比平时更牢的。
他决定试一试。
所以顾小橹就陷入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境中。
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小而脏的旅馆的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看不出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黄色的光令他眩晕。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转动。头上很热——准确地说,是全身都很热。热得他要晕过去。他还想呕吐,偏偏又吐不出来。腿上有个地方,里面就像扎了一根很粗很粗的针一样,痛不可忍。
然而最令他难受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伸不出去。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小橹,我爱你。”
周围明明没有人,那声音却像是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所以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那个声音再次重复:“小橹,我爱你。”
他有点悲哀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时太想听到这句话了,所以就出现幻听了呢。
但是这幻听未免重复得太久了。这五个字,像录放机一样在他耳边响着,重复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听多了他由开始觉得自己很无耻。渴望一样东西以至于出现这样疯狂的幻觉,简直是太贱了。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不能叫那声音停止。
周围依旧是空荡荡的。他感到自己被揽进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眩晕和疼痛的感觉瞬间减轻了不少。有人吻住了他。身边的空间开始扭曲。就像被水浸泡过的水彩画一样,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然后他也被水淹没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