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似我闻
苏世誉叹道:“是。”
“这算什么,对同僚的关怀?”楚明允冷笑了声,话音一顿,忽又低声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苏世誉困惑,“解释什么?”
楚明允扬手将酒杯摔了出去,砸在地上一声爆响,刺在人耳中。他慢慢地抬起眼,定定地盯着苏世誉,“为什么?”
他猛地站起,却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苏世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楚明允反手死死攥着苏世誉的手腕,一字一顿地继续:“为什么不杀了我?”
苏世誉陡然怔住,看着楚明允固执地瞧着自己,眉目都紧蹙着,“为什么不杀了我?”
一腔酸涩淤在心口,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做不出毫不在意的冷淡样子,没了面对元闵时的尽在掌控,没了冷静从容,只能丢盔卸甲地站在他面前,无比压抑却偏要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心里既然没有我,那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替我瞒下来?”
“为什么?”楚明允直视着苏世誉,眸色深深,似是想看进他眼底心底,瞧个清清楚楚,“你身手不差,若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我抱你吻你的时候机会数不胜数,你为什么不杀我,你若心里没有我为何不直接将我这个乱臣贼子杀了干净?”他步步紧逼上去,不待苏世誉开口忽又冷笑了声,语气阴狠入骨,“还是说只要容色尚可投怀送抱的你皆是来者不拒?我是谁根本就无所谓?”
“……你冷静点。”苏世誉放缓了声音。
“我这容色你可看得上?”楚明允抓住苏世誉的手,握着便沿自己的衣襟探下,“我再投怀送抱你还要不要?”
苏世誉连忙收手,却被楚明允攥得死紧。他衣袍被扯得松垮,衣襟敞开落在苏世誉眼底一片白皙胸膛,掌下贴着的肌肤发烫,心脏在其下跳动得暴躁。
楚明允再上前一步,与他额头相贴,一字字道:“你要不要?”
苏世誉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楚大人……”
“苏世誉!”楚明允恨声打断他,松开对他手的钳制而掐上了他的下巴,“你难道当真是无血无泪,无心寡……”
苏世誉扬手打开他的手转而又遮住他的眼,另只手攥紧了他的衣领旋身将他压在身后墙上吻了上去。
楚明允骤然僵住,一动也不能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外面的风声落雪声,一切知觉都离他而去,只剩下唇上逐渐加深的触感。
苏世誉是用了实在力道将他压制着的,手指就死死卡在他锁骨下,他甚至从中隐约读出了一丝火气,可苏世誉的吻却是截然相反的,是极致的温柔与耐性。唇上的细细厮磨辗转,舌间的纠缠缱绻,一点点舔舐,像疼惜安抚,将他将近崩溃的纠葛情绪连同口中的清冽酒气一并吞咽。
忍无可忍爆发的何止他一个,谁能想到御史大夫竟也会这般不顾后果,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知道彼此的关系,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苏世誉也闭上了眼,几乎放空了自己,什么也不再去想,只专注于亲吻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仿佛流云聚散花枯成灰那么漫长,苏世誉松开他平复呼吸,眼神隐忍无声。楚明允不知沉默了多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低地问他:“……你在可怜我?”
“冷静下来了?”苏世誉道。
楚明允拉下他遮住自己视线的手,已然红了眼眶,却仍旧定定地瞧着他。
苏世誉愣了一下,有些无措,“你……”
“世誉,”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眼角,“你刚才撞到我的头了,疼。”
“……抱歉。”
“呵,逗你的。”楚明允笑了笑,顿了一瞬又问:“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苏世誉放开手退后一些,看着他道:“你醉了。”
“……是。”楚明允靠着身后的墙,抬手按了按额角,“我醉得厉害。”
“究竟喝了多少?”苏世誉温声问道。
楚明允迷茫地想了半晌,“不清楚。”
苏世誉看向散乱着一堆空酒壶的桌案,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你来这么偏僻的酒楼里,又清空了旁人,是要做什么,只有你一人在这里?”
但此刻醉意汹涌地窜了上来,楚明允昏昏沉沉地全然没听进去他的话,顾自按着额头‘啧’了一声,蹙着眉道:“头疼。”
“……”苏世誉终于无奈地笑了,“吹风饮冷酒,活该你头疼。”话虽如此,他却凑近了些,抬手按在楚明允太阳穴上轻揉,“别动。”
许是真的醉得深了,楚明允安静地低敛着眉眼,良久忽然握住苏世誉的手,轻而微哑地叫他,“世誉,我……”余音模糊在唇间,他眼眸彻底合上,直直地倒在苏世誉身上。
苏世誉及时抱住了他,低眼看去,他分明睡得深了,却仍眉头紧蹙。苏世誉静静地看了楚明允许久,末了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当守在楼下的影卫见到这样的两人时,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苏世誉动作轻缓地将楚明允放在了车里的软垫上,临走前蓦然想起什么,回身凝视着他淡淡一笑,对两旁的影卫道:“如果他醒来后忘记发生了什么,就不必告诉他了。”
两个影卫对视了一眼,才应道:“是。”
第七十九章
苏世誉回府后为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对着满杯氤氲水雾思索了起来。
毕竟楚明允这种性格,风雪天出门只为了喝酒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选在偏僻的城门附近,清空了旁人,只留影卫看守,倒像是为了与谁密会。
这个念头刚起,苏世誉陡然神思一凝,察觉到了另一件事:
那为何他会恰好在那时被邀请了过去?
项大人即便想为女儿说亲,可城中酒楼多不胜数,哪里都胜过那间偏僻的,他们又为何会恰好选在了与楚明允正相对的位置?
巧合一旦多了,就难免显出人为雕琢的痕迹。
千头万绪交织错杂起来,汇成茫茫迷雾一片,倏然有一线灵光无端涌入脑海,分山劈海般将纷乱思绪涤荡一空,顿时灵台清明。
他想起了在寿春时梁进下药的事。那晚梁进的举动着实是目的不明,毫无益处,苏世誉百思不得其解,而后随着人死案结,也就渐渐放下了。可如今骤然忆起,苏世誉不由自主想到了另一种情形:
若是他被下药后无从挣脱,果真遂了梁进的愿,陷入了舞姬们的温柔乡,那楚明允恐怕就要在他房中空等一晚了。
再有今日设宴说亲正好撞在了楚明允眼前。
如此一联系想来,与其说是什么阴谋算计,倒更明显是在挑拨他们两个的关系,而且还清楚他和楚明允之间并非简单的同僚。
那样的人,除了一个不见踪迹的李彻,其他都已经死在了淮南。
楚明允当时怀疑李彻就是当初极乐楼里的慕老板,但也只是猜测,然而在他们碰运气地拿铜符出了寿春城时,几桩案子间的纠葛牵扯就已无需多言。西陵王李承化既有谋逆之意,代他打理淮南的李彻不可能毫不知情,而与李彻共事相处的韩仲文又怎会毫无瓜葛?
韩仲文承认过淮南王留下了余党,而以西陵王的奸猾,起事作乱的也绝不会是他自己的人,若真是如此,便意味着他和淮南王早有私下勾结。
苏世誉猛地捏紧了茶盏,刹那间犹如云破月明,水落而石出,一切的前因后果终于衔接拼合了起来:
最初假宋衡一案地牢败露,使得他们有了防范之心,西陵王便利用谭敬、苏行两大案、陈思恒之口、姜媛籍贯与穆拉和之死,千方百计地将祸水引向淮南王,又在苏世誉见到淮南王前抢先灭口,然后李承化明面上从朝廷得了淮南封地,暗地里还以盟友之名收编淮南残党,其后再兴淮南叛乱,将淮南叛党交给了郡守韩仲文,请君入瓮般如愿引来了楚明允和苏世誉,阖城杀之而不得,便故伎重施,将韩仲文一家灭口,把淮南的实权收归囊中。
每一步无论成败,都于他有益,这般机关算尽,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只可惜这些终究是推断,再缜密合理也无用,以玲珑为线索暗地查到的消息亦作不了呈堂证供,在没有确切实证前,仍旧拿西陵王没办法。
更令人担忧的是李承化又渗透朝堂到了怎样地步,这一步的棋子究竟是项大人,还是那位岳大人?
清茶已经凉透,苏世誉仍是慢慢饮尽了,他长叹出一口气,然后叫来了管家苏毅,吩咐去留意着那两位大人的行踪。
苏毅应声领命,苏世誉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派人去盯紧河间王那边,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即回报。”
赵恪靖外调出京的文书很快就批了下来。寻常军务上的事,楚明允基本是一手遮天的,况且赵恪靖所处的也并非什么重要职位,此番外调并未能引起谁的注意。
太尉府中,赵恪靖双手接过信件,粗略翻看了一遍,忍不住感叹:“这些藩王这么快就跟着交出了兵权,您的计划果然厉害。”
“他们是交了,可李承化那边还没动静呢。”楚明允将调任文书也递了过去,不经意瞥见他的神情,又道:“你想等年后再启程也行,多晾他们一阵也没什么。”
赵恪靖感激一笑,“多谢主上。”
他不多耽搁就要离去,楚明允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对了。”
“主上请说。”赵恪靖转过身。
楚明允一手按着额角,“见元闵的那天,我是怎么回府的?”
“属下并不知道,您吩咐完事情就命我离开了。”赵恪靖有些讶异,“出什么问题了?”
“你早就走了?”楚明允微微蹙了眉。他次日醒来就在自己房中,只依稀还记得跟元闵谈妥了事情,其余的只剩大醉过后的头痛欲裂。
“您既然不记得了,或许可以问问其他人?”赵恪靖道。
楚明允不在意地放下了手,“算了,反正不是什么要紧事。”
越近年关,时日越逝如流水。
除非有心接触,太尉和御史大夫实则没有太多交际,二者各司其职,即便是御书房禀事,也并非时常能遇见的。眼望飞雪一天大过一天,霜白满檐,转眼就又是除夕。
杜越从晚饭时就不住地探头探脑往外瞅,直到天色深透,终于忍不住跑去廊下张望了起来。秦昭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我表哥啊,”杜越头也不回地答,“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过来?”
楚明允不觉抿紧了唇角,垂下眼一言不发。
秦昭看了他一眼,走到杜越身旁,“坐回来吧,他不会来。”
“表哥今年不过来,为什么?”杜越猛地回头,“他在府里也就一个人,干嘛不像去年那样过来?”
秦昭无言以对。
杜越又看向厅中,“哎姓楚的,你不是对我表哥有意思吗,你干嘛不叫他来?”
楚明允低眼剥着金橘,没有答话。
于是杜越目光在楚明允和秦昭身上莫名其妙地徘徊了一番,嘟囔着就转身要走,“你不叫他那我去……”
“杜越,”秦昭忙拉住他,“他不会过来。”
“你……”杜越气结,就要把袖子扯出来,“那我自己过去陪他行不行!”
秦昭直接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态度明确坚决。
杜越一对上他的眼神就败下阵来,暗自挣扎了一会,转身走回厅里直接坐在了楚明允旁边,摆足了架势,“姓楚的,我跟你谈谈吧。”
楚明允全神贯注地剥着手中橘子,并不理他。
“我靠跟你说话呢!”杜越忍不住抬脚要踹上去,楚明允这才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他默默又收回了脚。然后杜越发觉不对劲,楚明允眼角狭长,眉目低垂时显出点若有似无的阴影,艳丽中偏透着一股冷肃,他盯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明白不对劲在哪儿了。
楚明允这时像极了他十五岁刚到苍梧山时的样子,没有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挑事欠抽的言语,不声不吭地沉默到杜越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任旁人怎么说话他都不理睬,一双眼眸映出天光云影,石潭清泉。
思及此,杜越重重地叹了一声,看了眼身旁的秦昭,正正经经地起了话头:“你跟我表哥可算闹崩了?”
“……”秦昭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正经,可见杜越认真地板着脸,只好配合地继续旁听。
他知道楚明允不搭理他,索性也不在乎了,“不是我说啊,我表哥那么好的脾气,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跟谁生过气,能跟他闹崩,你也真有本事,这点我服……”
秦昭忍不住咳了声,“杜越。”
话被打断,杜越干脆又酝酿了会儿,才道:“我到长安这么久了,也不是没听过你的名声,前阵子还有那么多官兵堵在门口,我也不傻,是兄弟就坦白说,你是不是想搞什么,我表哥是不是因为这个跟你翻脸的?”
秦昭不由心头微紧,却见楚明允依旧不为所动,没有开口的意思。
身旁小炉中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杜越又长叹了口气,“你说你没事瞎折腾个什么?百里师傅是不是一开始跟你说过他的剑从不教人复仇?虽然我不知道你后来怎么糊弄他的,也不知道你想复什么仇,可是何必呢?姓楚的,你看你现在过的多好啊,当了个这么大的官儿,多少人害怕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还这么有钱,你不能不报仇吗,这样也不至于跟我表哥闹成这样,就不能放下吗?”
“不能。”楚明允终于开口,干脆果断。
“为什么?”杜越不能理解,“你……”
“若是为了快活享乐,我大可不必走到这一步,我就该死在十三年前的凉州城。”楚明允不带语气道,“死在马蹄下,死在乱箭里,或者也被吊在城楼上,都好,我何必要活到现在?”
杜越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劝他,“你说那时候打仗我知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天下太太平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