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叶瑾有些后悔,早知如此, 刚遇到时就该直接出城回日月山庄。此时倒好, 整件事情听着便来者不善, 后头估摸不闹出一个大阵仗,是决计不会收场的。
想到此处,叶瑾果断道:“现在就收拾东西,我们出城。”
岳大刀问:“能走吗?”下头可有一大圈人围着客栈。
“走不了也要走, 我就不信, 他们还敢硬拦着。”叶瑾撸起袖子, 略凶。
这屋子里的每个人,虽说都想弄清楚食金兽一事,但与陆追的伤病比起来,自然还是后者要重要得多,于是当下便整好行李,驾着马车出了客栈。
意料之中, 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叶瑾亲自驾着马车,鞭子呼啸一甩,速度堪称奔雷闪电。
阿六与岳大刀都是提心吊胆,这大夫怎恁目射凶光。
出城之后没多久,便见在距离凤鸣山庄不远处的山道上,一名白发老妪正拄着拐杖,锦衣华服站在路中间,正是邱老夫人。而在她身后,则跟着邱子风与邱子熙,以及数十家仆,手里端着托盘,上头蒙着红布,不知里头是何物。
“陆大侠,叶谷主。”邱老夫人行礼。
叶瑾不得不勒紧马缰。
“多谢叶谷主了。”邱老夫人走上前来,脚步有些颤颤巍巍,邱子熙赶忙扶住他。
“听说诸位要走,老身不得不出此下策,当街拦人虽说丢了凤鸣山庄的脸面,又冒犯了陆大侠与叶谷主,可也着实没有别的办法。”邱老夫人气喘咳嗽,“只有厚着脸皮,前来请上一请。”
对方说得可怜,又苍老憔悴,叶瑾也不好炸毛,只好瞥陆无名一眼。
陆无名叹气:“多年前我也是同邱庄主有过交情的,按理说既然邱老夫人开口求助,本不该拒绝才是。可如今犬子有伤在身,要赶着去千叶城休养,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凤鸣山庄内已备好一处幽静客房,绝对不会有人打扰到明玉公子休息,家中的仆人与丫鬟,甚至是杀手护院,都任凭陆大侠差遣。”邱老夫人一抬手,身后的托盘上的红布被齐齐揭开,琉璃翡翠红珊瑚,各色珍宝光彩夺目,另有十七八样珍稀药材,都用红绳捆扎码放着。
叶瑾微微皱眉,这是要将家底子一次搬空不成。
“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这回老身是着实没有办法了,若能得出手相助,凤鸣山庄愿将这些悉数相赠。”邱老夫人说着,也不知是要跪或者头晕,往前踉跄了一步,亏得邱子熙手快将她扶住。
邱子风的脸上此时也不见了玩世不恭,而是沉默不语,一直漠然看着前头,视线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陆无名还欲说话,陆追却掀开车帘一角,小声道:“爹。”
陆无名与叶瑾一道回头。
……
叶瑾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个回头似乎有些占人便宜,于是淡定又扭了回去。
陆追道:“去看看吧。”
陆无名皱眉,按照他的性格,理应不爱凑热闹才是,更别提现在还有伤在身,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追道:“邱老夫人既与爹有过交情,如今有了麻烦,至少去看上一眼。”
叶瑾心里深吸一口气,回头幽幽看他。
陆追却很坚持。
邱老夫人躬身道:“多谢明玉公子。”
这礼行得太过隆重,陆无名有些头疼,眼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呼啸,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更重要的是,儿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去凤鸣山庄。
于是他不得不松口:“那这晚就打扰了。”
马车重新上路,不过这回的方向,是凤鸣山庄。
拐过几个曲折山弯,便见前头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门前挂着两串红灯笼,牌匾上龙飞凤舞,用鎏金大字写着山庄名号。朱红大门两侧一站一卧,各塑了一只金色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邱老夫人亲自带路,将众人送到了西侧的客院中,倒是的确挺幽静,院中有树有池有锦鲤,是养病的好地方。
待到凤鸣山庄的人离开后,陆无名问:“为何要答应他们?”
叶瑾也用极其不解的目光看着陆追。
阿六泡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陆追道:“在那十几个红托盘上,约莫有七八样都是冥月墓中的宝物。”
陆无名皱眉:“冥月墓?”
陆追点头:“我小时候经常溜去藏宝库,看那些光润华美的珍珠,也看了不少其它宝贝,不会认错。”
“可先前从未听过这凤鸣山庄还与冥月墓有关。”叶瑾道,“虽说冥月墓称不上邪教,不过这江湖中自诩名门正派的,应当没有几个想主动与其搭上关系,更别提是抬着冥月墓葬明晃晃来求人。”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陆追道,“凤鸣山庄应当已陷入绝境,否则不会如此不顾门派颜面,抬着奇珍异宝当街拦人求助。”
几人正在说话间,外头有家丁来请,说老夫人已经备好了茶点。
陆追道:“我也去。”
陆无名点头,让阿六取了一条厚实的披风裹住他,一道出了门。
春末的夜晚依旧泛着清冽寒意,厅房里烧着火盆,邱老夫人与两位少爷都在,却不见邱家长子邱子辰。
或许是因为愁苦,又或者是因为烛火太暗,陆追总觉得邱子风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
待众人落座之后,邱老夫人道:“真是有劳诸位了。”
“到底出了何事?”陆无名问。
“实不相瞒,出事的是子辰。”邱老夫人道,“他像是被人摄了魂。”
对于这位邱家的大少爷,陆追倒是有些印象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言也不少,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罢了——风流浪荡,不尊礼法,武功稀松平常,嘴皮子倒是一等一的利索,哄得红颜遍天下,处处都是温柔乡。
陆无名道:“摄魂?”
“是啊。”邱老夫人叹气,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约莫是在几个月前,邱子辰从外头回来,突然就性情大变,只将他自己关在住处,没日没夜睡觉,常常连吃饭也叫不出来。开头几天,邱老夫人倒是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以为是因为他初回来时,自己骂了几句,所以在闹脾气。可这一闹就是半个月,山庄里的人总算是觉察出了异常。
此时再想细问,邱子辰却已经闭紧了嘴,任由外人怎么哄骗,就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端坐在床上,雕塑一般。
好好的大少爷变成了这样,山庄里头哪里还有心情过年。可将跟随他的家丁问了个遍,甚至连他此番出门去过的青楼歌坊也挨个盘查过,却无一人能说出缘由。
“他在初回山庄的时候,似乎都是正常的。”邱老夫人道,“我说他,他还嬉皮笑脸顶嘴,可第二天就不再出房门了。”
“现在呢?”陆无名问,“依旧闭门不出?”
“现在……”邱老夫人摇头,“现在他整个人性情大变,如同堕入魔道一般,甚至,甚至……”
屋里烛火忽然暗了下去,将气氛染得愈发沉重。
屋外风声阵阵,桌上光芒跳动,就连墙壁上倒映的影子,看起来都是狰狞的。
岳大刀不由就有些害怕。
阿六站在身侧,轻轻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依旧目不斜视看着前头,一张糙脸略红。
岳大刀抿着嘴,用脚尖蹭了下地,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风再大些,自己应当也不会再害怕。
陆追道:“甚至什么?”
邱老夫人未说话,身后的邱子风道:“甚至吃了自己的丫鬟。”
这话一说出口,屋里众人都惊了一下,吃了丫鬟?
邱子风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也不算吃,而是活活咬死。
那是一个寒风暴雪的夜晚,大年初二,山庄内的仆役大多回家过年还未回来,太萧条总不好,于是邱老夫人强打起精神,在山庄里设宴招待所有人吃了顿热闹年饭。
众人喝空了十几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去后倒头就睡,也没人听到异常声响。直到第二日中午,方有一声尖叫响彻整座屋宅。
丫鬟小翠满面惊恐,连滚带爬跑出东厢房,疯了一般,甚至连路都不看,直直叫嚷着冲进了水里。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也被眼前的情形骇得说不出话,一条粗重的血痕从院内一直长长拖到院外,满身是血的人僵直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抠入泥地,面上身上的肉都掉了大半,靠着发间的桃红簪子,才有人认出是邱子辰的贴身丫头小红。
“那大少爷呢?”陆追问。
“大哥依旧在呼呼大睡,嘴里,脸上,被褥上,房间里,到处都是血迹,他却像没事的人一般。”邱子风道,“后来娘亲便下令,用寒铁链将他锁在了地牢里,免得又生出事端。”
“叶谷主听过此等症状吗?”陆追问。
叶瑾摇头:“不好说,若是因毒蛊出现了幻觉癔症,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得看过诊才能知道。”
“实不相瞒,在丫鬟刚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庄请叶谷主,回来却说谷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恰好谷主来了这梧桐镇,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请来的。”
“今日要看诊吗?”叶瑾问。
邱老夫人道:“若谷主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叶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庄。”
陆追与陆无名自然也跟了过去。
山庄内的地牢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份,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几次都险些跌倒,空气中混合着苔藓与腐败尸体的味道,叶瑾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来一条递给陆追。
一阵狂躁的吼声隐隐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困兽。
邱老夫人示意众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来,映照着前方一道铁门,而在这扇门后,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细看水中不时闪过幽幽光泽,是一条条行动缓慢的巨鳄。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铁链捆着一个人,想来便是凤鸣山庄的大少爷,衣衫褴褛,面目狰狞。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时,虽言辞不屑,却总归也是羡慕居多,都说年少潇洒一掷千金,谁会料到居然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陆追迟疑看了眼叶瑾,看对方那狂躁的架势,这要如何看诊。
叶瑾捂着口鼻进了水牢,憋起一口气,纵身跃起飞向高台,刷拉扬开一包药粉,洒下一片绯红色的烟雾。速度极快,快到旁人还未看清,他已经回身稳稳落到了地上。
……
陆无名心中吃惊,都说叶瑾是神医,却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观那邱子辰,已经瘫软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来吧。”叶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说。”
邱子风答应一声,亲自上前将大哥扛了下来,下人赶忙抬来担架,帮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着头,露出脖颈处一片浅淡的纹身。
旁人没注意,陆追却猛然一惊。
他认得那纹路,甚至再熟悉不过——先前在萧澜身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
陆无名道:“回去吧。”
陆追答应一声,心里拧出一个死结。
另一头,萧澜正坐在高处,看着月色与星光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澜并未回头,只是道:“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