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不可能。百年前,四圣器皆蒙尘埃、沉睡不醒,四大家族实力暂且处于平衡状态。阮家想方设法追捕他,就是为了打破此种局面。阮家欲扩张自己的权势范围到极致,居于大陆之首,必然独占神刀刀鞘。
那么,花间独酌是否会是阮家安排的一枚棋子,他口中所说的成亲,甚至是救治,都只是一种幌子,一个麻痹手段?
此……亦是极有可能。
阮霰渐渐蹙起眉心。
他想,从昨日对阵幻魔可看出,这个花间独酌拥有相当的实力,境界约在无相境。不过他自己,亦在无相境界。如今虽然三魂不全,但有三枚金针相助,当是能与之一战。
于是阮霰做出决定,若那位花间独酌当真跟来龙津岛,便先战上一回、将之打退再说。
反正此人没安好心,不可放任其跟随在侧。
伴随着如是想法,阮霰缓缓吐纳。却在这时,他听见略微遥远的地方,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妖兽出洞,引得附近修为低位的修行者惊叫乱窜,且这个修行者慌不择路,竟是跑向了——阮霰正对着的那座悬崖。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
如今的博山,因了他需要独明草的缘故,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倒是不在少数。但这些人,都是些刺客。他们训练有素,执行任务期间,从来不会分心去关注旁的事——譬如救人。
观此遇险者,乃是一名少年,长得还挺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污迹斑斑。他身负背篓,里面搁着锄头铲子铁锤等物,还有一些产自博山的铜块。
这当是个来博山采石的修行者少年,境界只在凤初境一层,堪堪跨过了修行门槛。
再看那妖兽,境界并不如何高深,不过是只凤初境三层的狼妖。对付这家伙,于阮霰而言,根本不必调动元力,是以他伸手从身旁折来一截树枝,站起了身。
夜色之中,皓月朗朗,照得山间万物清透,却是照不清阮霰动作。
只见如水月光之中,一袭素白衣衫翩然而过,刹那间已至对面山头,手上树枝往前一递,便穿透欲扑向采石少年的狼妖喉咙。
这少年狼狈至极,无头蚂蚁搬乱窜,情急之中,竟然左脚绊住右脚,脸朝下噗通一声摔倒在平地上。背篓里的东西悉数摔出来,哗啦砸向他后脑勺。少年“哇呜”一声,赶紧抱住脑袋。
阮霰轻轻扫了他一眼,丢掉串着狼妖的树枝,不发一言,原路返回。
少年赶紧抬起头,大喊一声“恩公留步”。
这个自己绊倒自己平路摔了个脸着地的少年,正是月不解的手下钟灵。
月不解让钟灵博取阮霰的同情,但钟灵思考,自己博取了阮霰的同情,却难以将这份同情转移到月不解身上,如此一来,便不能使阮霰心甘情愿跟月不解回山庄。因而,博取同情的方法,并不适合对阮霰使用。
于是钟灵窝在博山整整一个下午,绞尽脑汁,谋划出一个计策。
——阮霰乃三魂不全之人,如今被人暂时给稳固住,但此症依然在,他依旧不能大幅使用灵力。所以钟灵想,不如去惹毛一头妖兽,让他追杀自己,如此一来,心地善良的未来夫人肯定会出手相救。
而出手相救,必然会催动体内真元。而催动真元,引得失魂症症状又起,岂不是自家主人出手的大好机会?
于是境界只有凤初境一层的钟灵,去捅了凤初境三层的狼妖的窝。
未来夫人的确心地善良,飞快出手相助,但令钟灵没有料到的是,夫人修为太过高深,对付这狼妖,一丁点儿真元都没催动,直接拿树枝捅了人家一个对穿。
计划失败。
钟灵心很急,大喊一句“恩公留步”后,慌忙抬起上半身,抬手一抓,扯住了自家未来夫人的衣角。
他满手是泥,这一抓,当即在阮霰衣衫上按出个黑手印。
好在阮霰未曾计较。他转过身,低垂眸光,道:“顺手为之罢了,不必称我为恩人。”
“那……前辈!”钟灵赶紧更换称呼,并且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新招。
钟灵就着犹如鲤鱼打挺的姿势扬起头,望向阮霰双眸,熟知这一眼,便让他心生胆怯。
阮霰那双眼,便如冬夜高挂天幕的寒月,幽、冷,且淡,衬得这张普普通通的美人脸更为出尘,亦衬得气质疏离无边。
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他该在那山巅,在云端,而非身处泥沼一般的人间之感。
面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钟灵有些退缩,但一想到若是完不成交代的任务,所要面临后果极其严重,还是咬着牙开了口,不过声音仍是哆嗦的:“我我我观前辈风采极佳,想想想想厚着脸皮,请前辈指点一二!不、不知前辈可否……”
阮霰听闻此言,连垂眸的角度都未变,声线清寒,“容我拒绝。”声音落地时分,那缕衣角从钟灵手里滑出去,翩飞于风,宛若一尾斑驳的蝶。
“前前前前辈,你你你你出手相救,我们便结下一桩缘。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若若若我没有荣幸得到前辈指点,那不知前辈是否能够允许我,追随在在在你身侧?”
钟灵从地上爬起来,把手心里的汗往衣摆上一擦,忐忑地,又诚恳地对阮霰说道。
阮霰立在原处,静静听他说完,然后道:“不能。”言罢抽身离去,不做半分逗留。
钟灵朝着阮霰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抓了抓脑袋,又气馁一叹,从地上把掉落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丢进背篓里,转身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月不解在半山腰上、一座废弃的猎户木屋里,等他过去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钟灵的表情很丧。
再观阮霰,他并未回去先前的地方。
方才出手,已是自发暴露行踪,当另觅一处隐蔽之地,暂且栖身,而返回城中便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是以他取出飞行法器与隐匿符纸,收敛气息,迅速回城。
夜还不深,酒坊食肆喧闹,阮霰在城中寻觅一番,于某条街道之后、一座僻静的临河凉亭落了脚。
接着,取出一张符纸点燃。火焰升腾之间,他收到天字七号传来的消息。
这是阮霰与阿七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以火为引,可传递文字与声音。阿七使用的是文字,寥寥几行,有些潦草,看起来是匆忙间拿爪子刨出来的:
“这百年间,阮家一直在查彻底修复神魂与彻底损坏神魂的方法。前者,除独明草与功法外,情报楼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修复魂魄的神器。具体为何,且让我再探。”
第十三章 春夜冷花
阮家这百年来的绸缪,倒是在情理之中。
寒露天的刀鞘,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器物。彻底摧毁阮霰的神魂,或是搜寻并毁灭一切修复神魂的法宝,便能使这具同刀鞘相融合的躯壳沉寂为一个物品,安安分分为阮家所用,百利无一害。
得知这个消息,阮霰心绪毫无波动。他抬起手指,打算熄灭火苗,垂眸调息。熟料刚伸出手,便见火焰猛然一窜,又吐出几行字。
阿七说:“主人,花朝节这几日,龙津岛上每晚都有花神游街的活动,你可前往一观,看个乐子。心情好了,对神魂极有好处!”
这几行字,同方才那拿狗爪子刨出来的差别迥然,不仅整齐上许多,还行云流畅、饱满有度,一看便知落笔之人对岛上节日盛况的向往之情。
阮霰却是不同,他向来不过年节,更对所谓的风气习俗无甚兴趣,因而半分不留情,干脆利落熄灭了火焰,阖上眼眸,开始打坐。
此间清净,宵风拂过亭外新柳,波荡亭外小河,吹出如鳞的波纹。阮霰坐于亭中,竟生出一分大隐隐于市之情。
不过,这样的宁静未能保持多久,渐渐的,喧嚣的鼓乐声从隔壁街巷飘来,且有逐步走向他身后那条街的趋势。
按照常理而言,阮霰不会因此等嘈杂而分心,但是——他在锣鼓唢呐声中,听见了一阵笛声。这笛声朗朗清越、悲而不凉,从城外传来,源头之地,约是博山。
阮霰曾听过一次这首曲子。
那日他刚从镜湖湖底出来,拎了三坛酒去竹林祭典亡母故友,有个紫衣人打林间过,刻意将此曲吹给他听。
观如今情形,这人恐怕又是故意的。
花间独酌果然追来了。阮霰翻了个白眼,觉得此人真的很烦。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刀。
同阿七化作的那把相仿,长三尺三寸,刀身笔直,只在尖端有些微弧度,材料及做工,皆普通至极,是走进任意一家武器行,都能找到相类似的款式。
他右手提刀,起身走出凉亭,拐过青石墙面的转角,素白衣袂轻闪,人影踏入虚空。
地面上,花神的队伍于长街缓缓前行,身着繁复服饰、脸覆神女面具的女子跪坐在花团锦簇的十六台长轿上,四方垂轻纱,又因着夜风不停吹拂,轻纱起落不休。
长轿之后,少女们素手抬起落下,沿街抛洒娇艳多彩的花瓣。
重重花灯绵延不绝,辉光静洒,映照天幕星河,更衬春夜春意浓。自上往下俯瞰,这四方环绕碧海的龙津岛,真真是仿若仙城。
此等繁华热闹,却是没分去阮霰半点目光,他神色漠然地打游街队伍上空而过,白衣飘渺,长刀凛寒。
恰在此时,长街之上,花神游行队伍之中,迸发出一阵惊呼——人群中倏然蹿出一名剑客,飞身掠上“花神”所在的长轿,张目一望过后,在轿子顶端借力一踏,猛地跃入空中。
阮霰不欲理会,谁知此人竟是冲他而来。
剑者长剑当空一挽,剑光不偏不倚,正是袭向阮霰面门!
阮霰眼皮一撩,仍旧是淡漠的神色,但提刀的手腕偏转,刀锋寒芒折闪,刀气直直迎上剑光。
两者相撞,在虚空里炸出巨响,似要震天撼地。
疾风自平地起,掀翻少女手中的花篮,吹倒“花神”座下长轿,熄灭沿街盛亮的花灯,此般情形,骇得拥挤了整条街的人四散逃开,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顷刻不复存在。
尘嚣俄顷远去,街道复归寂静。
素白衣袂凌空翻飞,银发忽起忽落,阮霰立刀身前,望定来者,道:“是你,月下飞天镜云生。”
来者身着苍蓝衣衫,执一把锋刃雪亮的长剑,在招式被阮霰防下之后,退了丈许距离,一双冷目瞪视阮霰,咬牙切齿道:“春山刀阮雪归,你躲在镜雪里整整百年,如今既然有胆量重出江湖,便来偿命!”
“我若不呢?”阮霰道。
“你没有说‘不’的机会!”镜云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面上浮现冷笑,“百年前,你我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我打不过你。但百年后,我已修炼至无相境界,我们境界相当,我必然要——杀死你!”
阮霰面无表情:“区区无相境一层,便想杀我?”
“呵,我知道,你百年前就踏入无相境三层,这片大陆上,能与你势均力敌的,唯有北周前任国相原箫寒。但那是百年前,如今你身处无相境三层又如何?我可是听说你,身体状态不太好,三魂不全呐!”
言罢,镜云生长剑再起,剑光浩荡,擦破夜色,仿若白虹。
阮霰心念电转。
先不说镜云生是从何处得知他如今状况,镜云生因旧仇而来,与他之间,仇怨至深,毫无化解可能。
他脑后有三枚金针,若与北周的原箫寒全力一战,会消耗其中一枚。
而这个镜云生,境界虽同样在无相境,但一层与三层之间,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与之相战,大概仅仅会使一枚金针略微松动。
是以阮霰未曾犹豫,提刀迎上。
两个人,一刀一剑,锋刃相撞,激响不断,纠缠不休。须臾之间,已过十数招,刀芒剑光于夜色间炸开,缭乱苍穹星辰,映得沉夜犹如白昼。
却也就是在此须臾一刻,镜云生显露出败象。
镜云生翻转剑锋,搅碎剑花,试图卸下阮霰手中长刀,但他根本追不上阮霰的动作,只觉得剑尖被压了一下,沛然劲气顺着剑身淌而来,激得他手臂发麻。
随后阮霰错步绕至镜云生身侧,以刀柄狠狠撞击他握剑的手腕。镜云生倏然瞪目,却是敌不过,无可奈何。
下一刻,两道身影各自退远,拉开距离。
着苍蓝衣衫之人脚踩屋脊,目光比之方才,竟是恨意更深。他剑尖指向阮霰,目眦欲裂,磨着牙愤然道:“阮雪归,你不出全力便罢,做何羞辱我?还是说,你怕杀了我,心中惭愧更甚?”
闻得此言,阮霰依旧一副冷淡神情,长发翻飞在背后,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回答镜云生的话,只在镜云生提剑再度攻来时,微微侧了下身。
镜云生一击落空,正欲旋身回击,却见阮霰手里那把做工普通、质地平凡的刀刀锋倏然一转,利落掀飞一道破空而至的箭。
紧接着,阮霰足尖轻点,掠至长街尽头的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青墙之间挑出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