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沉璧 第11章

作者:白眉煮酒 标签: 生子 古代架空

少年道了谢,规规矩矩地坐上椅子,从头说起:“小民姓叶,双名晚枫,今年一十七岁,是闽州承恩人士。为考今年的乡试,去年夏天特在朔阳奉贤书院习读。十月底,书院拟考了一次,由学政和州府官员批卷。放榜后,闽州司马宗义之在府衙召了我单独会面,说是我文章平平,不足以中举人,若想上榜,需另外捐监。”说道此处,抿着双唇,微微红了眼。

闻静思十岁选入太子侍读,心思敏慧,文采斐然,被先帝亲手提升为太子舍人。之后萧韫曦继位,擢拔为丞相,却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不经科举之途而身处高位的人。他虽未考过科举,对各州考场中的龌龊也知晓七八,听叶晚枫一提,也就知道是宗义之暗地索要私财了。

叶晚枫停顿片刻继续道:“小民家贫,钱财带的不多,为了乡试借读奉贤书院,束脩交去大半,实在无法负担另外的捐监。只好向同窗好友凑齐了数,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他说到此处,双目含泪,语声哽咽,一时间说不下去。

闻静思也不催他,待他平复了情绪,才沉声道:“各地州府和布政使司都有捐监,出资报捐即可取得监生资格,本意是备各省赈济。到了贪官手上,到成了一条财路。”

叶晚枫摇摇头,道:“若只是索取财物到也罢了,宗义之竟是见我样貌好,强行奸污了我。”说罢,双手覆面,失声痛哭起来。

闻静思与雁迟对视一眼,两人的震惊之情难以言表。宗义之是宗维堂弟宗琪的三子,已年过四十,为官十多载,无功无过,今日头一回听到此人下流手段,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劝慰这少年。闻静思震惊过后,不禁想起自己与萧韫曦。虽说两人初次欢爱是萧韫曦灌醉了自己强迫而成,但思前想后,哪一次不是萧韫曦屈尊降贵贴上来求欢,就算是情动难以自持,萧韫曦也是小心翼翼的维护自己的尊严。那感受得到的爱护与疼宠下,床第间的疯言疯语到更像是调情了。闻静思深深叹了口气,朝雁迟吩咐道:“你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雁迟晓得他顾及叶晚枫尊严,要他把关以防下人偷听外传,即刻领命退出门外。闻静思柔声道:“你坐过来说话。”

叶晚枫拭干泪水,摇头道:“小民腌臜,不敢有污丞相高华。”

闻静思只好作罢,轻声道:“你讲下去。”

叶晚枫咬了咬唇,道:“我以为他得了手,第二日便会放我离开,却没料到他将我囚禁在后院,与我同囚的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他怕我们逃走报官,门窗上了锁,三日才送一顿吃食,期间更是对我们三人肆意淫辱虐待。去年底,他庶母病死,丁忧三年,从闽州调回国都,连我们三人也一起带回,关在后院偏房。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母亲是坤族人,族内男女皆可孕子,竟丧心病狂要我给他生孩子……”

“啊!”闻静思低呼一声,满脸不可思议。“你竟是坤族人。”

叶晚枫道:“坤族聚居在承恩广泽的深山里,多是嫁娶本族人,我母亲与父亲私定终身,才出得山来。”

闻静思想起族谱上的那位先祖,多半也是如此离开族群。他万万没想到还能遇上坤族人,内心的感受无以言喻。

叶晚枫见他点头示意,继续道:“坤族男子孕子,方法不难,每月初一十五,只需提高体温,在热水里交欢,情动出精即可成事。宗义之不得法门,日日辱虐,我不堪忍受,求助于同囚的秦南浦。南浦怜我,即助我成事。我有孕之后,宗义之仍然不肯放过,手段百出。直到我十日前早产了女儿,他抱去给小妾哺喂。昨日大理寺抄家,将我与南浦的孩子当做他的,抓进了牢里。”

闻静思这才知道自己如何受孕。六月十五,萧韫曦诱哄自己欢好,事后双双洗浴,帝王一时兴起,强压着自己又做了一回。他偷偷抚摸腹部,暗暗叹惜。他以为自己的孩儿出生无父无母可怜之极,竟不想叶晚枫的孩儿出身更是不堪。他对这少年心生怜惜,抬头就要安抚,却见叶晚枫一件一件脱下衣裳。顿时一愣,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晚枫脸色惨白,脱衣的手丝毫不缓,渐渐裸露的皮肤上疤痕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遍布前胸手腿,真真是惨不忍睹。闻静思走下主位,站到叶晚枫身前。那道道疤痕仿佛是一个个证据,一个个日夜,每一个证据都带着血肉,每一个日夜都藏着眼泪。叶晚枫见他眼中有伤痛,有悲悯,胸中积存了一年的委屈与痛苦终于找到归宿,化作泪水从他眼中大颗大颗掉落下来。他匍匐在闻静思脚边,哽咽不成声:“丞相明鉴,我愿当面指控宗义之的罪行,只求大理寺再也不要放他出来。”

闻静思广袖如羽翅,轻轻覆盖在那细瘦赤裸的身体上,将他密密包围起来。他轻抚着叶晚枫的后脑,低低沉吟:“别怕……别怕……”终于,叶晚枫像扑火的飞蛾,伸手抱住那唯一的温暖,埋头哭泣。

叶晚枫在都城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闻静思着人清理出一间客房留他住下,未免他尴尬,晚膳也送进房里。闻静思虽然没有许诺救下他的女儿,雁迟心里却清清楚楚,这桩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果然,晚膳过后,闻静思要他备车前往大理寺,雁迟劝道:“大人今日身体不佳,不如明日再去?”

闻静思放下茶盏和声道:“陛下亲手御批宗家一案,我本不该插手。何况陛下筹谋已久,按陛下心性,自是越快处理越好。那女婴多一日在牢里,便多一分危险。”他一手抚上腹部,表情柔和起来。“况且,出生十日的婴儿就被打入大牢,何其无辜。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己的孩儿受这样的苦难。”

雁迟理会他的意思,吩咐侍从下去准备车马。片刻后他回转前厅,手上挽着件厚重的斗篷,为闻静思仔细披好。今夜宵禁解除,马车穿梭在闹市,一路向大理寺行去。两旁路人纷纷让道,偶尔有平民认出是相府的车驾,低声惊呼,然后便见数人或数十人向马车方向躬身朝拜,直到马车行出好远,才一一礼毕。闻静思端坐车内,思索对策,于车外百姓的敬意全然不知,驾车的家仆却看得一清二楚,腰杆都挺得格外直。

闻静思到大理寺时,门外已停了辆华贵的车辇。他看着分外熟悉,也实在没有心思去探究。今日沐休,百官告归。大理寺当值的最高官员是大理寺正韦京松,门役进去通报丞相驾到,出来迎接的却是主簿何良。

雁迟皱眉问道:“今日当值的应该是大理寺正、司直、主簿各一人,为何只有你出来相迎,不见韦、吕二位大人?”

何良一揖到底,恭敬答道:“今日圣驾光临,韦、吕二位大人陪同身侧,故不能前来相迎,还望丞相恕罪。”

闻静思一惊,这才想起门外那乘华辇是皇帝微服出游所用,急忙问道:“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何良道:“陛下正在亲审宗太师。”

闻静思未曾料到与萧韫曦撞了个正着,又不愿无功而返,便让何良领到偏僻的侧殿说话。他不想惊动太多人,坐定后便提出查验宗家族谱。大理寺奉旨羁押宗家九族,凭的花名册便是这一本族谱。何良不敢有违,立马差人从库房卷宗处取调出来。闻静思一页一页翻看,九族之内的人名旁都有朱笔画的圈以示抓捕到案。他翻到宗义之名下,见有四子二女,旁边细笔注了生辰八字。只略略一瞥,放下半颗心来,朗声道:“何大人,昨日查抄宗府,最小的几岁,是何人子女,大人可记得?”

何良皱眉思索片刻,恍然道:“最小的据说是宗义之的女儿,才十日龄。”

闻静思指着族谱中的二女道:“宗家族谱上,宗义之最小的女儿已满十八,何来十日龄幼女?”

何良苦笑道:“丞相,那婴儿刚出生,未来得及上家谱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大错。”

闻静思将族谱一合,沉声道:“今日有人拦道喊冤,言明是此女的生父。此人既不姓宗,也非入赘宗家,乃是宗义之的门客,带了女儿拜访。宗义之妾室抱去哺喂,却并非她所生。”

何良满面迟疑,踟蹰道:“明日魏大人上值回衙,下官会如实禀告,请魏大人重新验证身份。”

闻静思听他说话圆滑,言辞中有推脱之意,一时不知如何追问下去。这时,雁迟轻笑一声,插话道:“何须等魏大人验证!如果是那妾室所生,定有奶水喂孩子。如果没有,她要如何证明是亲生而非抱来?”

何良脸色微变,出门唤过一名衙役,耳语几句,遣了出去。闻静思与雁迟相视一眼,心中略略安定。又与何良就宗家案聊了一刻,那衙役就返回禀告了:“大人,江仵作下去验过犯妇,身上并无产子痕迹,也无奶水。”

何良遣退衙役,满面笑容恭维道:“丞相明察秋毫,下官惭愧不如。”

闻静思终于放下心来,不愿过多客套,虚让一二,就提出带走女婴,审问宗义之二事。何良不敢再拦,欣然应允,将闻静思一路引入大理寺牢房。牢房圈地而建,阴暗潮湿,分左右二院,男犯在左,女犯在右,右院第四间正是囚着宗义之的妻妾女儿。闻静思一踏进牢房便听到细细的婴儿哭声,快步走到门前,只见五六个女子身穿囚衣瑟缩在一堆,面容惨淡。那女婴就躺在一旁地上咿呀哭泣,无一人上前安抚。衙役开了牢门,将女婴抱了出来。五六个女子中,年纪稍长的抬头看了一眼,满目鄙夷,缩唇一唾,一口唾沫落在衙役脚边,愤愤道:“贱人果然好本事,不仅生了贱种,相好的还帮他来讨孩子。”

那衙役听她口出狂言污蔑丞相,吓了一跳,大声喝斥:“噤声!大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闻静思面色如常,接过女婴用斗篷盖好,转身就走。雁迟冷冷一笑,命令道:“恶意诽谤,掌嘴五十。”待两人走出牢房,何良迎上来报,宗义之已经押入审堂。闻静思一边安抚怀中婴儿,一边轻声问:“陛下现在何处?”

何良稍有迟疑,随即道:“陛下仍在审问宗太师。”

闻静思不欲与萧韫曦碰面,选了个偏僻的审堂讯问宗义之。宗义之双手双脚戴着桎梏,身着囚衣跪在堂下,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看见闻静思走进来,双眼精光一亮,呼吸骤然沉重起来,身后的衙役用力按紧他的双肩,仿佛一不留意,他就会脱缰而出,扑上去撕咬。闻静思见他这幅形貌,心中大为讶异,两人私下毫无来往,只官署中见过几次面。印象中的宗义之举止有礼,仅是说话刻薄。闻静思在案前坐下,雁迟站在他身侧,手抚腰间软剑,凝神而视。只待宗义之挣脱扑上来,便立即将他斩于剑下,绝不让闻静思受到一点伤害。闻静思挥手遣退衙役,安坐了片刻,沉声道:“私囚百姓,淫虐平民之罪,你可认?”

宗义之低低笑了几声:“叶晚枫求你去了吧,能请得动你亲自过来,也算有本事。”

闻静思道:“我虽不是御史,但也肩负督察百官的责任,断然不能无视你这丧心病狂之人。”

宗义之先是低头暗笑,笑着笑着忽然仰天狂笑,状若疯狂,声音嘶哑如乌鸦夜啼,听得闻静思心底一阵阵的寒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一死,我们宗家倒了,你们闻家兴旺了。要是太子不死,哪里有轮到你做丞相的一天?都说美色殃国,果真不假。要不是宁王看中闻舍人,哪有后来的吕布董卓之争?起兵勤王?我呸!还不是太子中了你闻家的计才逼宫!”

闻静思浑身发冷,几乎要颤抖起来。被人当面戳破私情,岂止是惊惧可言喻。“先太子无论是治国安民也好,朝廷威望也罢,处处低陛下一等。先帝早有更换储君的意思,碍着皇后和宗太师才久久不决。宗家纵横朝政十余载,目无天子,居高自傲,今日有这样的下场绝不冤枉。而你私囚学子,肆意凌辱,更是目无法纪,无耻之极!”闻静思极少动怒,今日见了叶晚枫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腌臜事,加之私情被宗义之一语道破,心中既惧且怒,言辞自是越来越重。

宗义之压低了嗓子惋惜道:“不错,虽然太子处处不如宁王,但他贵在听话!”忽而声音拔高,面容抽搐,目眦尽裂仿若化身成凶猛的野兽,要将闻静思一口吞下肚去。“叶晚枫他们再好也及不上你闻静思。闻静思啊,你怎么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先帝在百官面前考评太子策论,太子率侍读应对,你站在最后一位,却是满腹韬略,精妙绝伦。那些个世家嫡子哪个比得过你才华横溢,姿容出众!只可惜你姓闻,你要不是闻家人,我第一个收的就是你闻静思!”

雁迟心中怒极,脸色冰寒,凛然一声高喝:“放肆!”腰间软剑即刻出鞘。宗义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过,两排齿缝凉了一凉,舌头骤然剧痛,“嗷”的一声嚎叫,张口喷出一蓬血水,整片舌头竟是被雁迟一剑裂到舌根。

闻静思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喃喃道:“道德泯灭,丧尽天良,真是死有余辜。”转身快步走出审堂。雁迟对闻静思既有从属之谊,又有同袍之情,随侍七八年,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今日见宗义之言辞侮辱,胸中顿时恨意滔天,怒不可赦。即时一步上前,伸脚将宗义之踹倒在地,高举长剑就要刺下,恰好何良进来,见着这一幕,吓的肝胆俱裂,急忙上前阻拦道:“大人息怒,罪臣自有陛下裁断,大人今日结果了他,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雁迟微微一顿,瞪着满地打滚的宗义之,抖去剑上血水,利落回鞘,转身出堂追赶闻静思。何良看着哎哎呀呀痛呼不停的宗义之,正束手无策,这时后堂慢慢走出另外两人来。何良看见来人,心中一惊,跪拜下去。萧韫曦面容如常,踱步走到案前,坐上闻静思刚离去的椅子,掌中扶手尚有余温。宗义之此时已回过魂来,眼见皇帝在前,表面虽然看不出有异,那一双眼眸中,却是清晰可见刻骨的阴毒,直让人如寒冬腊月兜头淋下一桶冰水,打从骨子里冷起来,想必刚才一番话全被皇帝听进耳去。

萧韫曦轻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先帝考评策论那一日。宗家上下最擅长揣测圣意,宗爱卿果然是个中翘楚,如此大才,朕到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死了。”

木逢春侍奉他二十余年,了解极深。耳边听他语调平淡,再看一眼瘫在地上的宗义之,暗叹可怜,心底却升起一股难得的畅快。

雁迟蹬上马车时,闻静思已经怀抱婴孩坐在车上。虽然神色如常,也免不了一阵担心,犹豫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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