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眉煮酒
萧韫曦听得诧异,从未见闻静思如此从容坦率,心底更是一片柔软。“静思,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朕也有不得不为之的坚持。”
闻静思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道:“再过几日就是春节,臣想回家看看阿云,若无意外,阿林也会回来过年。”
萧韫曦笑容一凝,低头剔去鱼骨,夹了肉放在闻静思碗里,点头道:“你身为兄长,新年回去一家人团聚,也是应当。”
闻静思含着鱼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萧韫曦的话中渗入了太多的寂寞。君临天下,纵使他再尊贵,也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母妃生产时血崩而亡,父皇也没能看见他幸福美满的一日,兄长欲弑父夺位又被他亲手诛灭,如今孑然一身亲眷凋零,有时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一抬头,满眼都是畏惧皇权双膝跪拜之人。闻静思深吸了口气,放下银著,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臣只是回去看看,一年不见阿林,确实想念。陛下晚上还要宴请百官,臣就不参宴了。等臣在家用过晚膳,再来与陛下一同守岁可好?”
萧韫曦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呆在那里,好半天才道:“朕等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你把朕当做亲人的一天。”
闻静思顿时又苦又甜,笑着安抚道:“以前是臣委屈了陛下,臣往后赔偿陛下就是。”
萧韫曦这才展颜笑道:“朕贪婪的很,你可要小心了。”忽而想起一事,道:“你举荐的那个程梦瞳真不错。虽然初担大任,赈灾却办得紧紧有条,连两州百姓过冬都事先协同当地官员一一办好,两州太守在折上对他是称赞有加啊。前几日他与孙文渊已经返程,估计初四就会到京。朕打算率各级官员亲自去迎,以示嘉奖。”
闻静思欣慰道:“陛下奖罚分明,公正无私,言行如一,定会使百官信服,万民归心。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
萧韫曦笑道:“朕答应过你,定会让你看见一个太平盛世。朕说得出,便要为你做得到。”
下午闻静思便收拾了衣物,由雁迟护送着回到闻府。他一袭白狐裘裹身,隆起的腹部堪堪遮住,回到家中也不脱下。在主厅见了管家,过问准备新年的大小事宜,又查了账本,给下仆婢女分了花红做压岁钱。他这边刚刚分完,闻静云得了消息从商号急急赶回家。闻静思在宫中休养近月,雁迟两头奔走传递消息,诓骗闻静云说他犯了急症,被皇帝留在宫中诊治,想到家中的担子全压在这三弟的肩头,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将闻静云唤到身边坐了,亲手斟了茶递过去。
闻静云接过一口饮尽,哀声叹气道: “大哥总算是回来了,雁迟说你早朝突犯胃疾,严重么?怎的在宫中住了那样久?”
闻静思笑着安抚道: “已不碍事,教你担心了。”
闻静云想了想,挥退了侍婢,凑近身皱眉道: “大哥你莫骗我!外面都说你在早朝被赵明中参了一本,气得吐血晕过去,皇上把你抱去他寝殿才算止住赵明中那张臭嘴。”
闻静思虽然早已料到这事会传入弟弟耳中,但也暗自庆幸流言不尽属实,否则真不好解释身上无外伤,哪里出得那么多血。 “你想说什么就明说罢,自家兄弟不必拐弯抹角。”
闻静云悻悻然摸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被拆穿的窘迫。 “赵明中所参,是闻家子弟都晓得那是鬼话连篇。我就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把你抱到他寝殿去?”
闻静思暗叹一口气,抬眼便见雁迟微侧了脸在忍笑,他咬咬唇道: “你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闻静云老实道: “若皇上真把你抱到寝殿去,那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闻静思淡淡地道: “圣眷愈隆,纷争愈多。”
闻静云道: “那也总好过做个无足轻重的小臣,施展不了抱负,空有一身才华。”
闻静思一惊,微微笑了开来。宁愿孤芳立庭院,不愿枉做护花泥,一直是闻家子弟的行事风格。自己从政,二弟归隐,三弟从商,要么默默无名,要么一鸣惊人。虽然这两代闻氏已经有所收敛凌厉之风,可骨子里的锋芒却并未教挫折磨平。
闻静云见他露了笑,便知道他已经会意。 “皇上对你好,就会多听你的,你做什么都方便,不会束手束脚。商场亏了,只要有本金还可以翻身再来。官场上,皇帝对你的信任和宠爱就是本金,有了这个,就不怕那些子乌虚有的罪名。大哥你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闻静思笑道: “你从商不久,到把这个研究得透彻。只是陛下的信任和宠爱毕竟发自他一人,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会有猜忌与防范。因而不能只靠陛下的喜好作为朝堂的立足之本,还需自身德行正直,才能百官信服,民心所向。商场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只有本金而失了为人的诚信,哪里还能容得下你?”
闻静云被他驳的很不乐意,撇撇嘴: “大哥越来越像父亲了,说起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雁迟听闻,笑不可仰,直直弯下腰去。闻静思知他是笑自己对皇帝一套说辞,对自家人一套说辞,自相矛盾,不禁微微红了脸。
雁迟好不容易止了笑,难得的打趣道:“大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陛下这个太傅封得真是妙到巅毫!”闻静思脸红更甚,简直要烧起来。
闻静云诧异道:“皇上封了大哥做太傅?不是还没大婚么,哪里来的太子给大哥做学生?”
闻静思叹道:“我向陛下辞了相位回家休养一段时日,陛下才给了太傅的官衔,方便我主持科举的事。”
闻静云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大哥做了丞相,就没过过几天清闲日子,是该好好休息养养身体。只是皇上出手太阔绰,这一品太傅,到不像是为了方便你行事,而是为了留你啊。”
闻静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言,忽而撇到雁迟盯了自己的肚腹微笑,心中一动,暗自思量道:“这太傅一职,恐怕主持科举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往后能亲自教授我们的孩儿罢。”这样一想,到觉出萧韫曦的深谋远虑来。
三人谈得正兴起,堂外有下仆来报说宫中来了人。三人忙起身相迎,只见堂外花道上行来一位蓝袍太监,身后跟着两位抬了木箱的侍卫,一行三人被管家闻远引入厅堂。闻静思与雁迟都认得这个人,木逢春的心腹,专司皇帝服饰的大太监陆行舟。几人见过礼,陆行舟叫那侍卫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抬上厅来,向闻静思微微一躬身,笑道:“陛下赠闻相一箱冬衣御寒,相爷走得匆忙,奴婢不及整理,只好送到府上,打扰了相爷,还望相爷恕罪。”
闻静思摇头笑道:“陆公公客气了,我已辞去相位,不再是丞相了。”
陆行舟莞尔一笑,躬了躬身并不答话,让侍卫解去箱上绳索,亲手将上面的小箱子取下捧给雁迟,却对闻静思道:“这箱是陛下另赠。奉陛下口谕,要闻相私下取看。”
闻静思一愣,恭敬回道:“臣遵旨。”
闻静云一听是皇帝送给兄长的衣物,顿时来了兴趣,打开木箱,伸头一看。只见箱内一套常服,一套轻薄的棉衣,一套素纱中单,一件紫貂披风,另外还有银缎棉靴一双,碧玉革带一条,皮毛手筒一个,甚至连白玉冠都有。不禁咂嘴道:“皇上好细的心思,真是上下内外都齐了。”他一手拎起棉衣,手指摩挲间,觉得有些异样,看向陆行舟道:“这里面好像不是棉花。”
陆行舟笑道:“确实不是棉花,而是蚕丝驼绒之物。”
闻静云听了讶异不已,又取了紫貂披风,那貂毛柔顺亮泽,整件披风色泽如一,彷如从一张皮上剥下。他放下披风,看向那套月白色素锦常服,这才真正吓了一跳。他身为世家公子,什么名贵的衣料都见过穿过,可是再名贵的衣料上,都不敢用这等纹样。这件常服上,双肩绣着四季花木,领与两祛密密都是五色祥云,胸前背后是五爪蟠龙,这龙纹暗隐,不仔细看难以辨清。闻静云看向兄长,闻静思也发现了异常,向陆行舟道:“这件常服,暗绣龙纹有五爪,不是一品朝臣服饰的规制。”
陆行舟躬身道:“这件是陛下的燕弁服,陛下看着素雅,便叫人改了大小赠予闻相。”
闻静思一惊,萧韫曦的意图如此明显,谁都能意会出来。前朝也有帝王恩赐近支的亲王、嗣王带与帝王相同的冠,但是将自己的燕服直接赐予朝臣的,绝无仅有。萧韫曦这样做,已是公开表明闻静思与自己齐平的地位了。闻静思看向三弟,果然闻静云一脸古怪的望过来,连忙道:“陆公公,多谢你跑一趟,请进来喝杯热茶暖暖。”
陆行舟将箱子关好,缓缓道:“奴婢奉陛下之令,冬衣送到后即刻回去复命。相爷的热茶,奴婢谢过了。”
闻静思也不多留,叫三弟送他一行人出门,又唤来下仆将箱子抬到自己厢房。雁迟把手中的小箱放在妆台上,便和仆从一同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内。闻静思轻轻打开箱盖,里面竟是两套婴孩的春衣,一男一女,一明黄一正红。霎时心头一暖,取出两件小小的衣服搁置在腿上,轻轻抚过上面精细的龙凤纹样。腹中胎儿似乎有觉,也慢慢动了起来。闻静思缓缓安抚着孩儿,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此生再无所求。
七 一蓑烟雨任平生
闻府的晚膳虽不如宫中的种类繁多,也是精美细致,闻静思尤其喜欢自家做的各种节令菜式。他坐在主位,凸出的肚腹被桌子遮掩,虽然闻静云在左侧,当中又隔了两臂距离,因而并未被发现。闻阁老在府上时,家风严谨之中又颇为开明,现在闻静思当了家,宽松之中又见细微,加之出了纰漏并不重罚,更是常常以德服人,下人们对这个少主人心存敬佩,这偌大一个家,也被他整治的井井有条,规规矩矩。
闻静思与萧韫曦会在膳桌上商议国事,在家便不太遵循那套“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闻静云又是个爱热闹的,连同雁迟三人围了一桌,笑语如珠,真是分外热络。
闻静云爱荤,闻静思便夹了八宝鸭在他碗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道:“大哥被皇上招去陪膳的时候,也是这般布菜的么?”
雁迟抿嘴一笑,心忖:“多是陛下给大人布菜,哪里是大人陪陛下用膳。”
闻静思笑道:“陛下有木公公和传膳太监在服侍。怎么了?”
闻静云停了筷子道:“今日皇上相赠燕服,他对你,是不是太好了点?”
闻静思手一抖,一筷萝卜丝落了大半,他一根根夹起放在碗中,忽然间没了胃口。虽然自认瞒得很好,今日这样明显,闻静云再不解风情,也该看出个子丑演卯。况且,萧韫曦对他,何止太好了一星半点?闻静思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闻静云看他并未生气,咬咬唇道:“坊间有传言说,皇上不立后不娶妃,都是为了你,我原本还不信。今天再来看,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雁迟停下手,直直看向闻静思。而闻静思深深叹了口气,仿似认命般点点头,道:“是,都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