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眉煮酒
徐谦淡淡一笑:“若是男子,还是喜脉!”
闻静思脑中轰得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背后汗透层衣,几乎坐立不稳要跌下椅来。雁迟忙上前一把扶好,目光凛冽看向徐谦,冷哼道:“徐大人说话前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大燕的丞相,不是柔弱的妇人。”
徐谦沉下脸,肃声道:“下官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绝无错诊。我师父最喜疑难杂症,著有《疑杂千金方》,内里就有讲男子受孕产子。承恩,广泽这带有一土族叫坤,族内不过百余人,男女皆可受孕,与其他人联姻所生后代也多有男子能孕者,这一族的姓氏多为茗……”
“啊!茗姓,茗姓……”闻静思略略回神,思索片刻,喃喃念道:“家谱,家谱里有。”说罢,起身往外走,雁迟快步追了上去。
徐谦缓缓长叹,大燕的丞相,萧氏的忠良,以男子之身受孕,真不知是帝国的福还是祸。脑海中回想起闻静思震惊的形貌,那样一个满腹才华,气度雍容,心系万民的温良君子,这时看来,如斯脆弱,不禁让人心为之折。徐谦站了盏茶有余才等到闻静思回转,他脸色惨白,捧着厚厚宗卷的手颤抖不已,那一双温和智慧的眼瞳,此刻盈满了哀戚之情。徐谦心中微恸,扶着他在桌边坐下,接过重重的家谱,上面果然清楚的录着“三子闻英娶闽州广泽人茗氏”,再一翻看,当日与今朝已隔八十余年。
闻静思安坐良久,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他抬头看向徐谦,神色一如往常:“徐太医可有花红麝香?”
徐谦一愣,问道:“闻相要堕去胎儿?下官虽桀骜不驯,恐怕也做不到。一来私堕龙胎必诛九族,下官承不起天颜震怒。二来茗氏一族受孕与别不同,从来母子连心,一存俱存,一亡俱亡。闻相请三思。”
闻静思手下一紧,惨笑道:“徐太医连这个都知道?”
徐谦如实回答:“去年底木公公曾来吩咐下官的几位同僚做润滑的油脂,又在内务府取了春宫本。下官在内务府有朋友,请他留意,发现木公公取走的是男事。满朝文武洋洋百人,陛下只亲近闻相一个,因而闻相这胎儿的父亲,不难猜。”
闻静思只觉得心底无限悲凉。“以身伺君非我本愿,现在要我为他如妇人产子,叫我情何以堪。”他低头按上小腹,那里有个生命在慢慢成长,他可以博爱万民,却偏偏无法爱他。
徐谦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又不得不告诫道:“闻相,胎儿已有月余,下官诊脉时觉察胎息不稳,怀孕头尾三个月最重要,切忌房事。下官今后每日都会来请脉,还请闻相以身体为重,切莫劳累太过。”
闻静思点头道:“徐太医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徐谦道:“闻相请讲。”
闻静思道:“这件事还请徐太医帮我瞒上一瞒。如今北方大旱,陛下需用心处理,不能让陛下为这事分了心。若陛下因此降罪于你,我会一力承担,徐太医无需担心。”
徐谦心道:“你是陛下心头肉,他哪里敢动你分毫。不过既然有你担保,倒也无不可。”安心应道:“闻相放心,下官晓得了。”说罢,借了笔墨开了安胎,养血,宁神三张方,交给雁迟,细细嘱咐了用法。又对闻静思道:“闻相请入浴,下官需查验闻相的衣裤。”
闻静思不知他所欲何为,却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让雁迟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婢女前来请浴。闻静思入了浴房,脱去衣裤挂在屏风上,小心的跨入桶中,才扬声唤道:“阿迟,来取。”他生性庄肃,不说留人服侍洗浴,就是夏季三伏,也必定穿得衣冠整齐。
雁迟取下衣裤,出了浴房,徐谦在门外等候,从他手中挑挑拣拣,竟扯出条亵裤来。雁迟一把夺回,冷声道:“徐大人这是做什么?”
徐谦也不恼,笑道:“闻相动了胎气,有滑胎先兆,必定有血流出,不信你看。”
雁迟半信半疑抖开裤子,果真有一团暗红的血渍。徐谦见量不多,松了口气,另外开了张安胎的方子叮嘱道:“府中应该有药房,即刻煎了,闻相洗完就要他服下。明日早起,还请雁大人留意床上是否有血迹,我好修改剂量。”
雁迟双眉紧皱,末了,只好徐徐长叹道:“徐大人,陛下之情于闻相,未必不是祸事。大人不参政,自是不知道这朝中有多少人盯着,盼着闻相决策错漏。若是闻相孕子一事传出,其后果不堪设想,望大人多加保密。”
徐谦神色凝重道:“我素来敬佩闻相为人,自是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来,雁大人可以放心。”
闻静思躺在床上,药已经喝下,也用茶水漱了口,可那苦涩之味从胃里弥漫出来,沁入了心里。窗外夜雨纷纷,天边雷声隐隐,听在耳里,仿若天谴。闻静思碾转反侧了大半夜,脑中异常烦乱,一会儿是父亲谆谆的教诲,一会儿是立下济世救民誓言年幼的自己,一会儿是温和亲善的少年宁王,一会儿是牵着自己的手说要共创太平盛世的帝王。思绪繁杂间,竟也缓缓睡了过去。即便睡着了,依然不见安稳,忽而梦到自己大腹便便地跪于祠堂,四周围着列祖列宗,口吐金鞭,鞭笞于自己身上。忽而梦到父亲手执刑杖,棍棍都朝自己腹上砸来。忽而梦到那深情的帝王站在自己眼前,冷冷地道:“男子生子,岂非怪物?”闻静思脑中一声炸雷,悚然惊醒。眼中是昏暗的帐顶,耳边雨声滂沱,思及梦中的事情,再也没有睡意。静静地躺着,一手抚摸平坦的下腹,终是幽幽一叹,心忖道:“罢了罢了,我身为你的生父,总不能弃你不顾。若能顺利生下,也好有个寄思。”
雁迟清晨来服侍闻静思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朝服正在洗漱。雁迟见他双眼微红,知道他定是一夜未眠,不愿惹他尴尬,也就闭口不提昨夜之事。趁闻静思转身,偷偷看了床上一眼,见床褥上并无血迹,心下才稍稍安定。前段时日闻静思清晨总会脾胃不适,多半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雁迟捧来粳米粥,红豆糕和一碟醋腌渍的萝卜,他胸中再是恶心,还是忍着将早膳吃了大半。雁迟看那渐渐空下去的粥碗,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昨夜大雨倾盆,直下到凌晨,上朝前却停了。闻静思怕车轿颠簸催发呕吐,便安步当车,与雁迟并肩走去皇宫。雁迟送他从勤政门入宫,越过星云桥,在广贤殿门前停了脚步,看着闻静思整肃了衣帽,慢慢走向百官之首。他的背脊直挺,身形清瘦,深紫色的朝服宽袍广袖,迎着晨风猎猎飞扬。他的背影有一种晋魏独有的风流雅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沧桑。雁迟看得心中酸涩难忍,只好收回目光,向远处看去。那里有巍峨肃穆的太极殿,殿中有洁白如雪的九层玉阶,上面是大燕帝国的皇帝,而在雁迟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爱着闻相又为情所困的男子。忽然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知晓闻相有了皇嗣,不知是喜还是忧?
萧韫曦处理政事比先帝专断。闻静思呈上来的奏章他自己顷刻就能批下,再重大的事情也几乎从未被拿上早朝来议论过。每日也就是将前一天的奏折捡些重要的讲了,审查新政的进度,督促各地工程。臣下再有本上报的,能当庭决定的绝不拖宕到次日。因此萧韫曦既把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又能迅速稳妥的下达每一项指令。
闻静思曾就此事问过他,萧韫曦却笑得肆意轻狂:“朕得先帝厚爱,十三岁后可以与先太子一同旁听早朝,所听之计策,所见之奏折不知凡几。今日这群旧臣即使花样再多,在朕看来不过是陈腔滥调。朕要的是如闻相这般的一泉活水来振兴大燕江山。或许经由闻相选出来的春闱学子,朕才有兴趣与他们议政论策。”
今日的早朝仍与往常一样,萧韫曦审查南方实行新令的效果,派遣宗丰年为安抚使,去北地旱区进行安抚流民,监督渠堰,开仓放粮,又调派了闽州云州乃至殷州的十万石粮食支援。末了,萧韫曦捏着本奏折似笑非笑地道:“赵大人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是岁禹州弁州积数月干旱,裂田数尺,饥民数万,千里无碧,百川竭涸,皆皇帝不德有以致之。’朕到不知何处有不德。”
萧韫曦这一段读来,朝中一片哗然。闻静思听到耳中,更是心头巨骇,眼前阵阵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萧韫曦望向脸色苍白的闻静思,冕旒之后是一双担忧的眼眸。
赵明中施施然从众人中走了出来,微微躬身,对答道:“陛下,民间有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皇还是太子之时就已有太子妃,陛下登基半年有余,不仅不曾立后纳妃,连选秀都下诏停止,这于祖制恐怕不妥。”
赵明中一话未完,朝臣中又有三人走出,同声请求皇帝立后。闻静思这才知道原委,慢慢松下口气来,只觉得背后湿冷一片,竟是出了一身冷汗。萧韫曦目光一一掠过四人,心中阵阵冷笑,面上却不露天机,朗声道:“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大人担当得起忠孝二字。只不知赵大人十七八个妻妾生的七八个女儿,哪个适合做皇后?李大人的侄女今年该出阁了,余大人的堂妹朕曾今见过,陈大人的小姨据说与方大人有婚约,不晓得她肯不肯一女二嫁?”
堂上骤然安静下来,众臣惊骇于萧韫曦高坐皇椅,却对朝臣了如指掌,平静的语气中分明有天雷阵阵。后三人默默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仅剩赵明中一人孤立堂上。
“臣不敢。”赵明中深深躬身,伏跪于地。“臣恳请陛下回复各地选秀,择取姿色端丽,德才兼备的女子以充后宫,延续我大燕皇室血脉。”
萧韫曦神色冷漠,隐在旒珠后的双眼是深深的嘲讽。“姿色端丽,德才兼备?朕要的不是倾国倾城,芝兰惠心的女子。朕要的是如高祖的慧慈皇后那般,心怀万民,胸有远志,能够在政事上辅佐朕,督促朕,甚至在朕决策失误时愿意批评指正的贤良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担当得起朕的皇后,才有母仪天下的风采。赵大人闲来无事,倒是不妨替朕找找,哪家有这样的女子。”
闻静思不止一次见萧韫曦在朝堂上不留情面的训斥大臣,却是第一次见为了立后的事语出嘲讽,甚至有些刻薄,知道他定是被赵明中的纠缠不休惹得震怒。赵明中被这一番话驳得老脸羞红,呆立当场,“这……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双眼余光瞥见闻静思的身影,灵机一动,心想:“谁人不知闻相最得皇帝信赖,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事情或许有所转机”。当下道:“臣上书劝陛下立后,是为了江山社稷。闻相忠孝两全,想必也是支持老臣的。”
闻静思心里一叹,实在不愿与这事沾上一星半点关系。别人提起,顶多是拂了他的逆鳞,被斥责几句,要是自己提及,那才是真正的触了天雷,萧韫曦暴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他是想都不敢去想。因此,也只好恭敬地道:“立后选妃乃陛下私事,臣不敢多言。”
萧韫曦脸色稍晴,见赵明中仍不罢休,将手中折子一甩,冷冷道:“退朝!”
闻静思松了口气,尚未迈出殿门,木逢春便从后面追来。“闻相请留步,陛下相邀。”他只得点头应下。两人穿过太极殿,便见萧韫曦在长长的回廊前等候。萧韫曦见闻静思走近,盯着他细细看了半刻才道:“静思昨夜未眠?怎的这般憔悴?”
闻静思不料他看了出来,内里隐情又无法相告,只好谎称雷雨扰眠。萧韫曦不疑有他,开口劝道:“午膳过后,小歇片刻吧。”忽而话题一转,转回方才立后的事上。“静思怎么看赵明中这一手?”
闻静思直言道:“赵大人平日多有夸赞女儿,送女入宫的心思表露无遗。听陛下这么说,尚有内情?”
萧韫曦笑道:“静思果然心思敏锐,再猜,往反处猜。”
闻静思低头喃喃道:“赵大人送女儿入宫,反过来猜……”心中忽然雪亮,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不禁“啊”的叫出来。“安王妃!”
萧韫曦抚掌大笑:“朕的闻相聪慧过人,果然担当得起皇后一职。”
闻静思晓得他开玩笑,也不十分在意,无奈道:“臣哪里能与慧慈皇后相比。”
萧韫曦笑意盈盈。“是不能比,慧慈皇后为高祖皇帝生了三男二女,静思却是一个都生不出的。”忽见闻静思眼中郁色涌涌,才惊觉玩笑开过了头,忙收起笑容道:“是朕胡说,静思莫往心里去。”却不知这一番话正触中闻静思的隐忧。
闻静思淡淡笑开,拨正话题道:“安王妃是赵大人的长女,为安王育有两位世子。若陛下无后,势必要从中择一入继大统。赵大人看似强求陛下立后,其实是逼迫陛下尽快立储。”
萧韫曦点头道:“皇祖父子息凋零,朕只得明王与安王两位皇叔,先皇膝下也只有朕与先太子。明王体弱,多年不曾生育,难怪赵明中看重自家两个孙儿。”
闻静思看着萧韫曦的侧脸,心中百味陈杂,轻叹道:“陛下,自古皇权一脉相传……”忽而想到自己腹中正是皇帝血脉,对立储一事更应该避嫌,但是他从未打算将孕有龙子的事告诉萧韫曦,即便往后生下此子,也不愿他与皇帝相认。做为丞相,他有义务劝说皇帝立后诞下太子,只是话到了嘴边,不知如何开口。
“静思!”萧韫曦沉声道:“满朝文武皆可劝朕立后,唯独你不可。朕的龙床只容得下你一人,容不下别人。”忽而语气一转,冷冽疏淡。“赵明中朕还不放在眼里,若真要立安王世子为储君,朕也有办法让他变得干干净净。”
闻静思心里一惊,萧韫曦眼中不加掩饰的阴翳让他觉得陌生。相识二十年,本以为了解的深入骨髓,到头来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相情愿。自己行的是仁政,皇帝行的是权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千里之遥,又岂是二十年就可以消弭的距离。
萧韫曦见他面色不好,收敛了怒意,平静地道:“上个月静思有意行《节俭令》,中书省还未拟好详细措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