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凶凶是小熊
“你的弟弟在金陵犯了事,可曾听说?”
李潞杳手愈加颤抖,象牙箸似要握不住:“臣妾不知他犯了何事,若引得陛下动怒,改杀该剐臣妾也毫无怨言。”
“你倒是看得清。”邢夙昔将李潞杳的那份惊怖胆怯尽收眼底,随意抿了一口热汤,“你不好奇是哪位弟弟。”
李潞杳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前朝之事,臣妾无法过问。”
“你十七弟李韫德,他有嗜血割舌之癖,虐杀了好几位清白的民家女子,这事不知为何就传到朕的耳中来了。”邢夙昔道,“法则条律清清楚楚,朕若治他的罪也无可厚非,可惜——”
在邢夙昔唇齿犹豫之间,李潞杳已是不能喘息,她自觉已被所谓天命二字杀了一次又一次。
“可惜,这样就不给你爹面子了啊。”邢夙昔垂下眼去,执箸夹了一颗糖丸子放入口中。随着略微上翘的尾音,他那双眸中幽冥继出,争先恐后——玉解意啊,你终究还是骗了我,这当万人之上的位子哪里有那么好。
允你不诺,是我错了,你一避五年,也是该回来了。
当日,有诏书两封——
“李氏潞杳,德蕴婉柔,性娴礼教,柔嘉维则,后性粹穆,能令誉于宫庭。朕位在储贰之昔,终念其袛勤夙夜,宵衣旰食。圣情鉴悉,为赞其德,为扬其贤,封一等宸妃。”
“李氏韫德,桑雍魅者,无视朝纲,以下犯上,残害无辜,速押京后审之。”
第31章
是夜入更,在距离北部边城十几里安营的军帐中,似有隐隐火光。
本该早早熄了灯,李闫卿却毫无睡意,独自一人盯着眼前铺开的地图出神。
最近几日可是连连大捷,这让李闫卿心情极佳,若再乘胜追击,能将先皇割让出的几城收复不说,还能赶在年前回金陵。
也不知几个娃娃功课如何,长高了没有,这样想着,李闫卿自觉地图上的城池都生动起来。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李闫卿略一抬眼,只见一人入了帐内。
“将军。”男子貌若秋肃,声音低沉,却还是听得出几分年轻,身着了常服,更显了一份于沙场不符的朗月清风。
李闫卿看见来者,展了笑颜,挥手遣走了原本在账外站岗的兵卒:“经儿来了。”
李韫经不敢怠慢,还是恭敬行了礼:“夜深,扰了将军清静。”
“经儿过来坐,若没了旁人在,不用喊我将军。”李闫卿看见儿子,难掩喜悦。虽说是武将世家,自己膝下几个孩子,似乎只有排行十四的李韫经自小便是对兵家战法颇有兴趣,待李韫经稍大一些,李闫卿便一直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出入沙场,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李韫经坐到李闫卿身边:“爹。”
“经儿也没睡,找爹甚么事?”李闫卿收了地图,折身寻了件袍子给李韫经披上。
离近了,李闫卿才发觉李韫经脸上有些许擦伤,看样子是与旁人打了一架,且对手看起来也是个好手,李韫经向来张弛有度,如此挂彩还属头次。想起下午时分的一阵小骚动,李闫卿不禁好奇问道:“经儿可是与旁人操练了,怎是这样狠的?”
“多谢爹关心,孩儿不要紧的。”李韫经拢了拢外袍道,“有些事想与爹说。”
“说罢,可是出了甚么事?”
李韫经与李闫卿的目光打了个触便低下头去,沉吟半响,这才缓缓道:“十七弟出事了,爹知晓么?”
“德儿?”李闫卿一蹙眉,“他怎么了。”
李韫经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交与李闫卿,待李闫卿翻看之时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每多讲一分,李闫卿双眉之间的沟壑便重一分。待李韫经讲罢,李闫卿也看完了那几封信。李闫卿脸色极差,呼吸沉重,攥成拳的手狠狠在桌上砸了几下,震得桌上的砚台笔墨掉了一地。
“一派胡言!德儿虽是心性难测,怎会与杀人扯上干系!”李闫卿怒不可遏,“定是钟不归那个老东西想借此逼我回京。”
李韫经一顿,小心翼翼从牙根里挤出几字:“爹可有想过,是圣上做局?”
李闫卿一愣,狠狠拍了李韫经后背,他自然知晓李韫经甚么意思:“你胡说些甚么?你都说的是甚么混账话!”
李闫卿手劲儿过大,李韫经差点没坐稳,这厢只能默默收了声。
“李韫奕怎么回事?”李闫卿又拍了几下桌子,陈年老桌哪里承得住李闫卿如此盛怒,在其几下泄愤后裂开了几道深口。“我与他寻了个闲职便是为了让他管好李府,真是让为父失望透顶。”
“此事也怪不得六哥。”李韫经料得李闫卿必会气得不轻,弯腰去拾掉落的物什后,又扫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父亲,道,“爹息怒,只是爹可问过闲职与李府乃是六哥所要?”
李闫卿不知今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李韫经为何有些许反常:“将李府交予他,有甚么不情愿,那你去?”
李韫经垂下首:“犬子愿追随父亲,悬旌万里,护我朝河山。”
李闫卿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算是对李韫经的回答还算满意:“还有那个鬼外子出山一事,十有八九是李韫奕自己监守自盗。”
李韫经一愣,道:“爹何来此……”
“当老夫老矣?李韫奕那些小手段骗得了众人,骗得了我?无非就是杨埭山挡了他的道,查到不该查的甚么。因而他选择除之而后快,先下手为强。与他整日厮混的那个屈甚么,可是武林好手,杀人放火,怎么做不来?”见李韫经一脸诧异,李闫卿又道,“你当爹如何知晓这些?留韩铁衣在李府果真是有用。”
疾斗铁父韩东叱,李韫经自然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个男人论智谋勇武绝对不亚于李闫卿。
当他为何回京修养后便不再归队,听闻伤好后又在李府当武习先生,原来这厢是为了监视六哥,想到父亲与六哥的关系已经差到如此境地,李韫经不由有些担忧。
“李韫奕犯的最严重错误便是忘了李氏祖训:身为臣子千万不可起异心。”那边李闫卿又道,“若是查出来这件事确确实实与李韫奕有一丝一毫的瓜葛,那也怪不得为父手下无情。”
李韫经不巧与李闫卿眼中那股阴鸷碰了个正着,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错开目光,勉强接道:“那这八哥……”
“不急,对他,我自有打算。”李闫卿抬手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扔至一旁的火堆里,火苗一蹿冲天,须臾间便将纸团吞噬了干净,“将德儿之事传出去的可是那个西席?”
“不然。”李韫经道,“其一,那位绝艳余采那几日不知出于何故被十三哥打得下不了床,监视他的人可都是盯着的。”
“其二,他也没必要这样做。”李韫经道,“因为他本就不是钟不归派来的。”
“甚么?”李闫卿讶得半响,“他不是钟不归身边的公笔吏?”
李韫经摇摇头:“恐怕不是……”
向来与李韫奕意见不合的李闫卿之所以能允晓舟珩进府当西席,确实也从探子处知晓他是钟不归派来监视李府的棋子。
若晓舟珩不是公笔吏而仅仅是普通的教书先生,那府中的公笔吏又是谁?当初将晓舟珩是公笔吏此消息放出来的又是何人?这样自思自忖间,却是发觉诸多不对:每每探子报上来晓舟珩的言行确实与自己了解的公笔吏不同,本以为是性格使然,却不料是被暗中某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李韫德这边东窗事发,指不定众人还要被隐瞒多久。现在看来,李韫德此事败露,一时间也不知是祸还是福了。不过李闫卿也分外笃定覃晔不敢拿李韫德如何,尚有兵权在手,若覃晔还是个心中有数的主,自然不敢动李氏一分一毫。
想到不知何人借晓舟珩下的这步棋,李闫卿心中停云霭霭,只觉耳边阴风阵阵,隐隐窥见几分江上孤棹,四面楚歌之势;再看李韫经那韶秀的面颊上也尽显死灰之色,李闫卿只得强自镇定道:“传话回去,尽快查明。”
李韫经没奈何,也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在李闫卿的重重叹息声中,退了下去。
方出帐外,耳力极佳的李韫经听见暗中一人嗤笑一声。
“笑甚?”
暗处的男人衣冠不整,双手被束在一根杆上,以个极其变扭的姿势站着。若是近看了,便会发觉男人身上挂了几道彩:“经……儿?你是李韫经?熊罴良才李川君?”
那人一张嘴,便是散了满腔的酒气,李韫经并未接那人话头,只是堪堪睨了一眼,漠然道:“你可知饮酒闯军营与误伤军士要治你多大罪么?”
“我哪里知道这么一个白面郎君居然会是将军。”那人丝毫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小毛孩想在他霍爷爷这里自寻死路。”
李韫经背着手踱至霍栖迟面前,谑笑道:“传闻中的凌霄槊者霍子赟也不过尔尔。”
原来这霍栖迟是活跃在北边数城的一位绿林好汉,乃五门十八宗中排行为二的虺蛇宗出身,人人钦敬其矜贫救厄,仗义疏财。在李闫卿的部队尚未驻扎北边之时,霍栖迟常常以一己之力护得周遭民众免遭蛮夷侵扰。因其擅长使六尺长槊,因而得了凌霄槊者霍子赟的名号。
而今日闹剧便是喝酒之时听闻旁人夸赞李家军如何如何,霍栖迟哪里咽得下这样一口气,只觉自己风头被抢了去,酒壮人胆之下便提着酒罐就妄想找李闫卿算帐。
谁知自己连李闫卿都不曾碰上,就被李韫经捉了来。
霍栖迟一听此言,酒立即醒了三分,一抬手震得手上铁链哐哐作响:“老子比你大多了,老子入世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玩儿尿泥,快给老子解开链子!”
“我生来便是射鹿斗虎的好手,哪里有甚么尿泥可玩。”李韫经笑道,“若是让我解开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为我去做一件事。”
“甚么事?你这小鸡仔想得美,老子怎能听……”
借着霍栖迟嘴中的混帐话,李韫经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甚么,瞬间霍栖迟只觉身侧李韫经身上的气味像是和风微来,又似芬馥红香,这下酒醒了个彻彻底底。就在霍栖迟愣神之时,李韫经不知从何处掏来一块物什,直直往霍栖迟脖间盖去,随着一阵阵痛,只听李韫经道:“这便叫做军惩,你把事情办好了,再来找我要药水洗去这个标记。若是不从,你便一辈子带着我李川君的印记活着。”
脖子上细密的痛感更是明显了些,霍栖迟自嘲般移开了身子,微微抬首,错开了李韫经那双黝黑的眸子,望向远处,只见那头满幕缀星,淡月朦胧。
明日定是晴空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少爷李韫经,字川君,人称熊罴良才李川君。熊罴之士+良史之才。
霍栖迟,霍大侠,字子赟,人称凌霄槊者霍子赟。
说点题外话:为黑而黑没有必要,清者自清。
我写文时间也不长,累积与文化修养也还在逐渐提升。我很开心有人能静下心看我的文章,发自内心的感谢你们。
其实如果能沉下心做一件事,真的能做很好的,就比如写文。
我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以后还会有很多,但是没有什么关系,相信还是能有分得清的人,就比如我文中的李韫德到底杀没杀人,不用我多说,答案一目了然。
Peace。
祝大家每天都有个好心情。
第32章
敕令一下,只道是皇命难违,既然龙颜动怒,那李韫德势必是罪孽深重之人。
李韫德就这样被押上囚车。与其说是囚车,不如说京城里头的人尚且顾及李闫卿的颜面,来的只不过是个小些逼仄些的轿子罢了。
虽是得了圣上口信,只道是赴京之后再审,李韫奕还是放心不下,打点了押送士卒。见一队押送之人离了视线,这边李韫奕还在想着如何上下疏通,连夜又往京城送去了信与钱,好让李韫德不受甚么苦头。
李韫德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次是何人在背后捣鬼,走前与六哥分析,晓舟珩确实不是公笔吏。但促成此次风暴之人是否为公笔吏,二人也没甚么定论,虽说钟不归想扳倒李氏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数十年的积怨所致;但眼下,他们却生出了少有的迷惑与不安。
押送队伍刚出江南地界,天色便暗了下来,在领头的士官要求下,就在此处过夜。
一路上也没有人为难李韫德,似乎对他还有些惧怕。对此李韫德只觉分外好笑,更是加重了他心中的那一份不曾动摇过的想法:世人大多无知且愚昧,着实太无趣。
在李韫德的印象里,这世上只有两类人,他自己与别人。
那种肆意主宰禽-兽生命的-欲-望-是从何开始的呢?可能是父亲批评他“人事尽违,不过三尺孤坟”时的那句太过,也许是自己发觉与其他男儿身体有别时的赧然,或者是他看到生母柳夫人瞳仁里自己那如鬼魅般脸时的愧怍——
当李韫德反应过来之时,柳夫人已是惊叫着奔来抢自己手中那只被拧断脖子鲜血淋漓的兔子。柳夫人越抢,他手抓着越牢,双手十指深陷,到最后他已是完完全全穿透了。
柳夫人的惊叫之声引来了府内众人,或尊或卑,无一敢向前,眼中布满的不解,厌恶,惊惧,在一片嘈杂声中,李韫德看得真切。
这时只有李韫奕挤进身来,驱开众人,回身蹲下,将手抚在自己的手上,温言道:“十七弟,松开好不好?答应六哥以后不要再做这类事了,好不好?”
李韫奕的手这样一搭上来,立即便与自己的一样,沾上了血渍与兔毛,甚至还有泥块,李韫德心下突然生出了些从来不曾有过的触动——那双手不该如此被玷污的。
须臾之间那份不明的情绪迅速-涨-大,李韫德只觉那兔子分外烫灼,这厢猛然松了手,那兔头兔身滚至脚边,李韫德撕心裂肺哭出声来。
而自那次后,李韫德眼中连他自己都除了去,只剩下六哥与旁人。
虽自己后来还是改不掉那卑劣行径,但起码没有再让李韫奕发现过了。
想这些做甚么,李韫德暗自嗔了一句自己的矫情,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也入了眠。
忽然,就在李韫德迷糊沉睡之时,似隐约被嘈杂声惊醒,方一睁眼,只见轿子的门被风哗哗吹了开来,李韫德一瞥,却是看见地上躺着一排排小吏的尸首。
一人掩面执剑,正一步一步朝李韫德此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