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凶凶是小熊
作为中立之人,李韫琋已是太过界了。
不得不承认,覃昭很是聪明,他利用自己人脉搜罗李韫奕上下疏通的证据,在以李韫琋为牵制,让李韫琋得知自家兄长深陷囹圄,但只要李韫奕得了信,稍微动作,那李韫琋必死无疑。
但李韫琋还是选了那条死路。
晓舟珩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初见李韫琋之时,那是一种甚么感受了——他正似雪中傲梅,偏甘冷淡,在冬底残年的浊世之中,铮铮肃立。
可惜,这一株寒客,却是等不到下雪那日了。
晓舟珩胸中蓦地绞痛,浑身颤抖难立,他是真的没能想到,这背后牵扯的竟是这样一遭一串之事,而且竟然是样样有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贯穿了二十年:鬼外子旧案,穆王府,祝氏钱庄,杨氏灭门……若他能做些甚么就好了,可惜他并非天人,无权无势,逆不得命,只能在地上弓腰匍匐。
内不堪,是飘摇风雨,沧骸横流;外动荡,是肉薄骨并*,四起狼烟,此国此朝,如何立得?
他一介书生,不过三尺微命,该如何,该如何……阻了这国将亡矣的前兆?
……
月沉孤零,烟收湘渚,魂断朝开暮落。
这边房中的余下二人,还是李韫琋先破了这不合时宜的寂然。
他见李终南眼前的碗已是尽了,这厢不由一笑:“终南兄终于愿意尝尝我的常州不夜侯了?”
只怕是,日后都喝不上了,李终南心下这样想来,却舍不得说出口,因而只能道,“这般死不旋踵,如此助六哥……”
“手足之间,何须计较这些?”李韫琋似乎不觉自己难逃此劫,还是秉承了一贯的安之若素。
“你究竟是何人?”李终南还未应声,李韫琋就提了一句别的。
李终南看向对面之人,微微一笑,不作答。
李韫琋见他缄默以对,也不再强求,毕竟自己心中早在五年前便有了答案,因而眼眸重新垂了下去:“只求你回了李府,切莫让六哥再难。”
听闻此言,李终南似乎不能领悟其中含义,略一侧头:“佩芷何来再难一说?”
“他曾允了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可惜这两样承诺相悖,他谁也不便反悔,故事在两难。”李韫琋低声一叹,指尖触了触另一只手曾戴玉扳指而留下的浅痕,虽然那痕迹早已不在,“你若再将那事一提,势必是让他失信于那两人。”
“佩芷可是知道我是来查何事?”
“呵,自从我偶然听闻那事后,我就料定不出一日你定会回府,蛰伏五年,着实不易。”李韫琋抬手将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眼神不由飘向门外,却没瞧见那个身影。
“过誉不当,佩芷着实言重。”
“你是他亲手所教,自然配得上此等夸赞,不过你确实猜得不错,你所寻之物确实在李韫奕手上,不过并不能助你破局。”李韫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部分就在方才绝艳先生拿出去的那杨府账目里。”
李终南眼中一暗,情绪稠密难解:“二十年前的鬼外子一案与五年前那事,真的有干系?”
“嗯,不过具体为何,我来不及细看,也许还差些甚么,这也无从知晓。”
李终南有些震惊,李韫琋连自己是敌是友都不晓得,居然能告知这些与他。
“我且再问你一句,那位绝艳余采。”李韫琋扬了扬下颚,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试探,“可也是你的一步棋?”
李终南欣然一笑,却又有了那么一点自嘲的意味在其中:“不尽然,他是变数。”
……
待李终南也转身离去,真真只剩下了李韫琋一人,希望,他们快些回李府告诉那个自身都难保,还妄想救旁人于水火的李韫奕罢。
所以当时祝离忧来告知自己,他放在覃昭身边的眼发觉李韫奕的行贿证据之时,李韫琋并不觉得惊讶,自家六哥向来心软,察觉到朝中的诡异风云后,竟然想着是为自家那几个弟弟妹妹留一条生路。
而李韫琋开钱庄这些年,李韫奕的帐是没有一次从这里走过,为的就是不留下个话柄,李韫奕,想还自己一个完完全全,清清白白的李佩芷。
可是,这条安堵如故*的线,李韫琋还是毅然决然地跨了过去。
李韫奕不敢明面上与李闫卿据理力争,只好选择私下做这件事,上下疏通,在各派之间都有了退路。若李闫卿知晓此事,估计会如当年自己离家那般,怒不可遏罢。
六哥,对不住,十弟能做的,也就只剩这些了。
当年自己誓死要与李府脱离干系,唯一支持自己的,也只有六哥与基本没有留下印象的八哥了——六哥给了自己钱,八哥为自己除了骨。
于是他就在那青天白日里,被李闫卿逐出了府,顺便在家谱上也除去了名。
李韫琋倒也不觉得怎样,毕竟自己毫无入仕之念,早便想挣脱了那牢笼,不愿日日髀肉复生。正当他思索着去往何处时,马车骤然一停,李韫琋手中的清茶滲了满襟,他尚来不及室怒市色,便听见车外传来清脆且坚毅的声音:“可是李公子的马车?在下常州祝氏祝离忧,今日一拦,是有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好生搞笑,李韫琋将帘子那么一挑,探出身来想看看是哪个不曾反躬自省的莽夫,哪知却对上了一双虚怀若谷的眼。
那少年年纪似与自己相仿,有礼有节,虽在求自己,但半分不见一丝求全。
“我为何要帮你?”十五岁的李韫琋妄自尊大,不敬鬼神,却被跪在马车之前叩首的少年矬了一分锐气。
“早闻江宁金陵李氏十少爷见经识经,四清六活,在下早已仰慕多时。”那少年依旧以额触地,血肉模糊,不停一刻,“祝某大志未成,家业未复,奸人未除,不忍半道拱手……”
“罢了,你这样看着我晕,不要如此了,随你去就是。”见那少年如此做派,或许是那日阳光过于刺目,李韫琋只觉伤口又发起痒来,只得敷衍地一摆手,“不过提前说好,我李佩芷从来听不得别人使唤,我只能做你的大当家。”
“自然自然,多谢李公子!”祝离忧来不及起身,笑得灿若朝阳,竟是忘了额上的血口子。
于是便有了闻名遐迩的陶白钱庄。
之后顺理成章的也有了那名恶名占尽,锱铢必较的富埒琋甫李佩芷。
十年后的李韫琋目瞳一缩,从怀中掏出了些甚么,手中一搓,便仍到自己面前,耳边又是那日祝离忧的熟悉的温柔声线:“佩芷,我已是枯木朽株,无力回天,我愿献我余下残年,保全你想要守护的那些,以报知遇之恩……”
“……我弟弟在穆王府,你可以用他。”
“舍命酬知己,生死……应相符……此应永诀,泉路交期……”祝离忧那晚在红灯笼的火光下笑得那样好看,正如十年前的那个得了自己应允的少年,“……佩芷,黄泉路上,容我先行一步。”
火瞬时便沿着墙角燃了起来,这房中皆是南地上等木料,不过半盏茶的时刻,自己也会被火海吞没。
也不知,自己被烧死与那日阿忧被砸死,哪种更痛些。
李韫琋一调坐姿,又是看了看桌上那小盒,闷声笑了笑,重新捧了茶碗在手,心下道:只消一会儿,忍忍便是解脱,就算覃昭那个狗人现在见了火光再赶来,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具焦尸罢了。而那时候的三人,估计早已是出了城,在赶回金陵路上了。
浓烟很快就盈满了大半厅,李韫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角淌下泪来,也不知是被熏到,还是内心真的遭不住这些了——这些年自己赚得金山银山,然而通衢广陌*,普天之下却没有一自己能买来的道,真是可笑至极。
自己以钱为诱,害了那么多人,若自己就这么烧死了,是不是后世便能少骂自己几句,然后扣上个自食恶果的名来,还是说,依旧是罪不容诛?
李韫琋猜不到,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好奇,以后若有人在自己墓前说道说道两句也好,不过……覃昭会让自己有坟冢么?
事已至此,自己还是亏欠了一颗人心——东叱啊,对不住,对不住。
你万万不可回头,亦不要想着与我报仇,往后愿你能寻得鹪鹩一枝*,高柳青风,言笑无厌,授室征兰,安度余生。
这是真的。
我李佩芷的真心,你可曾看到过么?
……
韩东叱,你可知,我也想与你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安堵如故:形容像原来一样相安无事。
通衢广陌:tōng qú guǎng mò 四通八达的宽广大路。
鹪鹩一枝:交 撩 yī zhī 比喻一个安身之处。
韩铁衣邀李韫琋喝茶于第四十一章末提到,但是李韫琋一直没能答应他。
第55章
人语西风,冥山欲收,天澹星稀,晓莺残月里,恰遇凄凉时候。
就在晓舟珩与韩铁衣都被这生离死别的气氛扼到喘不过气来之时,李终南来至他们二人面前。
他那双深长眼眸中尘烟俱散,有些荒芜:“佩芷让我与你带一句话。”
“甚么?”韩铁衣眉间漫着不可消去的悲凉,声音残破不堪。
李终南亦觉得自己残忍无比,好似在做那个刽子手,当面宣判他的死期,不仅要斩下他的首来示众,还要连带着剖开他的心来供人妄议:“他……让你带灼灼走。”
韩铁衣愣了一阵,像是被人钉在了这片尘网牵缠之上,他终归还是往后瞧了瞧那漆黑的门里,似隐约还能窥见一角红衣,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迫近那树边,略一伸手就勾到了那红木鸟笼,有了这一突如其来的颠簸,灼灼惊慌不已,在笼中扑扇着翅膀——那日韩铁衣邀李韫琋喝茶之时,他自然是拒绝了,好像还有些生气,最后只是允韩铁衣帮他换了鸟食。
“家什是收拾不得了,我去取剑,即刻便走,不能耽搁。”说罢李终南安置好了眼中心头的云冻江梅,一个闪身就去到了自己庄上住处。
不出一会儿也就回了来,还为晓舟珩多带了一件外袍,为他披了上。
“东叱兄?”二人回看向韩铁衣,只见他还傻抱着那鸟笼,灰色眼眸中的抑郁早已结了网。
“啊。”韩铁衣回过神来,像是苍老了十余岁,“走罢,我没甚么要带走的,除了……”
李终南别有深意地一扫韩铁衣,这厢三人便急匆匆下了山。
在陶白钱庄住这些时日里,上上下下数十次,每次晓舟珩都觉苦不堪言,尤其自从发现腰不好了以后,还让李终南背过自己几次。
但今夜,尤其这石阶却是尤其短。
李终南锁眉,韩铁衣不语,晓舟珩喟然,此去断绝,人人俱是四分五裂。
就当几人下到最末的一阶时,只听耳后一阵轰隆巨响,回首处但见赤腾火焰,毒焰冲空,浓烟布野。
“韩某身为我朝男儿,堂堂汉子,着实做不得腲脓血*。”见此情形,韩铁衣瞬间将脚收了回来,反放在倒数第二阶之上,这厢顺势将鸟笼递与晓舟珩怀中,低声叮咛道,“恕汀,一天三顿食,两次水,矜贵雀儿,勿要忘了。”话语既落,只见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过身,就往火光中奔去。
“韩东叱!”晓舟珩见他要回那大火之处,转头嘶吼一声,就去抓韩铁衣,“使不得!韩铁衣你给我回来!”
晓舟珩还未抓住,韩铁衣便消失不见,而自己也被李终南一把摁住后颈,提着往前走。
“李终南!你放手!东叱留不得,留下便是死。”晓舟珩心中那一点自持终觉还是炸裂开来,他如街边市侩般声嘶力竭。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不妥!不妥!起码让我与他告别一声。”也不知李终南纤细的手腕怎样生出的这样一股力,“李终南!”
李终南依旧没有放手,任由晓舟珩一人哀哀欲绝,歇斯底里:“李终南你放开!东叱是我之挚友,我不能让他去送死!”
“恕汀,恕汀。”晓舟珩自觉身边那人音色微变,艰难瞥眼望去,李终南竟是红了眼眶,“别回头,当我……求你。”
就在晓舟珩怔愣间,已经是被李终南踉踉跄跄拖着走了好些步子:“李终南,你说甚么?”
“他……本就没想着要走,你可知他成为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前,他乃何人?”
晓舟珩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李终南在说些甚么:“你……”
“数十年前,从北边来了一名年轻人,他接了铸剑山庄的拜名帖后,在青绮录上留了名。”李终南见晓舟珩不使蛮力了,手也撤了去,在方才后颈之处抚了抚,“那人可谓是神勇不凡,所持双斧独行,虽最终败在了铸剑少主手下,但还是一战成名……随后说是入了军籍。这些年过去了,我见到他第一眼时,还是认得了。”
那年他叫嘶风翻月韩铁衣。
人在斧在的嘶风翻月韩铁衣。
原来,有些人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
来时满眼尽是红叶青山,走时血染淄梁,自是行云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