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夜梁一向神秘,但由于他那柄名为丹阙的名剑,及其快而不留行的剑法而有了桀傲荡风之名。

  酒楼中宾客早已作鸟兽散,一地狼藉,堂中只剩掌柜的与几个小二正瑟缩着躲在柜台后。

  皇甫褚又与屈夜梁客套几句后,话题又转回晓舟珩身上:“恕汀,你招惹了甚么人?”

  晓舟珩摇头,又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冲二人一礼:“谢过宇幸,屈公子救命之恩。”

  皇甫褚本就与晓舟珩亲近,便一摆手:“不妨事,不妨事。”那边屈夜梁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晓舟珩平复下了情绪,理了理衣袖,这才对还在翻查死士衣物的屈夜梁道:“屈公子怎会在此?”

  屈夜梁头也不抬,手底继续翻找着能证着几个死士身份的证明:“六少爷不适,我与八少爷出来配一剂药。”屈夜梁话音甫落,便见李终南一手托一纸袋,一手提药扎,迈入了酒楼。那双挑人的双目似漫不经心地一扫地上几人以及满室的不堪,最后落在晓舟珩身上:“这是怎么了。”

  “有人要对绝艳先生图谋不轨,皇甫公子便与我出手相助。”身侧的屈夜梁应了声,站起身子,十分自然地接过李终南手中的那一提药,接着道,“查过了,没甚么自证身份之物。”

  “哦?绝艳先生可是惹了甚么麻烦。”

  李终南的目光刺得晓舟珩不敢与之对视,也当他那句话有意揶揄,便勉强摇了摇头。

  不料李终南却自行跨过尸首走了过来,先是冲皇甫褚自报家门问了好,之后又朝晓舟珩道:“绝艳先生可是刚从玉英家中回来,打听到甚么?”

  晓舟珩体态极为僵硬,下意识后撤一步:“他们一年前便离了金陵。”

  “为真?”

  晓舟珩还是不敢看李终南的眼睛,嘴里胡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怪哉。”李终南若有所思地望着晓舟珩,“那就劳烦绝艳先生去问问,这李府上最近可是谁与玉英有争执了。”也不管晓舟珩有没有应声,又自顾自道,“绝艳先生请自便。”言罢一挥衣袖,掏出些银子来给了酒楼老板,便与屈夜梁出了酒楼。

  “早就听闻李府八少爷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望着二人离去背影,皇甫褚道,“只不过与他与屈公子看来是旧相识此事,还出乎我之预料,我以为他只与六少爷要好。”

  “嗯?”听皇甫褚这样一说,晓舟珩一怔,“宇幸何出此言?”

  “恕汀不知道么,屈公子虽是桀傲不假,但这拒人千里的名声可是满城皆知。生得那样一张招女子钟情的面容,可在这金陵除过李府六少爷,旁人可是万万不能近他的身的。”皇甫褚笑道,“方才八少爷进门之时,屈公子却帮他接手中物件,屈公子又不是李府仆役,这难道不是熟识的证据?”

  想起昨日李终南问讯自己屈夜梁姓名时的失态,晓舟珩陡然生疑,还欲问下去,却不料皇甫褚岔开了话题,道:“我便是随口一提,可能也碍于他是李府八少爷。先不说这个,方才那玉英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我今天代李府去那婢女家送了些钱财。”

  “恕汀,你甚么时候与李府扯上关系了?看你方才对那八少爷敬畏的样子,真真是一言难尽。”晓舟珩于数年前与文坛前辈写过几篇抨击朝中官宦的文篇,誓死不与那些人为伍的晓舟珩居然与李府有所牵连,此举颇有夤缘之嫌,皇甫褚确实惊讶。

  也不怪皇甫褚不知,他已数月不曾回过金陵城,自然无从知晓自己入李府任西席一事,于是堪堪与之讲了个大概,顺便提及昨日玉英遇害,府内走水二事。言罢,皇甫褚不禁诧然:“恕汀,你还真成了李府上的仆役了,这世上活法如此之多,要得只守在李府吗?你好歹也是个进士,你当年乃进士出……”

  见皇甫褚又要提起旧账,晓舟珩只得急急打断:“我理会得,切莫再提此事。”

  皇甫褚不依不饶:“你若不是躲西云,便是在李府有了个相好的。”

  “夸口,怎会。”

  “你别当我是黄口小儿,你与西云那事,旁人不知就罢了,你休要瞒得过我,如此也好,我就当你有了新的相好,叫甚么名来?”

  晓舟珩脸上不知觉的有些烧,不知为何脑中想起昨晩月色下盈盈观尸的李终南,心下是又惊又悚,只得摆摆手:“你见我便说这些,好哥哥,你可饶过我。”

  皇甫褚大笑两声:“这厢还害羞起来,罢了罢了,这次便放过你,改日一定要让我见见。”

  “好说好说。”晓舟珩脸皮极薄,虽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其实最开不得情情爱爱的玩笑,此刻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忽然想起楼北吟提到的鬼外子一事,于是道,“宇幸,你可曾听过镇江丹徒城中杨府灭门之事?”

  皇甫褚脸色忽而一变,略略移开眼,声音十分不自然:“略有耳闻,怎么?”

  “无事,我便是问一问。”见皇甫褚顾虑颇深,晓舟珩不明就里,但又着实不好再问下去,只好与之又谈几句他事后,接着冲酒楼掌柜赔了罪,正要抬脚出门,迎面又生出一条结实的臂膀,拦去了晓舟珩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皇甫褚,字宇幸,初次提及于第六章,没参加几人小聚,说是去应天书院教琴去了。

第13章

  那头李终南与屈夜梁出了酒楼,二人此次出府既没有骑马亦没有带侍从。昨晚文山楼起火,李韫奕亦匆匆去现场一探,望着熊熊大火,仅仅留了一句“烧了就烧了罢”便怒火攻心,居然当着众人呕出一口血来。

  幸亏李终南眼疾手快点了李韫奕几处穴位,抑制住了那股火气,忙让婢女们扶着去歇下了。因府上郎中告假,只好让李终南今日出府为李韫奕配些去肝火的药来,只是不知为何屈夜梁非要与自己一同去。

  李终南也不恼,任由屈夜梁跟着,一出李府,配了药便在中街上买了好些个吃食,反正也是记在李韫奕账上,何乐而不为。

  此刻,在人潮如注的街上,屈夜梁的余光一直牢牢锁着身侧慢悠悠剥菱角的李终南。

  李终南每散淡一分,屈夜梁的眉间的愁色便更深一分。

  良久,屈夜梁终于转过头来,眼中浸染了复杂的神色,迟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般有耐心的人。”李终南笑而不语,只听屈夜梁又道:“你手使不上力?”

  不待李终南应声,屈夜梁右手擒了他的腕子,左手伸出两指去探李终南的经脉:“你这怎么回事?”

  李终南不答,欲挣脱屈夜梁的束缚,却被其牢牢控住。见李终南丝毫不配合,屈夜梁眼中倏尔生起一阵暴戾阴气:“谁干的?”

  “拜何人所赐,你不是也知道的么?”李终南淡笑一声别过脸去,似不愿与屈夜梁离得这般近。屈夜梁一愣,松开了李终南的手腕,口中喃喃道:“我以为不是这般严重的,后来,我听说很快就能好的……”

  屈夜梁垂眸,叹息几声,拿过李终南手中的袋子,替他剥了起来。

  李终南深知那人误会,却也不解释,难得见他有丧气之势,索性坦然受之,毫不客气一口接一口吃着屈夜梁剥给他的菱角。

  “终南。”屈夜梁唤了一声,“方才我还未出手之时,你就在楼外了,为何不进。”

  “屈公子。”李终南瞟了屈夜梁一眼,“你还是称我为八少爷罢,若是旁人听了去,指不定留下甚么话柄。”

  屈夜梁又叹了口气:“八少爷为何要回来。”

  “我回来?我买完菱角自然要回来,我若放你一个人在那,六哥势必要拿我问罪。”

  “你明知道我指的并非此事。”屈夜梁踌躇一阵,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要对李府做甚么?”

  “屈公子这句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一介病秧子能做甚么。”

  “你要甚么?钱财?地位?你若离了李府我甚么都能给你。”

  “屈公子大方得紧。”李终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在即刻间又收了笑脸,“若我要你的命呢?”

  “给你也罢,若你答应我离开。”屈夜梁目光下逡,“十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他么?”

  李终南停下脚步,定定望向屈夜梁:“你说原谅何人?”

  “我不管你憎恶何人。”屈夜梁微微扬眉,“你若对六少爷不利,我必将亲手刃你。”

  李终南耸耸肩,恬不为意,慢悠悠道:“身为李府八少爷,我自然不会离府,不过你若是要皋牢*我也并非不行。”

  “你要我做甚么?”

  李终南一瞥屈夜梁:“寻个仵作给玉英验尸,我想知道她具体是几时死的。”

  屈夜梁一愣,没想到李终南竟是如此要求,沉吟片刻:“自然可以,只不过不可牵扯到他。”

  “我理会得。”

  屈夜梁又道:“我今日就会寻来。不过你还未答我方才一问,你可是知那几个黑衣人在酒楼里。”

  李终南丢了一个菱角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非也,我又非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如何知道?”

  “那你为何不进?”

  “说来你也未必信。”李终南嗔怪似的睨了一眼屈夜梁,“在你尚未出手时,我在门外感受到一阵杀气,但还未判断来自何人,那杀气便散了。”

  “此话当真?那几个死士如此厉害?”屈夜梁一阵诧异,偏过头来凝视着李终南:“还是说皇甫公子在外游历几年竟到了这种造诣?”

  “不是他们。”耳边嘈杂的人群声惘然若失,李终南瞳孔剧缩,轻咬下唇,似乎在回想方才那一瞬侵肤入骨的凛凛杀意。屈夜梁没想到李终南会有这样一说,亦是锁紧了眉头,不再言语。

  二人便这样一路闷着声回了李府,屈夜梁亲自去后厨煎药,而李终南去了趟昨日着火的文山楼。也不知怎么的昨日火势及其之旺,即便挨着湖,也燃了整整一夜,还里里外外将文山楼烧了个干净。空气里燃烧后的气味,还是让李终南颇感不适。

  情秾湖的一角被建造李府的匠人修成了细弯水流,死水成了活水,折入山石亭榭座下,蜿蜿蜒蜒绕尽了整个李府。湖面波光粼粼,引得李终南无限遐思——

  放火烧楼,此招虽蠢,却甚是厉害。

  混淆视听,掩人耳目,声东击西还是故意为之?

  “蒙哥儿。”正当李终南心事正浓,忽而身后传来细不可闻的一声。

  “不是说过,白天你我不要碰面。”李终南并未转身,依旧盯着化为灰烬的残败楼宇,“那个名字也不要再叫。”

  “呀,此处就你我两人,怕甚,何况这全府上下都围着你六哥团团转,哪里顾得上我?”

  “府中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点罢。”李终南轻咳一声,“昨晚那位姑娘可是送回乐坊了。”

  “蒙哥儿。”楼北吟笑嘻嘻凑到李终南面前,“自然是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李终南看了看楼北吟,哪里还有昨日稳妥的样子,略一点头:“自然放心。”

  “我这假冒官员的戏码还要持续多久,李府中人各个难缠,我是快应付不来了。”楼北吟一瘪嘴,居然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样儿,“蒙哥儿,早知道杨府要出事,我就不随你来了。”

  李终南道:“我理会得,你我俱不能未卜先知,怎会知道那帮人那样快就查到了杨府。迫于无奈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想不到跟着咱们一路的那个书生居然还是个京官。”楼北吟道,“咱们二人是吉人有天象,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你二人交换身份,也算是天意。”李终南道,“虽不知他借你身份入杨府有甚么要紧事,希望他已办妥。”

  李终南一顿,又接着道:“鬼外子一事你可是告诉绝艳先生了?”

  “那是自然,夸大了不少。”楼北吟拍了拍胸脯,“我还借机去他房内看了,看见他正忙于编纂的书卷,消息没错,他就是左丞相钟不归派来监视李府的公笔吏。”

  李终南微微蹙眉:“你怎贸然进入他房内?绝艳先生生性多疑,你可不要被他试探出甚么来才好。”

  楼北吟扬了扬手,漫不经心道:“怎会,我此番入他房内,那书卷还来不及收,怎还会放心思在试探我是何人之上?”

  “不然。”李终南道,“他可曾说过奇怪的话让你接?”

  楼北吟一愣,突然想起些甚么,不敢再看李终南的眼睛,讪讪道:“好像是有,让我对对子,我忽悠过去了,想来也不是甚么大事。”

  李终南面色忽而沉重,伏耳低言道:“他让你对甚么?”

  楼北吟见他收了笑脸,自知闯祸,于是老老实实将当日情景复述一遍。

  “大意!那是楼北吟进京面圣时所作的名句!你怎能不知!”

  “我如何知道!”楼北吟也来了气,“蒙哥儿,你讲些理罢!我就是一觅贴儿*,哪里知道谁是谁!当初还不如让我来当这个八少爷,你当这个京官。”

  李终南闻言这句气话后有些忍俊不禁,气也就消了:“罢了罢了,既然他已经起了疑,我日后便看住他。你可不敢以后这样乱来,这个李府八少爷只有我来扮才扮的像,这些日子你就装好你的京官罢。”

  “好罢,你与他相识那么久,自然还是你最了解他,我也就是随意一说。我看那吕鸿秋也不是甚么善茬,整日问我以前那个玉笙寒如何,我哪里知道谁是玉笙寒,之前关于那人的事还都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我只得编着话搪塞他,你再不快些我怕不是要疯。”楼北吟又小声嘟囔一句,“还有那个甚么绝艳先生,真是碍事,你这厢拉他下水,可是能助咱们成事?”

  “然也。”李终南点头,言罢盯着楼北吟又看了半响,“你倒是机灵,不过你怎知他要去文山楼。”

  “谁去文山楼?”楼北吟摸不着头脑。

  李终南眉峰一挑:“文山楼的钥匙不是你偷的?”

  “我为甚么要偷文山楼的钥匙?”

  “绝艳先生昨日问玉英借过文山楼的钥匙,玉英却说那钥匙不见,我倒以为是你拿去了。”

  楼北吟略一思索:“原来如此,钥匙并不是我偷的,原本还想问你昨日那火可也是你计中一环,这下看来你也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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