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大娘
「大胆大胆大胆!」楚吕狰狞著脸大力拍桌,龇目瞪视著今晚态度丕变的太子。「你这是在指谪朕的决定?抨击朕罔顾百姓?是吗?」
大殿上,文武大臣被这一幕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胆子小的甚至还抹著冷汗偷偷退到别人背後,唯恐皇上这一震怒,无端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云溪一身素白,在没有皇上允许平身下,缓缓起身,打直了背脊无惧无畏,淡然地看著他的父亲、当朝的皇帝陛下。脑海中浮现的是孩提时,母后还在世时,曾经在封山祭典上,父亲宽阔的臂膀将他高高举起,让他看著山下屋脊错落的皇城。
曾经,那个名为父亲的人,豪气地指著山下的景象,这麽说过──
『溪儿,这片土地,还有其他的土地,父皇都要将它收到手上,打造出一个壮大无人匹敌的强国,然後将它传予你。』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等……
在等那个名为父亲的帝王,想起曾经的初衷,想起曾经对母后、对自己的豪壮承诺。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忍……
忍父亲一切的所作所为、忍权势的野兽随著岁月流逝一点又一点将曾经是那麽气盖山河霸气天下的父亲逐渐吞噬,只剩下为权势蒙眼、只剩下强权压人、只剩下残虐无德。
大殿上,静得骇人,冷冽的气息暴风般在两父子之间呼啸。
所有的人,全都看著态度骤然改变的楚云溪,也等著……他的答案……
「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冗长的沉默後,楚云溪开头的这句话,瞬间让殿上众人惊得抽气连连。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麽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麽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
「你──你……你……」
楚吕气血逆流,目眶欲裂,抖著指尖仇视笔直立於殿上的楚云溪,愤怒咆哮。「来人!拿下太子,打入大牢!」
「是!」
殿外的禁卫军得令,奔入殿内抽出利剑长戟将楚云溪团团围住,却是无人敢将他强行拉出大殿,先前楚云溪仅凭一人空手赤拳击倒数十名禁军的景象太过骇然,使得这些禁军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听见朕的话吗?把太子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御座上再次传来帝王愤怒至极的吼声,禁军们先是一愣,而後想起自己的使命,领头的将士先是对著楚云溪深深行礼,低声道:「太子,属下得罪了。」
而後数十人压著楚云溪的双臂,将之送往大牢,等候帝王下命处置。
大殿上,朝臣们依旧屏息不敢出声,仿若经历一场噩梦,人人看著被押走远去的太子,背上尽是冷汗一片。
英雄泪(16)
(16)
太子惹怒龙颜下狱之事,几个时辰後便已传遍皇城,就连早起营生叫卖稀粥馒头的小贩也都听闻了这惊人的消息。窃窃耳语,皇城四周的早晨,不时可见疏落行走於街上的路人压低了声音互相通传昨日深夜皇宫内发生的大事。
「天哪!怎麽会……」
不敢置信的语气夹杂著绝望的悲叹,漫延在清晨薄雾未消的城内。
残虐苛令的皇帝,在百姓心中早已不属於「王」这个位置。虽不敢表之以言语,但大多数的百姓心中都怀抱著一个希望──他们在等,等太子继位大统的那天──只要等到仁德的太子登基为王,那麽他们的苦日子便可以结束,繁荣太平的盛世终将来临。
然而太子入狱的消息,却毁了他们唯一的希望,除了无法相信耳里听到的消息是事实外,更多的……是对身处世事的绝望……
一迭复一迭的叹息,渐渐地被浮露天际的阳光蒸发,一如早晨的薄雾般,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t* * *
列丹弓拎著一篮子的膳食醇酒,不情不愿地来到天牢外,拿出一枚龙形令牌在守卫的士兵们眼前晃了晃,无人拦阻也没人检查篮子内的物品,恭敬地替列丹弓开启了大门,领著他来到禁锢太子的铁牢。
「将军,就这儿。」
列丹弓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笑笑:「多谢,可否容我单独跟太子说几句话?不占多少时间,我说完便走。这些……就请弟兄们喝点水酒,算是本将军的一点心意。」
不著痕迹地,将手中暗揣的银子塞入了那名士兵的腰袋内。
士兵点头谢道:「将军放心,属下就在外头等著,只是还请您最多待一个时辰,不然咱们兄弟可不好对上头交代。」
「这是自然,规矩我懂,放心吧!不用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多谢将军。」
士兵开启铁锁卸下铁鍊,让列丹弓提著篮子进入牢内,之後也不上锁任由牢门大敞,拎著大串钥匙叮叮当当便即退去。
这天牢,关得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大臣,自不同於寻常衙府内关犯人的监牢,与其说是监牢,不如形容是多了铁栅栏的平民房舍,或者还可以说,比真正老百姓日常居住的房舍,还舒适了许多。
有桌有椅、有床有禢,里面空气虽说是潮了些冷了些,但呼吸起来还不致於让人难受。膳食一天四回,负责供应的毕竟还是宫里的下人膳房,虽比不上过往的精致佳肴,可也算得上美味。
这所有的待遇,或许在上位的帝王不知,却是守卫天牢的士兵与伺候的宫人们遵循已久的惯例。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面关著的,个个大有来头,而且最终未必获罪。
是了,就是「最终未必获罪」这句。
正因为被圣上赐罪关入天牢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重臣,究竟是杀是放,但凭皇上一念之间。能够安然走出这天牢,且官复原职甚或加官晋爵者,历来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因为如此,天牢内除了没有自由外,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无须担忧,就连其亲属家眷前来探望,只要识相地贿赂一点银两,或是亮出其官位名号,只要来者不是皇令明言禁止探望之人,或是天牢内关著的没有严令禁止外人接触者,通常状况下,外头的守卫不太阻拦。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里头关著的人,以免有朝一日那人走出了天牢重复官爵後,第一个便拿自己开刀问罪。
「喂!还没死吗?」
列丹弓磅地搁下食篮,两手在胸前交叉,没好气地用脚踢了踢伫立在天窗下仰头看著被窗口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四方形天空的楚云溪。
「看什麽?又看不到外面!」又踢了一脚。
楚云溪抿嘴笑了笑,心道这人还是狂得可以,对著太子嘲讽大骂,得了,现在居然还敢踢他?
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列丹弓,不为别的,只为那难得的「真」。
「敢踢太子?胆子不小嘛!」
嘴上说归说,却遮不了唇边泄出的笑意。
难得在列丹弓的脸上发现不知所措的脸红,楚云溪兴起捉弄之意,揭开食篮道:「有酒有菜,是给我的吗?」
列丹弓啧嘴,撇过头哼了哼:「废话,不给你难道喂猪吗?天牢里面又不养猪。」
「噗!」
「笑什麽?都被关入天牢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自在地取出尚有微温的菜肴与那盅封泥完好的醇酒,楚云溪看似不著痕迹却直刺列丹弓心中的矛盾,道。「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楚云溪的唇角勾勒出浅浅的微笑,接著酒瓶上的封泥,举臂递予列丹弓,道:「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列丹弓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半刻不知该接什麽话才好。
「喝吧,这酒不错,不过这菜色……就差强人意的些……」
楚云溪托著下颚,略带苦笑地看著一碟火候过头焦了一半的鱼乾。
「嫌弃什麽?谅谁都会有第一次。」赏了楚云溪一个白眼,列丹弓拿起筷子孩子气地戳弄著碟子里焦黑的鱼乾。
「咦?」楚云溪被这话愣了一愣,托著下巴的手吃惊一震,指著那碟鱼乾,结结巴巴地张口:「你你你……你弄的?」
列丹弓哼了哼,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我四个哥哥联手把我痛扁一顿,然後被我娘压著进厨房自己弄下酒菜给你赔罪,谁想跟个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动锅动铲的?你这太子也真绝了,我随口说说你当什麽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冲陛下吗?都是你这个傻太子害的,傻得连我也被传染了!」
一把抢过楚云溪递来面前的酒,仰头连灌数口,提臂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画……都是你……」
楚云溪听得一头雾水,苦笑接下列丹弓手中的酒,「你不会是醉了吧?」
先前没有留意,离得近了才发现列丹弓衣衫下尽透著浓浓的酒味,这人来此之前到底是喝了多少?按理来说这人应该早就倒下,却还能跟没事的人一样拎著食篮来到大牢。
真是个让人不知该如何应付的男人……
「才没醉……」列丹弓两腿一软,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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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家的男孩子,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未来的命运──效忠帝王,战死沙场。
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到父亲列辰、以至四位哥哥,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对这条家训抱持著怀疑,列家的男人彷佛把沙场当作最好的安葬之地,无怨、无悔……无泪……
列辰虽从不强求儿子入伍从军,可长子丹毓、三子丹颺、四子丹郡,从小就以自己是列家的男人为傲、以进入列家军征战沙场为荣。就连原本打算出仕文官的二子丹齐,金榜题名夺下文科状元之後,竟也舍弃了朝廷给他安逸又丰厚的官职,追随著父兄弟弟的脚步,踏入了列家的军营。
唯独列丹弓不同,叛逆狂傲的性格从他周岁爬上宗祠把一个个祖宗牌位踢下供桌,被难得震怒的列母提著屁股痛打一顿,还把他当衣服,用竹竿晾在院子中整整一天,才周岁的娃儿却倔得含著眼泪不哭不闹。从那天起,本是列家最任性的二子丹齐,摇头大笑原来列家叛逆的根他只承袭了十分之一,另外的九份,全埋在了小弟身上。
之於武学,列丹弓学的既快又好,十岁後就连父兄也没东西可教他,列母听了丈夫的苦恼,隔天早上扔给幼子将近他半个人高的包袱,说了句:「滚吧!两年之内除非你快死了否则不许回来。」
十岁的列丹弓,就这麽被娘亲从被窝中揪醒,然後踹出家门闯荡江湖。
两年间没有人知道列丹弓过得究竟是什麽样的生活,只知道两年後的某一天,身形变了些的小弟抱著比被娘亲踹出门前的那只包袱,足足大上三倍得用牛车来载才载得动的包袱,倒卧在将军府的门口,睡得酣然自在。
然而从列丹弓返家後,无论四个哥哥们如何挑衅试探,他都再也没施展过拳脚,更遑论练武。成日游手好閒地在京城内晃荡,到了晚膳时间才会乖乖地爬回家吃娘亲的好手艺,然後扛著棉被枕头跃上屋顶呼呼大睡。
从那天起,列丹弓便摆出一付「列家与我无干」的样子,不习武、不碰兵书,但凡与列家军有关的所有事务,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躲,若是躲不过就装傻。这也是为何四位哥哥们都已有赫赫战功身负兵职,唯独列家么子依旧是个什麽官职也没有的閒逸散人。
外人不明内情,叹这一门英豪出了个不成气候的么儿;只有列家自己的人知道,列丹弓会这麽做,不是没有原因。
将门世家,一生为国效命,终而战死沙场,获得赫赫战功,丰厚的赏赐让人艳羡,亦惹人眼红。然而有谁来疼惜,那些失了儿子、失了丈夫,默默地守在军家的女子们,夜里煎熬流下的泪水?
看著母亲熬夜缝补父兄的盔甲,擦拭磨亮一柄炳的利剑;看著大嫂二嫂微笑送走丈夫上战场後的那个夜里,偷偷躲在房里担忧哭泣的身影。然而这一切的付出,换得了什麽?不就只有御座上那老头越来越重的猜忌与怀疑吗?
已经是赤胆忠诚地奉献了,为何还要猜疑列家?倘若父兄真有心夺权篡位,有的是实力、有的是机会,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忍耐君王的疑心?百般退让隐忍的同时,还得抛下家人远赴战场,用性命拼搏险恶不下於朝堂的边关?
所以,他不要做列家人、更不要效忠君王。
他只想好好地,用他的双手,守护著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守著父母、守著兄嫂……
然而一时好奇,偷偷混在纪敏等军医的队伍里,打算趁机凑合四哥丹颺跟纪敏的关系。却在三关几乎要沦陷敌营,後方援兵无人能服众领兵援助三关之际,在最艰险的召青一关,在热血鼓噪下,他带著一班兵将采取险招却奇行制胜,不但解了召青之危,顺利将援军送到父兄麋下,平定了三关。
数年来装糊涂打混的努力,一夕之间,全破了功。
受召入宫,他选择了在龙床上当个人人不耻的男宠,最後又最後地,挣扎地想要回到最初──那个只想守护家人的列家么子。
却意外地,被同样胸怀其名曰「抱负」之兽的男人,被一个身冠太子名号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激起了深埋在体内永不乾枯的,列家人的血。
气愤、懊恼、不满,种种的情绪奔腾得让列丹弓烦躁。
如果龙椅上的是那个叫楚云溪的男人,他愿意、愿意成为那男人开疆辟土的剑、愿成为那男人抵御外侮的盾。可是让自己这般热血奔涌的祸首,却为了伦理血缘甘愿受缚於东宫殿的梁柱之下。
於是,他无视於帝王下达的禁令,踏过东宫殿的门槛,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个被太子之名压抑的男人,究竟有没有那个价值,让他追随。
若这男人值得,那麽他列丹弓也甘愿放弃平淡度日的想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他所有的能力、用他一身列家子弟的血,与这男人共同追逐,一个名为「天下太平」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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