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梦
聂大海一捋颌下长髯,点点头,「走,看看去。」
正厅里,仆役端上茶来,谢苇出门半晌正口渴,端起来要喝,还未送到嘴边,便见段行武与一个身着枣红长袍,弯眉笑目的魁梧老者进来,当即放下杯子,不待段行武为两人引荐,已起身拱手一礼,「荆州谢苇,见过聂总镖头。」
言谈举止间不卑不亢,并无武林中后学末进拜见前辈高人的谦恭之态。
聂大海自成名于武林,便不曾见年轻后生于他面前如此恬然自如,又见谢苇一语道出自己身份,不由一愣,旋即笑问:「谢兄弟识得聂某不成?恕老朽眼拙,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谢苇忘却前尘,自然也不晓得见没见过这聂大海,但听他如此说,想来两人以往并未谋面,遂摇一摇头,道:「在下并未见过总镖头,只是方才登门求见时,听那位守门的兄弟说起聂总镖头名号乃是神行拳,想必聂总镖头定是以拳术见长。擅拳者,讲究上下相随,步随手变,与拳术相衬的腿法,有腾、滚、扫、弹之分,下盘功夫自然稳当,步伐却又灵活多变。我见您一双手骨节粗大,迈步时落地轻盈,抬腿间又刚劲有力,自然是拳法精妙,已至一流高手之境。四海镖局上下,那也只有聂总镖头一人了。」
谢苇这一番话不过随口道来,却听得聂大海暗中一惊,暗忖不论来人身手如何,光只这一份眼力已非同小可,顿时升起试探之心,哈哈一笑,「谢兄弟好眼力。」话音未落,右手成拳直袭谢苇小腹。
聂大海浸淫拳法四十余年,早已至炉火纯青之境,这一拳击出,乍一看招式朴实无华,却是快逾闪电,且用的全是一股柔劲,竟无半点拳风,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好在他本意只在引人出手,考校一下谢苇武功,是以拳上并未灌注内力,饶是如此,寻常人挨上这一拳,怕也得送掉半条命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拳眼看便到谢苇身上,熟料谢苇身未动,脚未移,小腹却是骤然缩进一块,堪堪让这一拳落了空。
聂大海眼疾手快,当即变招,右拳回撤,左手成爪向上一托,便要去摘谢苇下巴。然这一招还未完全使出,谢苇已出手反袭,一手成勾,锁拿聂大海右腕,封住他后招,一手并指戳向他左臂曲池穴。曲池穴一旦点中,聂大海左手便再无力气,空有爪形,却伤不得人分毫。这一招妙到颠毫,便似算准了这一套拳法路数,实是精妙至极的一式小擒拿手。
聂大海与人交手无数,竟从未见过这等功夫,心下大为纳罕,却也由此而知这人绝非仇家,盖因四海镖局得罪过的人中并无人会这样手法,顿时后退一步,避过谢苇这一招,正色道:「谢兄弟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谢苇收招,微微一笑,「承让。」
两人这一番交手只在须臾,聂大海已知眼前这年轻人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段行武功力稍弱,看不出两人到底孰强孰弱,但能让聂大海出言佩服之人,自是不同凡响,当下愈加殷勤客气,笑道:「我家大哥最喜与人切磋,唐突之处,谢兄弟千万莫怪。」又请二人坐下说话,旋即一瞥眼看见谢苇手边茶杯中只是招待寻常客人用的粗茶,忙又唤来仆役吩咐,「将这茶换了,拿我上月带回来的上好毛峰沏两盏来。」
聂大海坐下,又细细打量谢苇一遍,心中细数这几年武林中的后起之秀,哪一个也与面前这人对不上,不由问道:「谢兄弟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武艺,当真难得,只不知师从哪位前辈高人?老朽孤陋寡闻,竟看不出谢兄弟这一招出处。」
四海镖局自打做这门生意起,便从未失手,固然是因聂家子孙武艺出众,又兼黑白两路广结善缘,再有便是行事小心谨慎,所聘镖师无不是功夫过硬武艺上佳之人,便是个小小趟子手,那也需身家清白,方才能进得门来,是以遇见谢苇这等上门求聘的,自然便要好生盘问一番。
无奈谢苇全不记得,这一问,着实不好回答,若如实托出,又免不得牵扯出莫家父子一事,于是沉吟片刻,只得苦笑,「在下师门实不便告知总镖头,还请总镖头莫怪。」
武林中倒也不乏隐士高人抑或世家名门,因着诸般缘故,于子弟闯荡江湖时不准泄露来历及师承,聂大海并不奇怪,只当谢苇不愿言明,由此愈加笃定这年轻人来历不凡,转而又问,「谢兄弟家乡何处?」
谢苇道:「在下祖籍荆州。因家道中落,便与兄弟进京谋生,日前方在油坊街上赁了间屋子落脚。因这一路盘缠已然花用干净,故此急于谋份营生,能赚得一份嚼用,养家活口。不瞒总镖头,在下身无长物,只得这一身武艺,又不愿去与人看家护院,被主家吆来喝去,思来想去,只得厚着脸皮求到贵镖局门上,便是能做个趟子手,也是心满意足。」
他说得诚恳,聂大海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当下便起了爱才之心,决意收留,只是谢苇师承不明,这来历也还需验证,不好一下子便倾心相交,不免与段行武对视一眼,略作思量,道:「谢兄弟武艺过人,莫说是趟子手,便是镖头那也做得,肯来屈就咱们这小小镖局,老朽自然是乐意万分,只是咱们镖局打开门之日起便定下规矩,新来之人头两年只能走临近几州的粮镖、信镖,脚程近,镖利少,分与兄弟们的便也少些,需得挨过这两年,黑白两道趟得通透了,方能跟着银镖,花红自然也便多了。不知谢兄弟可愿意?」
谢苇一笑,起来躬身一礼,「多谢总镖头收留。」
谢苇出门半日便寻得份稳妥营生,心中大定,与聂大海说好三日后跟镖出行,便回了家来。一进门,见谢霖也已回了家,正在灶房前头靠墙处用碎砖、泥灰砌个小池子,旁边堆了一堆柴炭。
「你这是做甚呢?」
谢霖已是做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连呼带喘地道:「我方才去买炭,叫那卖炭的担了两担子来,都堆在了院里。那卖炭的说咱家没有用来放炭的柴房,这般堆着碍事,风一吹,炭粉漫天飞不说,出来进去的也容易把鞋踩脏,不若砌个池子专门放它。我便去隔壁借了趁手的家伙,又去街上捡了些没人要的碎砖烂瓦,和了泥水砌个炭池子,这才砌到一半。」
说着拿袖子一抹额上汗水,登时把自己抹成个花猫脸。
谢苇忍不住发笑,夺过他手中泥铲,道:「我来,你去买菜,等我干完了好做饭。」
谢霖只得让出地方与他,拎着篮子出门买菜去。不一时,买回一篮子白菘来,足有七八棵,兴冲冲道:「方才上街遇见个老农进城卖菜,一担子菜只剩了这几棵,见我要,一股脑儿全给了我,也没论斤称,每棵才要我两个铜子,好生便宜,这一篮子,足够咱俩吃上五六日了。那老农是时常进城卖菜的,还与我说,这菜能腌了吃,放上一冬也不坏,若咱家买的多,他下次便给我送上门来。这里不比沔阳,冬日里没鲜菜,有也是贵得很,回头我好生学学怎么腌菜,咱俩这一冬便不愁了。」
说罢去打水洗菜,进了灶房生火做饭。
以往,家中饭食都是谢苇并莫恒来做,谢霖连厨房也极少进,如今自己过日子,想着总不能事事都叫谢苇忙活,于是慢慢地把生火烧饭都学了起来,只是还不大熟练,这一餐饭做得手忙脚乱。谢苇分心二用,一面砌池子,一面指点如何淘米,何时下锅,炒菜时放多少菜油。
待到炭池磊好,饭也得了,谢霖招呼一声,两人便坐下吃饭。谢苇尝了一筷子白菜,点点头,「还不赖。」
谢霖头一遭炒菜,得了夸奖,十分高兴,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中,刚嚼一口,便苦了脸道:「盐放多了,咸得很。」
谢苇哈哈笑道,「不碍事,当咸菜吃就是。」
把谢霖也给说乐了,一面扒着饭,一面说起今日都做了甚么。
「买了炭,还有炭盆,原想再买个汤婆子,也省得半夜挤你,钱不够了,便没买成。」
谢苇笑,「挤便挤了,还暖和些。」又道:「我找着活计了,去四海镖局走镖。」
将这一上午经过说了,末了道:「三日后便跟着出去,往济州押送一批粮食,七八日也便回来了。你一个人在家,守好门户,等我回来。」
谢霖一听,先是高兴,旋即又担心起来,「我听人说走镖路上辛苦得很,遇见恶人,还要交手,你可千万小心。」
等说完,突地想起谢苇还没有厚实棉衣,从沔阳一路行来,因天气算不得太冷,谢苇身子又一向壮实,便不曾置办,只把在沔阳做的一套薄棉衣穿在身上,脚上也还是双单鞋,如今快到冬至,一日冷过一日,这走镖又是在外奔波,说不得还要餐风露宿,没套厚实鞋袄,着凉生病可大是不妙。顿时心中盘算起来,便是手中银子不多,明日也需去置办齐了。
待到晚上,两人径直挤在一个被窝里睡下,睡到半夜,谢霖又手脚并用缠在谢苇身上,搂抱在一处取暖。
到了第二日早上,两人齐齐醒来,均觉对方身下硬邦邦的顶着自己。谢霖脸皮到底薄些,便想起床去茅厕里弄出来,才要掀开被子,便听谢苇问道:「哪儿去?」
谢霖脸上一红,「撒泡尿去,憋得很了。」
谢苇忍着笑揶揄道:「这哪儿是尿憋的啊。」见谢霖脸上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这大冷天,茅厕四处漏风,你去那里弄,还没出来,便给冻回去了。」
把谢霖拉了回来,将两人下边并在一处,没多时便给侍弄了出来。完了事,往谢霖腰上一拍,「起来了。」两人一同下炕去洗漱。
吃早饭时,谢苇道:「左右无事,还没逛过京城,待会儿上街转一转去。听人说瓦当街那边今日做庙会,热闹得很,咱们这些土包子也可开开眼。」
谢霖惦记着给他置办衣物,摇一摇头,「你去罢,我想着去东边几条街转转,看可有甚活计能做。」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塞过去,「这几日都是清汤寡水,连个肉星也没,你去逛时看有甚好吃的,买来尝尝。左右现下已有了份营生,不怕坐吃山空了。」
谢苇说不动他,只得自己去了。
待他出门,谢霖从搬到西间的柜子里摸出银子,想了想,只拿了一两揣在怀里,余下又放了回去,再从药匣里取出一罐麝香来,想着寻家药铺卖了,换些银钱使,这才出了门去。
到了街上,谢霖先捡那成衣铺子逛,连着看了三四家,才选了一套最是厚实的棉袄并裤子,又挑了双厚底棉靴,一并花去一千零七十文,直心疼得要死。本想若有余钱便给自己也置办一身,眼下却舍不得再花了,将剩余铜板捂在怀里,想着回家去把那两件夹袄统统套在身上,也能过得这一冬去。
付完银钱,又向铺子伙计打听得京城最大一家药铺济世堂离此不远,谢霖便将靴袄寄存柜上,说好稍后来取,从成衣铺子出来,直奔济世堂。
这济世堂的东家姓肖,打这平京城建成起便在此行医,父传子子传孙,传了直有七八代,到这一代家主肖余庆,已因医术高明被先帝钦点为太医院掌院,连带着济世堂也名声大震。
谢霖走了三条街,到了济世堂门口驻足打量,只见这药堂占了一溜三间铺面,门面光鲜,虽是冬天,亦将大门敞开方便出入,只在门上挂了厚厚的棉帘,随着不时进出的人流掀起落下,透出里面忙活来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