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梦
贺长峰着实见不得徒儿这般形状,狠狠咳嗦一声,唤道:「还不去收拾东西,只管傻乐作甚。」
汪展鹏脸一红,赶忙回舱将师徒二人行囊背了出来,老老实实守在师父身后,饶是如此,那唇角却也是一个劲的翘个不住。
待船停稳放下舢板,谢霖当先一个箭步蹿了下去,几步便到谢汀兰身边,唤道:「姐姐怎知我们今日便到,可是等久了罢?」
谢汀兰拉住他一双手,笑道:「你们一到扬州,自有底下帮众快马报与我知,算着行程,今日怎么也该到了,娘一早便催着我出来等,可算是等到了。」
正说着,汪展鹏师徒亦走下船来。谢汀兰停住话头,先向贺长峰见礼问安,待到汪展鹏,眼波流转间,却只抿嘴一笑,便转过头去。汪展鹏恨不能同谢霖一般,拉住她手一诉思念之情,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得只好强自忍住,亦步亦趋跟在谢汀兰身畔。
此际自有小厮迎上前来,接过汪展鹏所携行囊,又有小厮上船去,将谢霖带来的东西一一搬了下来。不过片刻,东西安放妥当,谢汀兰携着谢霖上了自己的马车,贺长峰师徒所乘车马随后而行,往谢府驶去。
这谢府便在苏州城西,临着阊门不远之处,不过顿饭功夫,车马便即驶到门前。那门口一左一右分别立了三名仆役,身形健硕,虽是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却不掩彪悍之气,门口又站着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罗帽直身,做管家打扮,几人见谢汀兰牵着一位容貌相仿的年轻相公自车上下来,当即上前行礼问安。
那老管家端详谢霖两眼,问谢汀兰道:「小姐,这可便是咱家少爷了?」
谢汀兰含笑点头,「可不是,吴伯,你看弟弟与娘生得可像?」
吴管家连连点头,喜道:「像,像,可是把咱家少爷给盼回来了。」一扭脸,一迭声的吩咐下去,「快去禀报夫人。」
待贺长峰师徒亦自车上下来,吴管家又是一番行礼,道:「我家主母听闻神兵谷贵客前来,喜不自胜,特命小老儿在此等候,与贺先生、汪少侠问安。」
贺长峰识得这位吴姓管家,原也是江湖上一位有名有姓的人物,因被仇家追杀时为前任谢老帮主所救,自此后便自愿在谢府为奴为仆,只是漕帮上下谁也不敢当真以奴仆相待,故此,便也不肯坦然生受,忙拱手还了半礼,道:「有劳管家。」
当下便由吴管家领着,将几人迎进门去。
这谢府占地甚是宽大,前后五进院落,处处雕梁画栋,又有假山顽石、浅池流水,纵是花木尚未回春,亦可看得出极尽巧思,正是一派精致秀美的江南景致。惜乎谢霖心思全在母亲身上,也无心细赏,只跟在姐姐身畔,穿厅过廊,径直到了后院中厅,还未走到近前,已见一众丫鬟簇拥着个中年美妇自厅中迎出。
这美妇正是漕帮帮主谢韵芝,听得下人禀报,知晓儿子近在咫尺,哪里还坐得住,当下起身便往外走,待见到女儿所携之人,眉眼无一不与自己肖似,纵二十余年未曾见过,那也决计不能认错,正是遗失多年的爱子无疑,登时再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伸出手去,唤道:「霖儿,我是你娘。」
谢霖惦念母亲恁多年,今日终于得见,亦是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疾走几步扑到母亲跟前,双膝跪倒,喊一声,「娘。」转眼已是泣不成声。
谢韵芝俯下身去,将谢霖抱入怀中,母子俩相拥痛哭。谢汀兰亦止不住泪流满面,余者见此,尽皆动容。
过得足有盏茶功夫,谢汀兰先行止住泪水,上前劝道:「咱们今日合家团圆,正是天大的喜事,娘快别哭了,咱们进屋坐下慢慢说话。外头天冷,莫要叫弟弟再吹了风去。」
谢韵芝这才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水,道:「瞧我,竟欢喜得甚么都顾不得了。」一面将谢霖扶起,一面道:「好孩子,回来便好,日后你便在娘身边,咱们娘儿俩再不分开。」说罢,又掏出帕子给谢霖拭泪。
待两人皆止住泪水,谢韵芝方才省起尚有贺长峰汪展鹏二人,忙与之见礼,又口中道罪,「喜见幼子,一时失态,怠慢了贵客。」
贺长峰与之平辈相交,忙还过一礼,道:「母子团聚,喜极而泣,人之常情,哪里说得上怠慢,帮主忒也客气。」
等两人见礼毕,汪展鹏方才上前,跪下磕头道:「晚辈见过谢帮主。」
他既要求娶人家女儿,自是执子侄之礼。谢韵芝早从女儿处得知他师徒二人来意,又知儿子与贺长峰师弟结拜为兄弟,亦是极中意这门亲事,心下已然暗许,这时便坦然受了汪展鹏大礼,笑道:「当年我初见汪公子,便觉是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不想如今咱们还有这般缘分。」
汪展鹏听她这般口气,料想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准了,心下暗喜,起身时已是红光满面。
待厮见已毕,谢韵芝将几人请入厅中,落座之时,仍是拉着儿子不放,只叫谢霖坐在自己身畔。不一时,丫鬟们奉上茶点,谢霖见那一碟一盏俱是精洁雅致等闲难得一见的上品,不由暗自咋舌,心道,怪不得一路上贺长峰师徒说起漕帮,直道乃天下第一富庶帮派,便冲眼前这份排场,亦足见端倪了。
贺长峰携徒儿坐下,微微一笑,道:「不瞒夫人,贺某此番登门,实是有事相求,咱们江湖中人,行事原也不必拘泥小节,贺某便觍颜直说了。」遂将徒儿求亲入赘之意娓娓道来,末了又道:「谢姑娘自京中回返已有时日,想必夫人一早得知,只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谢韵芝乃一帮之主,执掌帮务多年,自有一番气度,得见爱子的狂喜过后,便又是一副干练中不失温婉的端庄之态,此时端坐主位,亦是笑道:「汪少侠乃神兵谷高徒,英雄了得,能得如此贵婿,实乃我谢门之喜,且这两个孩子亦是情投意合,我还有甚么不乐意的。」说着看了谢霖一眼,又道:「至于入赘一事,大可从长计议,只要孩子们欢喜,是招赘也好,出嫁也罢,咱们再行商量便是。」
此话一出,虽未允诺一定叫女儿出嫁,却也是实打实的应下了这门亲事。
师徒二人听完,汪展鹏喜得简直没做手脚处,贺长峰见了谢韵芝看向谢霖的眼神,心下了然,虽早在意料之中,亦不免欢喜,忙笑道:「展鹏可听到了?还不拜见岳母。」
汪展鹏登时跳起来,咚咚咚磕下头去,道:「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谢汀兰素来爽朗大方,此时听得母亲亲口许婚,又见了汪展鹏这幅傻样,亦不免又羞又喜,面含红晕,起身道:「我去厨下看看,叫厨子做几个好菜,晚上与前辈接风洗尘。」一扭身,避了出去。
谢霖看得好笑,等姐姐出去,便上前去扶汪展鹏起来,不忘打趣道:「姐夫可莫要再磕了,我听大哥说你练过铁头功,你这般用力,再把我家地砖磕坏了去,回头成了一家人,也不好要你赔钱啊。」
他自小便是促狭爱玩闹的性子,一路上或随着谢苇称汪展鹏做贤侄,又或唤一声汪兄,挤兑个不住,这时终于称了一声姐夫,却还是满口揶揄,汪展鹏听了哭笑不得不说,便是谢韵芝并贺长峰,亦是失笑不已。
谢韵芝今日既寻得了儿子,女儿终身又定,心中大喜,道:「托赖贺兄,鄙府今日双喜临门,还望贺兄在此多盘桓几日,也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两个孩子尚须合八字,订婚期,亦要请贺兄做主。」
贺长峰捻须笑道:「夫人美意,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便在此时,吴管家进来禀道:「两位贵客便安置在兰雪院,一应器具俱已妥当。」
一时话毕,自有仆役领着师徒二人前去梳洗歇息。
待厅中只剩下母子两人,谢韵芝方得余裕细细打量起儿子来,见谢霖眉目虽像自己,然轮廓间亦依稀可见莫恒的影子,不由心下便是一痛,眼圈又是一红,哽咽道:「你父子遭际我已然听兰儿说了,不想当年一别,竟与你爹爹便成永诀,早知如此,当日你外公叫你改宗一事,我说甚么也不能答应了去,倒害得咱们一家子不得团聚。」
谢霖想起十余年父子相依为命之情,亦是心中酸楚,但见母亲哭得甚是伤心,一味自责,反倒不敢与之同哭了,口中只劝道:「原也怪不得娘和外公,爹爹还在时便同我说,实是他当日想左了,想他和娘你恩爱非常,天长日久,怎的也不止我一个儿子才是,便是叫我归了谢家,日后再生出其他兄弟来,仍旧还是莫氏子,岂不两厢欢喜,若要怪,也只怪他那日乱了手脚,钻了牛角尖罢。」
如此温言劝抚一番,谢韵芝方渐渐止住哭泣,道:「天可怜见,总算寻了你回来,如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心中难安。」
谢霖想起父亲遗骸尚在行囊当中,忙又道:「娘,我爹爹当日走得匆忙,不及好生安葬,如今我已将遗骸取出,此番来苏州,也一并带了来,如何安放,还请娘替我做主。」
谢韵芝与莫恒虽做夫妻时日并不长久,却实是情投意合,此时听闻,当即便道:「你爹爹骸骨便在此处?如此甚好。咱们谢家自有祖坟,回头寻个日子,安葬于祖坟之中,待我百年之后,你将我一并放进去,做个合墓便是。」
谢霖念及父亲待母亲一往情深,原便存了叫父母同归一处的心思,此时听母亲如此说,自是乐意之极,连声道:「儿子都听娘的。」待了却此番心愿,又想起汪展鹏一路上各种讨好请托,遂又道:「娘,姐姐年纪已然不小,好容易遇着个肯迁就不计较的姐夫,娘也莫要似外公般执意叫姐夫入赘,待姐姐姐夫诞下麟儿,挑一个过来承继香火也就是了,姐夫大度,必然也是愿意的。」
谢韵芝笑微微看他一眼,道:「此事我自有主意,不须你来操心。倒是你,连日来赶路辛苦,纵是坐船累不着甚么,也必是闷坏了,且先去洗漱歇息一番,等到晚上,娘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好菜。」
说罢,亲自领着谢霖往后院去,一面走一面四处指点,「这飘絮院是你姐姐住的,若是缺了甚么,只管找你姐姐来要。那边听雨斋是你外公旧时所居,空了十来年,听闻你回来,我一早叫人收拾出来,你日后便住这里就是,离着我那院子不过一墙之隔,娘来看你也是便宜。」
母子俩一路走一路说,心下俱是欢喜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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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谢韵芝当真亲自下厨做了四色佳肴,连同江南名厨烹制的各色山珍海味,备下满满一桌酒席,为贺长峰师徒并谢霖接风洗尘。待酒宴过后,各人自去安寝,谢汀兰担心母亲这一日悲喜交集,有伤情志,故席散之后并不忙着睡下,先回院子卸了簪环,换过一身家常衣裳,又到母亲屋子里来。
谢韵芝才净面卸了妆,正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服侍着捶腿,见了女儿进来,问道:「怎的还不去睡?」
谢汀兰走近来坐到榻旁的一只绣墩上,道:「今儿个忙碌一日,我怕娘累着,便过来看看」